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天像被輕輕抹開水汽的玻璃窗,一點一點釋放光亮。
屋裏的人卻甘願待在黑暗中,用棉被蓋着頭,摸黑啄吻彼此的臉,像兩個絕望的人,互相抱着取暖。
被窩裏被體溫熏得暖熱,剛洗過澡的皮膚表面又變得濕黏。起初時濛還推了幾下,讓傅宣燎滾出去,後來花光了剛積攢起的一點力氣,連他最擅長的疼痛吻也喪失了威力。
傅宣燎還穿着那件襯衫,着急出來扣子都沒顧上系,時濛纖長的手指越過垂落的前襟,觸到他胸前的那片紋身,以及落在正中凹凸不平的疤痕。
這會兒傅宣燎知道疼了,倒抽一口氣,說:“好準頭,正好按在文身上。”
說的是那燃燒的煙頭。
時濛抿抿唇,悶聲道:“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傅宣燎安慰他,“下回我重新畫一幅,文在背上。”
時濛說:“不要。”
“為什麽?”
“……醜。”
傅宣燎先是一愣,而後胸腔振動,忍不住笑起來。
“是嫌我畫的醜還是文在身上醜?”他追問,“難道是都醜?”
時濛不想理他,偏過腦袋作勢要睡了,傅宣燎扣着他的下巴不讓他躲,他氣急敗壞地又去拽傅宣燎的衣領。
這回不是吻,而是警告。
“你不準死,我不讓你死。”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時濛雙目圓瞪,這才有了點兇狠的意思,“如果死了就能解脫,我是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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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要互相折磨一直到老到死的威脅話語,其中意義卻并非如此。
傅宣燎聽懂了,因此他非但不怕,還十分樂意繼續受“折磨”。
他眼眶發脹,卻故作輕松地揚起嘴角:“那我得長命百歲了。”
為了償還,為了被你折磨。
為了我們彼此都不再孤單。
時濛在清晨時分終于合上眼睛,沉入睡眠。
他睡了多久,傅宣燎就托腮看了多久,幾次被清淺的呼吸和陣陣撲鼻的體香弄得心癢,到底沒敢造次,最過分的動作,不過用手輕輕捋了捋時濛柔軟的鬓發。
晨霧散去,自然光灑進屋裏,怕光線影響時濛休息,傅宣燎起身去把窗簾拉上,擡腕看表,剛過七點。
他沒有樂觀到認為經過昨天,時濛就可以向他敞開心扉,他們倆的關系就可以走上正軌。還有很多事等着他去處理,他只是按照輕重緩急處理,并沒有将該做的忘到腦後。
走回床邊,傅宣燎彎下腰,将一個親吻落在時濛的眼皮上。
昨天這裏流了許多眼淚,原本薄薄的眼皮都微微發腫,即便如此,上面青藍色的血管依然清晰可見,濃長睫羽随着呼吸起伏,如同振翅欲飛的蝶。
傅宣燎沒忍住,又低頭親了一下。
到樓下,傅宣燎先給時濛做了早餐。
他廚藝不精,能做的只有把昨晚沒吃完的雞翅熱一熱,溫在烤箱裏,再用切片面包夾煎蛋蔬菜做個粗糙的三明治。
煎雞蛋的時候差點被濺起的熱油燙到手,傅宣燎一面拿鍋蓋擋在身前左閃右躲,一面暗下決心這次回去好好向母親請教掌控廚房的方法。
臨走前,他找來紙和筆,留下一張便簽,放在藍色紙盒裏。
他怕時濛看不到,放在這裏面最保險。
一切安排妥當,傅宣燎拿起外套往外走,想着早去早回,腳步都匆忙了幾分。
沒想打開門,撞上擡手正欲叩門的李碧菡。
始料未及的照面令兩人都有些尴尬,傅宣燎喊了聲“李姨”,順着李碧菡的視線垂頭看去,才發現自己衣冠不整不說,白襯衫上燙出煙洞還蹭了血跡,加上剛結疤的唇角和一夜未眠的疲累,可想看上去是何等落魄。
心裏咯噔一下,傅宣燎忙将披在身上的外套攏緊,擋住那堆詭異的痕跡,而後打起精神重新道了聲早上好。
李碧菡點點頭,露出一個勉強稱得上溫和的微笑:“原來是宣燎啊。”
見李碧菡手中的大包小包,傅宣燎主動幫她拎到屋裏,并告訴她:“時濛還在睡,昨天太累了,可能要中午才會醒。”
不知這話哪裏說的不對,李碧菡聽完淡淡瞥了傅宣燎一眼,頗有些審視的意味。
傅宣燎被這一眼看得汗毛豎起,心說奇怪,從前怎麽沒覺得李姨有點可怕呢。
好在李碧菡沒再多說什麽,一面收拾帶來的東西,一面問傅宣燎要去哪裏。
“回楓城一趟。”傅宣燎說,“處理點事情。”
李碧菡“嗯”了一聲:“是該處理好再來。”
這話傅宣燎聽明白了,是在不認可他莽撞冒失地跑過來求和的行為。
不過對此傅宣燎并不後悔,他做事求穩的前提,是先遵從內心的選擇。
晚一天來,時濛就有可能多淋一天雨。
聽說李碧菡這次過來有打算多住一陣,傅宣燎更放心了。
道過別走出門去,恰逢一道陽光穿過雲層灑下來,亮得晃眼。
仰頭駐足看了一會兒,傅宣燎轉向二樓卧室的窗戶,用很輕的聲音告訴裏面沉睡着的人:“別哭了小蘑菇,太陽出來了。”
回到楓城,即便被傅啓明叫他回公司的電話催得手機都快沒電,傅宣燎還是先跑了趟馬老師的家。
星期天沒課,馬老師又出門遛彎去了,回來的時候看見門口杵着的人,登時拉下臉,變成一個兇巴巴的小老頭。
“馬老師。”傅宣燎恭敬地迎上去,“上回說的那件事……”
“上回不就跟你說了沒戲?”馬老師掏出鑰匙開門,“你這年輕人,怎麽這麽固執。”
傅宣燎跟到門邊:“事關時濛的聲譽……”
馬老師笑了一聲:“所謂聲譽,不過是俗人在意的虛名。時濛這個學生我了解,他不圖名不圖利,畫畫是他的興趣而已。”
門打開,傅宣燎跟了進去。
“您說得沒錯,真正熱愛畫畫的人,都能分辨出那幅作品的出自誰手,也的确不在乎虛名。”他說,“可我是一介俗人,我在乎。”
馬老師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稍作醞釀,傅宣燎說:“說出來不怕您笑話,那幅《焰》,是時濛為我畫的。”
聞言,馬老師眉梢一挑,才偏頭給了傅宣燎一個正眼。
傅宣燎來過這裏不少趟,之前每趟都敗興而歸。他想,或許藝術家和凡人之間本就有壁壘,就像他總是弄不懂時濛想要什麽,只能憑自己的猜測和感覺胡亂地給。
哪怕弄錯了方向,給的東西并不是他心底最在意的那個,至少付出的真心,不會白費。
“說是笑話,并非指時濛的畫,而是這幅畫竟然是給我的。”說着,傅宣燎自嘲地笑,“可我,竟然以為是別人給我畫的,還自诩大義凜然地讓他還給人家。”
“如今回想,除了覺得自己眼瞎,更覺得自己不配。”
“他那麽好,我算什麽,憑什麽得到他的青睐,憑什麽被他喜歡,還喜歡了這麽多年?”
想到那顆一塵不染向着自己的心,還有那注視着自己的純粹目光,傅宣燎剛緩過來不久的心髒又隐隐作痛。
他深吸一口氣,接着說:“所以,為了配得上他的喜歡,我必須要這樣做,為了他,也為我自己。”
“我不想他繼續背着這個如同大山一般壓在他身上的罵名,想他擺脫這麽多年的陰影,也想拉着他的手,把他護送到充滿鮮花和掌聲的地方去。”
到最後,傅宣燎的語氣近乎哀求:“這件事,只有您願意幫忙才有可能辦到。”
畢竟畫已經被燒毀,僅憑留存下來的照片,辨識難度更上一層樓,出具這種認證需得圈內足夠權威的藝術工作者,這塊是傅宣燎的盲區,他只好三番五次上門拜托馬老師,期待以此為切入口找到可行的方法。
許是被這番話打動,馬老師沉吟良久,終是嘆了口氣。
他先回了趟屋裏,出來的時候手上拿了張紙條,上面寫着一個電話號碼。
“這個也是我的學生,畫畫靜不下心,又不想離開這個行當,後來去做了書畫鑒定。”
将紙條遞給傅宣燎,馬老師說,“他現在的老師,是業界最有名望的鑒畫師,等聯系上了,你報我的名,我學生也會幫着說說看,至于大師肯不肯接這活兒,就看你的造化了。”
鄭重的口氣,令傅宣燎莫名有種受托的責任感。
他接過紙條,整齊疊好,放進口袋裏。
前腳從馬老師家出來,後腳傅宣燎就撥通了這位學生的電話。
一聽是恩師介紹來的,那頭的學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只是和馬老師猜想的一樣,學生也說他得先探探口風,這種鑒定并出具證明的事關乎信譽,他現在的老師也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必得謹慎。
傅宣燎體諒他們的難處,奈何心急,問了地址幹脆上門跑了一趟,帶着讓高樂成提前備好的厚禮。
這回總算輪到傅宣燎坐主場,他雖不擅長提筆畫畫搞藝術,談判桌他卻上得比飯桌都勤。
到地方見到老人家,先來一番不着痕跡的恭維,然後從面子到裏子給足誠意,承諾要是出了什麽狀況他這邊一力承擔,簽合同都沒問題,任是再固執的老人家,也經不住這金錢和情分的雙重夾擊。
出來的時候接到高樂成的電話,聽說搞定了,他也很高興。
“江雪正籌備讓你家冰美人複出呢,碰上洗刷冤屈,這不正好雙喜臨門。”
這話傅宣燎聽了舒坦,緊繃多日的神經也稍稍放松。
他開着車,行駛在通往郊區的路上,難得有閑心聽高樂成講和江雪的恩愛日常,什麽見家長買房子,盡是些傅宣燎先前從未想過、現在卻也蠢蠢欲動想去想的事情。
聽說他辦完事就要回浔城,高樂成疑惑地問:“他那便宜姐姐已經鐵窗淚了,良心被狗吃了的養母和老師沒個十年八年也出不來,連那畜生不如的親生爹也落了個老婆兒子帶着財産跑光光的下場,還有什麽事要處理?”
車拐了個彎,進入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向上綿延逶迤,沒入幽深山林之中。
傅宣燎對着電話簡短回答:“處理過去。”
冬日的風将道路旁常青的杉樹吹得嘩嘩作響,下車時,傅宣燎回頭看一眼來時的路,想着昨晚時濛說的“回頭”,不由得加快腳步,想着早些回去。
這是一片墳地,依山傍水位置極佳,據說最偏的位置也能賣到七位數。
抛開金錢不談,每個矗立的墓碑背後都是一段不同的人生故事,傅宣燎面前的這座也是。
這是他第一次抱着坦然而平靜的心情來到這裏,因此看到墓碑上的名字,他腦袋裏有一瞬間是空的,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似的。
其實本來也不必說出來,不必跑這一趟。
但是傅宣燎認為需要給時濛、給自己一個交代,如果不當面說,便顯得不夠堅定。
就當他趕個潮流,也追求一次儀式感吧。
傅宣燎記得自己上次來到這裏,由于懷着“變心”的愧疚,連正眼都不敢看。而現在,他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只覺得這面容越來越面生,早就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或者說,正因為他以前見到的是假象,所以當真相來臨時才崩塌得那樣快,那樣徹底。
換個角度想,應該感謝躺在這裏的人,讓他最後的一絲愧疚煙消雲散,縛在身上的繩索也被解開,得以重新擁抱自由,審視自己的真心。
傅宣燎在冷風中啓唇:“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裏。”
“不是為了看你,畢竟我不欠你,時濛更不欠你。”
照片中的人像是沒聽到他說的話,笑容燦爛如斯,和從前別無二致。
倒是傅宣燎忽然有一種沖動,想上前撕開他的笑容和僞裝,問問他為何如此狠毒,臨死還要将時濛害到那樣的地步。
時濛又做錯了什麽?憑什麽被命運折磨得傷痕累累,百孔千瘡?
憑什麽他們要錯過這麽多年?
可是眼前的人已經死了,說什麽都傳不到地底下去。
至此,傅宣燎才明白時濛當年那句“可是他已經死了”的真正含義。
因為他死了,所以你不可能忘記他;因為他死了,所以我永遠無法獨占你的心。
看似挑釁,用自己還活着耀武揚威,實則卑微至極,仿佛除了活着這件事,拿不出任何足以和死人匹敵的優勢。
是一種絕望到底的無能為力。
深深吸進一口山間涼氣,刀子般冷冽地刮在喉間,牽起足以将神經麻痹的鐵鏽味。
“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被你搶走的一切,都将回到時濛那裏。”傅宣燎一字一頓地說,“包括那些年,被你冒領的愛意。”
想到那些年本該屬于時濛和他的美好片段被破壞得七零八碎,恨自己識人不清的同時,也恨面前這個笑得一臉無害,實則歹毒無比的人。
這人走得倒是清淨,就算以後被提起,也可以用一句“年紀輕輕就得了絕症難怪心裏不平衡”輕描淡寫揭過去,可他做過的事像針一樣紮在他們心上,讓他們互相懷疑,就算拔出來也不可能毫無罅隙。
可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強壓下翻湧的暴怒,傅宣燎冷笑:“現在,我可以保證不會忘記你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時濛做過的事,即便你死了也不可能一筆勾銷,犯下的罪孽必須一個一個給我還回來。”
說到這裏,傅宣燎又覺得慶幸。
幸好他還活着,幸好他們都還活着。
活着,不僅是為了當做優勢與死去的人對比,更是為了向死去的人彰顯生命的力量。
活着才有希望。
“如果你還覺得不夠,還想報複,就來找我,我命硬。”
傅宣燎直起腰,将吸進肺腑的寒氣狠狠呼出來。
“而他,會帶着所有人的愛,所有人的祝福,長命百歲,健康快樂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