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生盡 被賣
炎炎夏日,蟬鳴聒噪,暑氣将人悶的發暈,幹旱的天氣使得地面上土都有了裂痕,一塊一塊的分離凸起。
幹瘦枯黃的小手拿着撿來的樹枝在地上劃着,烏黑的眼睛低垂,瘦小身影在巨石旁顯得格外渺小。
她身後還有一群約莫六七歲的孩子,男孩子都圍着當中一個分外好看的小姑娘轉。
“阿回,這是我從家裏偷來的饅頭,你快吃!”
男孩子從皺巴巴帶着許多補丁的衣服裏把饅頭拿出來,剩下的孩子盯着都不自覺的咽了口水。
在這個貧困偏遠的村子裏,能夠吃飽穿暖已然是幸事,今年逢了大旱,收成差的不行,誰家糧食多自然要惹紅眼。
被圍着的那個女孩子高傲的把頭偏過去,柳眉豎着嚷道:“誰要你的饅頭,讓開!”
她推開面前的人,跑到巨石旁邊叫那瘦小的人兒。
“阿缈,你怎麽不和我們一起玩?”
陸缈擡頭笑了下,聲音輕柔,“你們去吧,我得先回家照顧我阿弟了。”
陸缈家在村子西頭,是這個貧困村子裏最貧困的地方,她阿爹是個書生也是秀才,在這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裏,當是受人尊敬的,可是在這裏誰都能來欺負他們家,原因便在于陸缈的阿娘,文娘。
書生娶了青樓女子,還是沒有贖身帶着人跑出來的,村子裏都笑話他們。
陸缈看了下天色,日頭毒辣的厲害,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撐過去。
她阿弟病了。
推開用幾根粗壯一點的樹枝做的門,陸缈聽見了裏屋的打鬧聲,知曉又有人來鬧事,她邁起步子往裏跑。
中年男子大搖大擺的身影出來,手裏掂着從陸缈家搜羅出來的銅板,滿是麻子的醜惡面龐上還帶着鄙夷,“呵!這窮酸樣,就這麽點東西,也是老子心好,收了這點錢就放過那小娘子!”
陸缈知道怎麽回事了,又有人來騷擾文娘。
人人都渴望美貌,在這動亂年代裏,美貌卻成了罪。
一個美貌柔弱,風情可人的青樓女子即便從了良,還是會被欺負。村子裏的男人喜歡文娘,總會趁陸缈父親上山砍柴的時候去家裏動手動腳,陸缈護着她母親,平時都不敢出門,誰知道今日她父親還在便有人鬧事。
真是悲哀。
中年男子看了看垂着腦袋默不作聲的陸缈,暗道這小丫頭的模樣也是生得好。
肆意打量的目光讓陸缈身上的汗毛豎了起來,她抿着嘴跑進屋裏。
女人的啜泣,男子的安慰,稚子的哭啼,她從來沒有覺得這麽艱難。
為什麽會這樣呢?
陸缈不出聲,認真的把被侵略過的家收拾幹淨。她不該在這裏的,她是個現代人,如果本分的死在那場車禍裏,是不是她就不用目睹這麽多苦難煎熬了。
哀鴻遍野,易子而食,燒殺搶掠,草菅人命。
接受了二十多年的文明和平教育,這裏的每一幕都刺激着陸缈的神經。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真的會有人受凍挨餓而死,真的會有父母狠心賣掉自己的孩子只為一頓飽餐。
收拾好一切,陸缈的頭始終都是低着的,她過去扶起文娘,聲音小小柔柔,“阿娘,起來吧,我都收拾好了。”
松開了的衣領,坦露出來的雪白肌膚終于讓陸缈紅了眼睛,她的母親遭遇了太多回這樣的事情,她自己甚至無法為她做些什麽。
文娘擦幹眼淚,撫摸着陸缈的臉頰,“好孩子,辛苦你了,是阿娘對不住你。”
她幾度哽咽,讓陸缈更加揪心,她撲在文娘懷裏掉眼淚,全然沒有注意到她阿爹陸闵的閃躲和愧疚之意。
過了許久文娘出去做飯,陸缈拿着沾濕的破布給她阿弟擦臉,小孩子發了熱,這溫度怎麽都下不去,陸缈想過用酒精的,可這年頭酒貴,她們家更沒有多餘的錢去買。
就連打濕破布的水都用的是髒污的。
陸闵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背後,手搭上她的肩膀,悶聲道:“阿缈,阿爹對不起你。”
沒有領會到他的意思,陸缈只當他是心疼,便道:“沒事的,阿爹,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熬一熬總會過去的。”
身後有低泣聲,陸缈不忍回頭去看,沒有任何一個父親願意在孩子面前掉眼淚,若不是真的太艱難,那樣一個有鴻鹄之志的兒郎怎會落到這般境地。
“阿爹虧待了你,你放心,日後阿爹一定會盡我所能對你好。”然後補償你,陸闵把最後一句話咽下肚子,決定瞞着陸缈,那些太過殘忍的事情還是晚些到來比較好。
那一日,陸缈始終不明白陸闵的愧疚究竟來自哪裏。
夜深人靜之時,輕微的鼾聲響起,陸缈做了一個特別美好的夢,她阿爹繼續讀書考中了舉人,把他們一家帶到縣城裏去,買了宅子,不漏風,不落雨,有吃不完的糧食,幸福美滿的過了一輩子。
不求大富大貴,只求阖家安康。
耀眼的光芒繼續籠罩着大地,依然是個沒有雨的日子,村裏頭的人都罵老天爺不開眼,存心不叫他們好過。
今日還來了幾輛分外華貴的馬車,富貴華麗的不像樣,這座大山村連牛車見的都不多,看見了話本裏說的大戶人家高門權貴坐的馬車一個個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哪裏還分得清馬車是松木還是紅柚木做的。
馬車停在了村子東頭的一大片空地上,為首一輛的窗裏探出一只修長白嫩的手來,恰如書上說的指如削蔥根。
那只手只是輕輕動了一下,好幾個仆從便往村子各頭跑。
直到被送到空地這邊來,陸缈神智都有些混亂,她聽見那些人和她阿爹說了話,她阿爹接過了那些人遞過來的小荷包和兩袋米,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便把她推到門外。
那些人說:“你阿爹已經把你賣了,跟我們走吧。”
賣了是什麽意思?是阿爹不要她了嗎?
怎麽可能,她明明那麽聽話懂事,她才十歲便會做飯洗衣,會照顧和她一樣是孩子的阿弟,還會幫着阿爹上山砍柴,她這樣的好孩子怎麽會被賣掉呢。
她是個好孩子啊,阿爹說了的。
陸缈視線有些模糊,溫熱的液體從眼眶裏滑出來。她看到了那輛華麗高大的馬車了,好像和她夢裏阿爹來接她時坐的那輛一模一樣,夢裏她很開心,現在好像開心不起來了。
恍惚間,陸缈又聽見了很多聲音。
父母的低泣聲,孩子的哭喊聲,周圍的冷嘲熱諷,仆從的嚷叫喝止。
是了,不止是她,還有好幾個跟她一樣大的孩子被賣掉。
那些人賣掉自己孩子的時候在想些什麽呢?陸缈也不清楚,她有點遺憾,為什麽她的父母沒有來送送她,她不怪他們的。
家裏要吃飯,阿弟要看病,她知道的呀。
陸缈心裏安慰自己,看吧,她這麽懂事,誰都喜歡她,連買孩子的人給她家的錢都多一些。
她聽見了有些人的叫罵。
“你們什麽意思啊!都是賣閨女,憑什麽給陸家兩袋米只給我們其餘的一袋,不公平!”
原來這種時候他們還會想什麽公平不公平嗎?
陸缈身邊的人拉了拉她的袖子,是阿回。
“你看,那是我阿爹,我阿娘死了他又娶了一個,我那後娘看不慣我,便撺掇我阿爹把我賣到樓子裏去好給他掙些酒錢。”她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天真而自然,就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賣了,要去樓子裏當下等人一樣。
可陸缈知道,她是難過的,因為她哭了。
笑中帶淚。
陸缈拉過她的手,小聲說了句:“沒事。”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惡了,和阿回相比,她好像是要幸運一些的,起碼她阿娘就不知道自己被賣了,如果她知道,應該會阻止的吧。
文娘确實不知道這件事,她醒來沒有見到陸缈四處去尋,在陸闵的閃躲愧疚中她知道了真相。
寒意竄進心裏,文娘撕扯着陸闵,大聲哭喊:“你怎麽能賣掉阿缈!她是我們的女兒,她那麽可愛聽話,你怎麽忍心!”
被文娘打着,陸闵紅着眼睛道:“文娘你聽我說,我知道我畜生不該賣掉阿缈,可是咱們家最後的錢財都被搶走了,我們要吃飯,阿襄還病着,我們總要多些打算的。”
“而且那些人說了,只是把阿缈賣到大戶人家去做婢女,她在好人家裏當下人能夠吃飽穿暖,不必再跟着我們受苦!我也知曉那人家的地方,日後我們也可以去見阿缈的。”
“切,做什麽白日夢呢?”嗤笑聲從門邊傳過來,陸闵擡頭去看,阿回爹一邊磕着瓜子一邊道:“什麽大戶人家做婢女,那就是賣到歌舞坊裏當下等人的,哦對了,便和你娘子差不多,以後都是賤籍了。”
如果說陸闵心存最後一絲僥幸是陸缈還能有個好去處的話,現在他連最後的希望都沒了。
不同于陸闵的愕然和絕望,文娘回想起那段最慘痛最恥辱的記憶,好像已經看見了若幹年後的陸缈是什麽樣的結局。
她的女兒要和她一樣悲慘了。
文娘身子一軟直接暈了過去,陸闵抱着她痛哭流涕,他總安慰自己日後還能相見的,沒想到此一去,竟成了永別。
陸缈聽不見痛哭流涕,她坐上那華貴的馬車,不像其他人那樣動來動去,到處撫弄,只占據了貼近窗戶的很小的一塊位置,眼神渙散的盯着前方。
終于開始動了起來,車廂內叽叽喳喳個不停,一群小姑娘早已被洗腦好了,去了那裏就能穿好看的衣裳,吃美味的大米飯,再不用為生計發愁。
阿回是高傲的,她不和那些人說話,小手攥着陸缈的不放。
陸缈擡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
皲裂的地面,幹瘦矮小的身軀,還有綿延不絕的深山,一切一切都昭示着這個山村的貧窮。
也不知道她們走之後還會有多少人記得,陸缈看見了那塊巨石旁站着的幾個男孩子,他們瞪着大眼睛,眼裏滿是茫然和不舍,倒也沒有太悲傷,或許潛意識裏他們認為自己的玩伴只是暫時離開,很快會回來的。
陸缈知道,可能有些人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她擡頭直視着太陽,釋然一笑,再見了,我的阿爹阿娘,我的朋友們,我的故鄉。
故事便從這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