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回到住處,被丢在地上的東西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
開門的時候喵喵正用爪子撥弄地上的栗子殼玩,看見時濛身後跟着的人,見了鬼似的扭頭就往樓上跑。
時濛的注意力全在那盒子上,他上前去撿。本就軟蔫蔫薔薇花莖已經被貓蹂躏得直不起來,栗子殼沾了灰,他拿起來放在嘴邊吹了吹。
把東西都收拾好了,才想起身後有人,手上動作停頓了下,時濛讷讷地将蓋子蓋上,轉身試圖故技重施,溜之大吉。
被傅宣燎拉住胳膊的時候,他還以為又要被困住,又要身不由己地逼問,然而傅宣燎只是牽着他,把他帶到衛生間門口。
“先洗個熱水澡吧。”傅宣燎捏了捏他冰涼的指尖,“我給你做好吃的。”
時濛繃着最後一線嚴防死守,順勢借洗澡遁逃。
密閉的空間裏水汽蒸騰,令置身其中的人有一種朦胧的不真實感。
迄今為止,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太過離奇。
離奇到他反應不及,在夢中迷路般地擡起手摸向心口,摸到胸肋那處手術後凸起的疤,确認自己還是自己,心跳依然規律,才定當下來。
洗完推開門,傅宣燎意料之中的還沒走,襯衫開了幾顆扣,正低頭看着胸前新鮮的煙疤,似在思考該怎麽處理,表情略微苦惱。
聽見動靜,忙将衣襟合攏,怕吓着時濛似的,別過身問他:“洗完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家裏有什麽可吃的東西,沒人比時濛更清楚。
因此看到傅宣燎完美無視了冰箱裏成堆的熟食,以及昨晚吃剩的炒飯,選擇解凍雞翅,輔以奇怪的配料做了兩盤菜,時濛抿抿唇,一時無語。
傅宣燎把盤子往他面前推:“嘗嘗看,可樂雞翅。”
用糖就可以,他偏要倒光一瓶碳酸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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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将另一個盤子推上前:“薯片雞翅,鹹脆口的。”
面包糠廚房也有,他偏要碾碎一袋膨化食品,也不嫌麻煩。
許是也知道自己的意圖過于明顯,且幹的又是借花獻佛的尴尬事,傅宣燎硬着頭皮說:“兩種……任君挑選。”
時濛從不跟自己的胃過不去,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味道竟然還不錯。
“跟我媽學的。”傅宣燎讀懂了他的微表情,興致勃勃道,“你要是喜歡,以後我經常做給你吃。”
時濛沒吭聲,默默将一個雞翅吃完。
飯畢,傅宣燎适時遞上水杯,順便問:“明天有什麽安排?”
“看畫展。”時濛說。
“我和你一起……”
“我約了人。”未待傅宣燎說完,時濛便接話道,“零食也是給他買的。”
傅宣燎登時有點上頭:“他對你另有企圖……”
“那你呢?”時濛問,“你沒有嗎?”
“我當然沒有,我只是喜歡……”
這回是傅宣燎自己收聲,因為他想起了由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引起的如同追尾的一連串災難。
然而時濛參透了他的招數,掌握了他的套路,未待他反應過來,就将先機占領。
“喜歡我?”時濛笑得很冷,打碎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溫情,“我怎麽記得你說過,永遠不可能喜歡我?”
如同被一記鐘杵敲在腦袋上,嗡嗡鳴響的同時,傅宣燎這才恍然明白過來,時濛不相信的原因,或者說症結所在。
時間不等人,他噌地站起來,追着時濛的腳步到樓上,在卧室門即将關上的前一秒,一手撐着門板,一手捉住跑得比兔子還快的人,借着身高和體力的優勢将人困在他兩臂之前。
“對不起。”他對時濛說,“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你。”
從外頭帶進屋的冬夜涼氣仿佛猶在,甫一接觸到溫暖的東西,令時濛哆嗦着打了個激靈。
用雙手推,扭動身體,都掙不開,身後就是牆壁。時濛咬了咬唇,好不容易平複的心潮再度波瀾四起。
“你本來就不知道。”雖然是說過的話,時濛還是忍不住重複,“你什麽都不知道。”
沒有什麽力度的嗓音讓傅宣燎的心也跟着發軟,緊随其後的是綿延開的酸澀。
剛才進門的時候,他就想起來了,那個裝滿陳舊物品的藍色紙盒,正是九年前的聖誕夜,他用來包禮物的那個。
而這份挂在聖誕樹上的禮物,是送給時沐的。最終時沐拿走了裏面的手表,丢在垃圾桶的無用包裝盒卻被時濛撿了起來,珍藏到現在。
傅宣燎恨極了當時的自己,也恨後來明明已經有所懷疑、卻沒有追問下去的自己。
他不斷地重複着“對不起”,傾身上前,貼着時濛的面頰、耳廓,将歉意和溫度一并傳遞過去。
“現在知道了,我知道了。”傅宣燎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了顫意,為那些錯失的心動,更為自己的眼瞎心盲,“我知道是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可他越是表達,就越是讓時濛有種無處藏匿的恐懼。猶如将他種在心裏數十年的樹連根拔起,下面埋着的事潰爛已久的泥漿,每一滴都曾澆灌過他的卑微與絕望。
雙手按住傅宣燎的肩膀,時濛拼盡全力将他推開一段距離,而後瞪圓眼睛,像要憑借肉眼看清他的心。
“你看清楚,我是誰。”既然躲不開那就硬碰硬,時濛信手将一道傷口撕開,“我不是你的沐……”
“你是時濛。”沒有猶豫,傅宣燎将視線鎖在面前的人身上,将他的名字道出,“你是時濛,我的寶貝……我的小蘑菇。”
眼底那潭抵死不動的水猛地翻湧,時濛張了張嘴,失語似的愣住,良久才啞聲道:“可是你說,我不配。”
又撕開一道,鮮血淋漓。
刺骨紮心的話從時濛口中原樣複述,無疑讓傅宣燎更直接、更清楚地感受到從前的自己有多混賬。
這已然不是單純的“惡劣”或者“過分”可以概括,也無法用“誤會”二字輕易為自己洗脫罪名。那是一柄尖銳的刀,自前往後貫穿時濛單薄的胸膛,為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再添足以致命的一道。
紮得太深,拔不出,血也止不住,唯有抱住他,讓這把刀子同樣捅在自己的心口。
傅宣燎便抓住時濛的手臂,拽向自己,将他穩穩抱在懷中。
“是我不配,我才不配。”
那刀子終于把傅宣燎也紮了個對穿。可是不夠,遠遠不夠,他欠時濛的,遠不止這麽一點。
他六神無主地亂給自己出主意,“我該還你,我該怎麽還給你……”
時濛嘆息般地笑了一聲,像是也覺得自己難伺候,還冥頑不靈,任是好說歹說都不聽也不信。
“你是不是在想,這個人真是麻煩啊,要是當初死在那裏,就好了……”
身體劇烈一震,傅宣燎厲聲道:“不是!”
他急喘幾口氣,怕極了這個假設成真似的:“你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你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是我害的你。”
“你沒有害我。”時濛的聲音出奇平靜,“路是我自己選的,你也說了,我的生死,本來就與你沒有關系。”
好似被拽回那個下着大雨的傍晚,落地窗被雨水打濕,涼意浸透身體,傅宣燎眼睜睜看着自己接到來自時濛的電話,以為對面又在玩什麽威脅的把戲,拇指毫不猶豫地按在挂斷鍵上。
雨聲停息,傅宣燎伸出手,試圖搶過那部還能與時濛取得聯系的手機。
可是回不去,往事和傷害一樣不可逆。
剛從慘痛的回憶中掙脫出來,又被拖進一個愧疚夾雜着莫名恨意的漩渦,傅宣燎不受控制地語無倫次:“不,和我有關系……你活着,你好好活着,該死的是我。”
大概時濛不會相信,他對旁人說這樣荒唐的話的時候,是真的存了可以随時去死的決心。
他不認為這是獻祭,至多算是交換。
一場等價交換,只要時濛覺得痛快,只要時濛可以發自內心地笑出來。
以為終于找到有效的償還方法,抱着付出一切的信念,傅宣燎深吸一口氣,松開禁锢時濛已久的手臂,咬着牙向後退開。
“你要是希望我死,那我就去……”
沒能走掉,手腕被抓住了。
被一只掌心微微濕潤,卻冰冷的、甚至在發抖的手。
“誰讓你去死了?”時濛問。
聲音壓得很低,叫傅宣燎分辨不清其中的意義,究竟是嘲諷,還是真的不想他去。
于是時濛換了更直接的方法,另一只手也圈上來,合力将他桎梏住,命令道:“不準去。”
久違的霸道語氣,怔然間,傅宣燎以為從前的時濛回來了。
那個會用各種方法讓他跑不掉、會要求他只能看着自己、會霸道得蠻不講理又可愛至極……會愛他勝過愛自己生命的時濛,回來了。
輪到傅宣燎不信。
他渾渾噩噩地轉過身去,看見時濛直直望向他的眼眸時,心中才猶如被風吹到高空的羽毛,在茫無目的的飄蕩後,慢慢落定。
此前無論他做什麽,時濛都在回避,直到此刻,才真正願意面對自己。
時濛說着“不準去”,竭力睜大的眸中卻不見幾分兇狠,其中打轉的水光,是藏匿于平靜之下的欲洩山洪。
岌岌可危的,眼眶終是承托不住,先放跑兩顆豆大的淚珠,讓它們順着臉頰滑落下去。
這是傅宣燎第一次看見時濛哭。
心髒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絞痛,傅宣燎想讓他別哭,想擡手幫他擦拭,還想說你不讓我去那我就先不去了……那麽多要做的事,最終還是決定先道歉。
“我……”
他想說,我錯了,你別哭,然而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唇就被覆上來的柔軟封住。
時濛的手不知何時轉移到了傅宣燎的衣領上,使勁拽着襯衫的兩邊,用力逼他低頭,自己則仰面湊上去,圍追堵截。
像是被逼得沒辦法,只能通過這樣的方法,讓他把亂七八糟的胡話都吞回去。
一切都出自本能,大腦尚未發出指令,身體已經先一步。
本能的吸引,本能的迷戀,本能的汲取溫暖……以及本能的想要他活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