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蝶戀花 樂坊
到底走了多久陸缈也不知道,她成日裏都在睡覺,睡着了好像便沒有那麽難受了。阿回比她好些,除了最開始幾日眼睛總是紅紅的,夜裏睡着總是抽鼻子以外,後來也正常了。
陸缈從未看清過領頭女子的長相,每次她總是匆匆來又匆匆去,陸缈只記得她穿着很好看的絲綢衣裳,上面的花紋繡的逼真而美麗,還有那通身的貴氣逼人。
有回陸缈看她看的久了,她似乎察覺到什麽,偏過頭來看,陸缈趕緊低頭,還是沒能看清她的長相。
不過她知道她的名字,慎娘,她的仆從這麽叫她。
陸缈就這麽混混沌沌過了許久,終于到了她們要去的地方,朱顏辭鏡樓。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陸缈知道這首詞,沒有想到會用做歌舞坊的名字。
這句詩是什麽意思陸缈不大記得了,她低着頭跟着前面的人往裏走,目不斜視,始終盯着自己腳尖。
阿回顯然比她興奮的多,一雙眼珠子骨碌轉個不停,左看右看的眼睛都亮了不少。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地方。
紅紗遍垂,珠玉滿地,整個廳堂內帶着棱角,柱子上刻着畫還用顏料着了色,富麗堂皇的很。随處一瞥便可見名家字畫,畫多是仕女圖,并不豔俗反倒叫人喜歡的緊。往前走着還有不少金絲楠木做的案臺,上面擺放着各品種的牡丹,姚黃魏紫,趙粉豆綠不在話下,時下牡丹是名貴之花,上品可值千金,在此處便顯得不那麽珍貴了。
這室內中央還有一座漢白玉鋪砌的廊道,兩頭連着中間的圓臺,珍珠簾子混着銀紅紗幔從最頂部的花球一直垂下來,風一吹便輕輕漾起,顯露出在後面挂着的匾額,“杳霭流玉”四個大字靜靜躺在那裏,給此處增添別樣風韻。
陸缈偶然擡眼見了,心下驚訝之餘徒增幾分惶然,這樣的地方怎麽會是普通樂坊。
約莫都城裏的樂坊都是這樣光景吧。
樂坊不同于青樓,大多數時候只需要表演才藝唱唱曲,跳舞什麽的便夠了,不過在世人眼裏依舊不堪,裏面的人都是賤籍,都是下等人。
陸缈把手攥的死死的,她不願當什麽樂坊娘子,只想安安穩穩平淡度日,一路上她都在為怎麽改變出路思索。
她們被帶到了後院,一群女子的歡聲笑語鑽入耳蝸,陸缈只看了一眼便永生難忘。
後來有人問過她在朱顏辭鏡樓這麽多年,最難忘的是什麽時候,她毫不猶豫的答了,初入樓裏群芳争豔的那一日。
花團錦簇間,低矮閣樓上圍着一群容貌昳麗的女子,她們纨扇掩面朱唇輕揚,如玉一般的面龐帶着風情媚笑,眼尾都上挑着,似乎說到什麽極有意思的事情,如銀鈴般悅耳動聽的笑聲傳了很遠。她們的一舉一動都那麽風韻自然,纖長瑩白的手搭着,幾色羅裙堆疊,滿頭珠翠争奇,有些鬓邊簪着海棠芍藥,風一吹,花瓣揚起遮住小半張臉,真有了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朦胧驚豔。
此處的聲音驚擾了她們,一個個姑娘或是轉身或是擡眼,美麗而又張揚的面容多了幾分訝然,又很快恢複正常,衣香鬓影間,陸缈聽到有人說:“喲,這是又來新人叫菀青姑娘教養登臺了?”她尾音勾着,酥到了人心裏,絲絲媚意叫年歲小的女孩子紅了臉。
被喚作菀青的領頭姑娘笑道:“甘棠姑娘既是明白,何必說這樣的話叫這些丫頭片子難為情呢?”
此話一出,那群姑娘的笑意更甚,還有幾分拿纨扇拍打着甘棠啐她:“便是你整日裏嘴上沒個把門。”
“好了,時辰不早了,把地方留給菀青教新人吧。”中有人懶懶開口,散漫的不像話,轉身從廊道便要走。
她衫裙揚起好看的弧度,海棠紅襯得她更加膚白勝雪,那柄繡着牡丹的纨扇在她纖纖素手中不停搖蕩,模糊間陸缈看輕了她的臉。
沉魚落雁鳥驚喧,羞花閉月花愁顫。
若是傳說中的四大美人在世,應當便是她這般模樣的,陸缈想着。
後來即便隔了很多年,她見了形形色色的美人,卻再也沒有一個能勝過燕綏的。口如含朱丹,眼如秋水泛,眉眼間帶着難以言喻的風情餘韻,她兩眉彎彎長長,眉心處花钿若隐若現,新月鼻梁,緊繃下颌,已然是十分的皮相。如此便罷了,她身上那股子氣才最為動人,蓮步輕移這樣簡單正常的動作,陸缈都覺得是帶了勾引人的媚氣的。
燕綏走了,衆人也覺得沒意思,紛紛嚷嚷的便離開。
菀青這才松了口氣,這群娘子們便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叫她們留下來可別跟往常一般逮住新人逗樂。
她跟餘下的人介紹着此處的情況。
“方才過來的是主樓,表演的地方,晚上才叫熱鬧。眼下你們面前這三處樓宇則是住處和練習的地方。正前方乃是瓊琚樓,那是朱顏辭鏡樓的主子慎娘,樓裏兩位主管以及我們的五位最得臉的娘子的住處。”
“她們當中有幾人的脾性不大好,你們莫要随意去招惹,我只把她們名字說一遍,你們記好了,日後見到都仔細些莫要沖撞了。”
“燕綏,甘棠,望濘,南嘉,錦颀,琬琰,還有一個便是我,菀青。”
“剩下的兩座,東邊的是湘竹館,這裏頭的姑娘是會被帶出去的的,西邊的是睿英館,這邊的姑娘多是才藝出衆基本留在樓裏的。”
“至于你們的住處及訓練場所便在最後頭的韶園。”
菀青說完這一番話,轉過身來笑着對她們。
陸缈看清她的長相,眉眼彎彎,笑意盈然,看上去是個溫柔明淨的女子。
“進來朱顏辭鏡樓便不要想着出去的事了,若是敢逃,琬琰姑娘的鞭子還有刑堂你們是受不了的,若是要贖身出去,樓裏的價格一般人是付不起的,起碼你們要到甘棠姑娘她們那個位置才可以想。”
“現在,我帶你們去韶園,那裏有專門的人培養你們。”
“記住了,在朱顏辭鏡樓裏,想過好日子,只能拼命往上爬,做最出色的那一個。”
至此,陸缈開始了她長達三年的學習生活。
睡在韶園的第一天便出了事。
她們一起的一個女孩子同人吵了起來,說出來的話有些難聽:“真以為自己還是什麽千金大小姐啊,一路上便是你事多矯情,你不過是個罪臣之後,都到了歌舞樂坊裏了還想如何,曾經再高貴以後還不是要去侍奉那些客人!”
這話說的陸缈一個外人都聽不下去,她側身看了看那隐匿在暗處的女子,她比她們要大一些,如今十二歲了,今夜起因不過是她想睡在外面和旁人起了争執。
她們是好幾個人住一個屋子,沒規定說怎樣睡,這才起了事端。
陸缈對她很是好奇,最深的印象是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很直,她身上的氣息清冷,路上她聽人說了那女子孤高自傲,陸缈卻覺得不像。
應該是刻在骨子裏的驕傲自矜,驕傲和傲慢是不一樣的。
“沒人規定該怎麽樣睡,這床鋪并不是你的,我如何睡不得?”她暗暗出聲。
“你!分明是我先挑中的!”
“我先的。”自始至終她聲音都沒什麽起伏。
那人還想說什麽,被陸缈叫住了,“我看到了,确實是她先的。”陸缈沒有騙人,剛才是那個女子先坐下的。
一場風波平靜,阿回把陸缈拉出去教訓。
“你強出什麽風頭!第一日便得罪人日後怎麽辦,萬一她記仇暗中給你使絆子我可救不了你。”
女子的身影從拐角處出來,阿回被吓了一跳,這種話被聽見着實不好。
“徐妙儀謝過姑娘。”她只說了這麽一句便回了屋裏。
阿回還在小聲抱怨,“真是個怪人。”
陸缈看過去,徐妙儀的脊背依然是筆直的,像是永遠不會彎折,直到她死去都是筆直的。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陸缈和那些女孩子們便在韶園內學習着各種才藝,舞蹈,琵琶,古琴,笛子……想得出來的花樣這裏都有,阿回總是上進的,夜裏回了房裏還要繼續練習,不過每次姑姑們誇贊的都是陸缈和徐妙儀,陸缈學東西快,而徐妙儀自小便受過該有的教育,得心應手,自然出色。
阿回每每問她陸缈都不知道該怎麽答,她真實年齡很大了,學起東西自然比一群十幾歲的小姑娘快。
出于抱歉,陸缈總是會給阿回開小竈,提點她哪些比較重要,阿回和她的關系也愈來愈好。
出自同一個地方,一同被賣到歌舞坊,也算是她們有緣分了。
這樣下去,陸缈每天充實而又茫然的過着,夜深人靜之時,她也會想起那個家。
也不知道阿爹上山砍柴還會不會不小心跌倒刮花了臉,阿娘是不是還會被那些壞人欺淩,阿襄懂事了些沒有,會不會幫阿爹阿娘做家務了。
想着想着陸缈便開始抹眼淚,吵醒了阿回,她便過來安慰她。
“你不想你阿爹阿娘嗎?“陸缈問她。
“想他們幹什麽,我阿爹自從娶了後娘便忘了我,被人一撺掇便把我賣了換酒錢,我想他們純屬給自己添堵。”
“而且我覺得這裏也挺好的,你看我們每日裏吃的那麽好,我這皮膚都比從前白嫩了許多,還有咱們現在的衫裙雖不及那些姑娘們的華美,可也是極好的,等到日後我也能住到湘竹館裏去,肯定還要比現在好千百倍……”她絮絮叨叨的說着,眼裏滿是希冀的光芒,仿佛未來無限光明。
陸缈惆悵着,神思飄遠了。難道她一個接受了現代文明教育的人要心甘情願的做一個賤籍女子嗎?
她不想,可是沒有辦法。
樓子裏的牆那麽高,琬琰姑娘的鞭子那麽長,她好害怕。
不甘心而又無可奈何,這便是她此時的心态。
“但願一切都能好起來吧。”
陸缈撐着頭,望着天邊明月,那玉盤可真美,圓圓大大的,比中秋的還漂亮。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可惜她沒有故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