第9章 浮生繪 日常
送舒窈去湘竹館的時候,陸缈碰見甘棠了。她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風氣,眼見着入秋了還拿着纨扇左搖右擺,許是因為,好看?
說句心裏話,陸缈在這麽多人裏面,最怵的第一個是琬琰,第二個便是甘棠。你看她永遠帶着媚笑,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可你永遠猜不到她下一步會做什麽。
陸缈老實本分的福身行禮,舒窈也跟着做,她現在最讨厭的第一個是維桢,第二個便是甘棠,要不是她,阿缈怎麽會毀容。
甘棠倚在門邊,素手撥弄着鬓發,目光在陸缈臉頰那一塊徘徊了許久,擡起眼皮道:“唉呀,我忘記你告訴你一件事了,”她逐漸走過來,在陸缈的瑟縮中撫過她的臉頰,“那晚的第二瓶藥是不能随便用的,少說也要隔一年,否則啊你不僅整張臉會毀掉,連身上都會潰爛,好在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很喜歡。”
她說話的聲音那樣輕柔旖旎,陸缈全身泛起雞皮疙瘩,袖中交疊的雙手直顫,一股寒意竄上心頭。
如果她沒有鐵了心走這條路,她才算是真的陷入絕境。陸缈根本不敢擡頭看甘棠,如此惡劣,如此算計人心,怎能不叫她後怕。
甘棠又開始嘆氣,“好孩子,你還是很幸運的,有着制香的本事,日子就好過了。對了,我喜歡海棠香,到時候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笑了笑,她瞥了兩人幾下便走了,披帛揚起,上面的海棠花栩栩如生。
陸缈松了口氣,微微喘息着,舒窈在一旁拍着她背,目光複雜的看着甘棠的背影,誰都不能欺負阿缈,不可以。
拍了拍她的手,陸缈拉着舒窈進了屋裏幫着她收拾東西,手上動作着,心裏還在發愁。
海棠無香,唯有西府海棠初開之時帶有清香,可那香味實在是淡,花朵尚且如此,要讓她制出海棠香,甘棠這是存心刁難。
陸缈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裏得罪她了。
剛跑完湘竹館,維桢那邊又叫了她,依依不舍和舒窈分別之後,陸缈又趕緊小跑着去了睿英館。
這樣兩頭跑也不知日後吃不吃得消。
慎娘給維桢派的小丫頭叫綠缃,十歲左右,人很是活潑機靈,跟只小百靈鳥似的。維桢和陸缈兩個話少的人實在跟她合不來,大多數時候都是她說她們聽。
跟維桢在一起,陸缈總有一些不自在,這幾年裏因為睡同一間屋子,免不了多接觸,她和維桢還算孰識,可到底因為舒窈在,陸缈和她的交情也算不得太好。
“敢問維桢姑娘為何向慎娘要了我?”她知道這背後的意思,就是想問問維桢為什麽會救她。
維桢放置靈位的動作一頓,她抿抿唇,道:“你跟我不必如此生分,你可以喚我從前的名字,也可以叫我維桢,我們像朋友一樣相處便好。”像你和阿回那樣。
她擦了擦另一個靈位,仔仔細細的同剛才那個放在一排,才開始回答陸缈的問題,“你是個好人,好人應該有好報的,你為我說過話,我很希望能和你做朋友。”
這亂世之中好人太少,有好下場的更少,她父親做了一輩子好人沒有得到回報,她只是想留住更多的好人。
這個答案讓陸缈微微一滞,原來真的會有人因為你是好人而保護你。
她無措別開頭,生澀的笑着,選擇轉移話題,“這是你父母的靈位嗎?”
維桢很少笑的,可她看着這兩座靈位笑的那樣溫和從容,她輕點着頭,在不遠處跪下拜了三下。
以前她都不敢拿出來,怕別人看見了不好,如今她有了自己獨立的屋子,可以供奉父母了。
房間內寂靜深深,聽得清窗外雀鳥鳴叫,陸缈看着眼前這個女孩子,忽然覺得她好委屈。
十四五歲的年紀,放在現代也只是在讀中學,可她在十二歲便父母雙亡,被送進歌舞樂坊。從養尊處優的世家姑娘變成低微的樂坊娘子,也只有三年,如此大的落差,陸缈想如果是自己的話肯定扛不住的吧。
哪怕不是自己的經歷,她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災難降臨到身上,誰也沒有辦法預知,可能就是在那麽短暫的一順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很多時候反抗不了選擇一死了之,選擇遺忘所有減少痛苦,最悲哀的莫過于活着的人永遠記得,始終沉溺在悲痛之中,無法走出來。
過了很多年,陸缈一直陪在維桢身邊,她從來沒有聽她抱怨過什麽,她安然寂靜的過着自己的生活,挺直她高貴的脊梁,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所有人都以為她好了,她不在意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傷疤在那裏永遠都好不了,所以她最後走的時候才會那麽決絕。
餘下的日子裏,依然過的很平靜。
舒窈跟着燕綏學琵琶,胳膊每日裏酸的吃飯都費勁,總是跟陸缈訴苦,說着說着金豆子便開始往下掉。哭完沒一會功夫她又開始繼續練琵琶,一邊練一邊還要小聲罵燕綏沒人性。再過些日子,舒窈便不怎麽哭了,那雙丹鳳眼風情潋滟,輕輕擡幾分眼皮,勾人勁直往外跑,陸缈每次都叫嚷着受不了。
日子久了,舒窈越來越像一個樓間娘子,纨扇搖的比甘棠還勾人,唇邊的笑意似乎嵌上去了一般,明明虛假卻讓人忍不住着迷。她小小年紀也開始塗了蔻丹,鳳仙花的顏色自然最好看,她生的白,塗上去好看的緊,那雙手每每搭在陸缈肩上時,那柔軟的觸感活像是鑽進了心裏,好幾片羽毛在心間撓着不肯罷休。
每次她們兩個都要鬧好久。
再說維桢這邊吧。
她性子傲得很,靠着幼時的底子在韶園內是吃的開,放在慎娘這裏可就不怎麽合格了。為了讓她勤加練習,慎娘放了話,她再不好好練,便把陸缈送到舒窈那裏去。
後來這話不知怎麽的傳到舒窈那裏,舒窈開始發了狠的用功,琵琶弦都撥斷了好幾根。
維桢一看這情景,一聲不吭的回了房練琴,飯都不吃了。
某日陸缈在香房裏制香聽見綠缃說這事,愣是搞不明白,怎麽她這麽吃香了。
慎娘給維桢定的便是清冷出塵風,送來的衣裳都是淺淺淡淡的顏色,大多數是白,摻雜幾件淺藍淺綠的,一頭濃密秀美青絲,挽上簡單的發髻再戴上玉釵,加之身上特有的氣質,陸缈見了真的覺得是仙女下凡了。
因為維桢性子清冷,說不來讨好人的話,一不說話氣氛冷的不行,慎娘都罵了她好幾回,硬是有模有樣的做着叫她學,把她自己都累壞了。
經過慎娘的堅持不懈,仙女開始有了點人氣,說不出風月情話,聊聊山海天地也是可以的。
至于陸缈,每日兩邊跑一跑,便窩在香房裏不出來了,她手藝着實是好,調制的香客人們和娘子們都很喜歡,一些娘子們也會親切的叫她雲胡姑娘,雖然不喜歡這個名字,但陸缈心裏還是高興的,她如今在朱顏辭鏡樓也算是得臉的人物了。
菀青也經常來找她說話,時不時拉上琬琰一起,相處久了,陸缈覺得琬琰好像也沒有那麽可怕,起碼菀青逗她的時候她還是會笑的。
她們三個在一起有時人家也會說什麽時候朱顏辭鏡樓又多了一位貌美管事的了。
陸缈在毀容之後戴上了面紗,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水靈靈的眸子,這樣看實在是個美人,她每次也不好說話,只是眉眼彎彎點頭。
來了許久她沒有從前那麽低微了,名義上是婢女,很多娘子們也是巴結着她,給她送些金銀珠寶什麽的,好叫她調制出好的香來。
此事還要說到甘棠頭上。
為了她那海棠香,陸缈很是廢寝忘食了一段時間,最終給她調出清淡芳馨的香,準确來說是香水,這條件上去了,陸缈也更加得心應手,制作了很多小瓷瓶倒進香水供她們貼身使用。她給甘棠的香還取了個名字,叫浮世春堂,甘棠很喜歡,還難得的賞了她幾只金釵。
甘棠變的也不那麽讨厭了,好心告訴過她剩下的那瓶藥隔了一年再用不僅臉上的疤會好,肌膚也會比以前更加白嫩。她總是好奇為什麽甘棠這麽厲害還要來當樂坊娘子,最後菀青跟她說了一句甘棠曾經說過的話。
“在外頭漂久了,也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待在朱顏辭鏡樓裏,日日好吃好喝的供着,偶有閑情逸致奏樂跳舞,和人家談談天地,也不失為人間一大樂事。”
陸缈聽後,在心裏默默給她點了個贊,這确實是個人才。
若是世間女子都像甘棠這般灑脫不羁,不知道會少多少冤案。
要說有手藝的人待遇會有多好,看看南嘉的态度就知道了。
南嘉一直記恨着陸缈害她丢了臉,每次見了都沖着她翻白眼,自打知道了因為她制的香叫甘棠吸引了不少客人,上個月的生意比她好了不少,她也腆着臉叫陸缈給她做一個。
态度還蠻好,要求也不多,拿了東西高高興興的走了,下一次來的時候還不忘記帶上好姐妹錦颀。
錦颀總是眼高于頂,對什麽都沒興趣,陸缈得知她喜歡花草,投其所好做了個百花香,這味道錦颀很是喜歡,稱贊她兩句還把某個大官給她帶的宮廷糕點分了些給陸缈。
樂坊裏的生意真的好做。
陸缈每日裏看着這些娘子,覺得她們越來越可愛,說到底不過是不到二十或者剛剛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比起她這個兩世加起來已經四十歲的老人家來說,實在很年輕,看着她們陸缈有時出奇的會有看孩子的心态。
這種心态在看到望濘時達到了頂峰。
起先半張臉從門邊探進來,一雙小鹿眼圓滾滾的,眼珠子轉個不停,進了香房第一句話就是:“我帶了我最喜歡吃的糖葫蘆給你,你能不能給我做水果味的香?”
頭一次聽見這說法陸缈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望濘姑娘從哪裏得來的糖葫蘆?”
朱顏辭鏡樓對她們管控極嚴,不準吃甜不準吃辣,不準吃路邊買的小東西,她都不知道望濘是從哪裏弄來十幾串糖葫蘆的,還用藍布包着。
“你別管我!你,你能不能給我做啊,求求你了。”前半句話還是中氣十足的,後來委屈的不行,亮晶晶的眼睛陸缈是想拒絕都沒有辦法。
她答應之後望濘開心的跳了兩下便離開,過來拿香的時候又給她送了十幾串糖葫蘆。
怎麽都這麽可愛呢?
這日子平淡又有趣,陸缈漸漸放下了所有戒備,在這裏和幾個朋友聚一聚,沒事做些香料,拿着豐厚的月錢,自己托人買點小東西,再寄一半給陸闵他們。聽陸闵說,陸襄念書很用功,回回都考第一名,夫子總是誇他有當狀元的潛質。
時間過的太久,陸缈對前世的記憶越來越模糊,除了精湛的制香術,她完完全全活成了一個古人,有着自己的故事,看着別人的故事,在一點一滴裏面度過屬于自己的時光。
那些日常瑣碎的片段總是能給她帶來很多歡樂,其實待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好,她已經過上了自己喜歡的平淡安穩的日子,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