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番外 (1)
一別十餘年,少年早已成了中年,只是容顏似乎一如從前,總是那樣清清淡淡溫和笑着,看向她的雙眸裏盛滿了柔光,輕聲喚一句:“缪妹妹。”
“榮哥哥。”缪連翩走到窗前,一瞬間覺得時光再次把她帶了回去,回到了從前懵懂無知、活潑亮麗的青春年華。那樣無憂無慮的日子,似乎再也不可能擁有了。
慕榮往前走了兩步,用她出嫁前晚的目光,靜靜地凝視着她,忽然伸出手,在她額前輕輕一點,涼涼的指尖點下,像是一粒微小的石子兒,激蕩出幾圈漣漪。
缪連翩忽然捂住臉,失聲痛哭:“榮哥哥,我沒有家了。”
“我知道。”慕榮輕聲道,“我也沒有家了。”
慕榮是英國公從前收養的孩子,缪家就是他的家,沒有了缪家,他也便沒有家了。他的聲音平靜,手往窗戶一撐,翻身躍了進來,蹲下來将缪連翩攬進懷中,如她小時候受了委屈一般時輕輕拍着她的肩膀,無聲地安慰着。
缪連翩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親情的溫暖了。
一番廢後之事過後,她的椒房殿就大不如從前,身邊的人被遣走的遣走,逃離的逃離,落井下石的落井下石,就連心腹樂姑姑,也在慎刑司受了一場大刑,現在裹着破舊的棉被在隔壁陷入高燒發熱中,沒有一個太醫願意醫治她。雖然她重新做回了皇後,可是缪家倒了,原先顧念着英國公面子的人更是不願意插手其中,可憐她身為皇後,各式各樣的法子都想過了,連一個貼身的女官都拯救不了,實在是心涼透頂。現在被慕榮抱在懷裏,缪連翩實在撐不下去,很快眼淚就濕了他的前襟,讓他心都快要碎了。
“沒事的。”慕榮拍着她的肩膀,和聲勸慰,“有我在呢。”
“榮哥哥,你救救樂兒吧。”缪連翩哭着說。
慕榮慢慢點頭:“好。”
他真的救了樂原,也不知道是怎樣練出的一身功夫,他在這皇宮裏來去自如,說了樂原的症狀,從外面的大夫那裏開了藥,又煎好了親自喂給樂原咽下去了,凡事不讓缪連翩插一下手除此之外,還帶了宮外缪連翩從前愛吃的食物,一道一道送進宮來,不厭其煩勸着缪連翩吃下去,看她漸漸從消沉中恢複過來,臉上的笑容清風一樣淺淺的。
樂原好了之後,開始接手那些繁瑣的事情,将椒房殿上上下下打掃一遍,雖然只剩下她一個下人,一個主子,也打掃得像是新的一般,整整潔潔的。慕榮從宮外帶了菜苗,帶了兵法書,帶了有意思的雜記,學了好笑的笑話,一一送給缪連翩。
缪連翩終于好了不少,樂原說:“小姐,咱們不要再管宮裏的事情,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吧。反正沒有人會在意咱們,咱們就這樣,好好兒的,可以嗎?”缪連翩凝眉想了想,她身上的氣質已經沉澱下來,這場磨難催她成長,讓她成為了英國公生前最想見到的模樣——沉靜、穩重。“好。”她這樣答應下來。
可是這樣的日子才過了一個多月,忽然有一天,椒房殿被人闖了進來。
缪連翩坐在一張椅子上面,慢慢翻着一本書,餘光看到來人,目光怔怔地盯着書頁一會兒,重新翻了一頁,聲音沉下來:“臣妾見過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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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過得不錯?”皇上打量了下椒房殿的構造,稍稍愣了一下,這裏竟然修複得極好,空院子裏面開墾出了一道土地,裏面種滿了綠植,甚至還有一小塊用來種菜,牽牛花朝上開出個喇叭形狀。而陽光輕微灑下來,落到她的臉上,說不清的娴靜美好。皇上本來就是經過這裏,想起不動過來看看,原以為會見過一個哭哭啼啼甚至病入膏肓的殘敗女子,沒想到一別數月,她更加漂亮了,更加美好了,倒……有些不認識了似的。
過了一會兒,看缪連翩的視線依然停留在書本上面,皇上道了句:“看你過得好,朕就放了心了。”
放了心了?
缪連翩心裏一陣冷笑,可是她現在連一個表情都不想浪費在皇上身上,淡淡道:“那你可以走了。”
皇上眉頭一皺,生出一股反感:“這是朕的後宮。”言下之意,她沒有資格命令自己。
缪連翩合上書本,斂了眉眼,靜默了一會兒,站了起來:“那臣妾出去。”
“朕不是這個意思。”
“皇上究竟想幹什麽呢?”缪連翩回頭看皇上一眼,一雙眼眸裏竟是透骨一般的冷淡如霜,“我已經一無所有了,若是皇上如此不待見臣妾,大可以廢了臣妾,臣妾走了,就用不着招皇上的嫌惡了。”
皇上一愣,明明想要斥責她的無理頂撞,最終只是擺了擺手:“罷了。”退了出去。
缪連翩原地站了一會兒,幾乎感受不到陽光的溫度,手腳冰涼,又要開始顫抖。忽然,一個柔和的聲音傳過來:“連翩,你怎麽了?”缪連翩轉過身來,慕榮正好進來,對她淡淡笑着,遞給她一個紙袋:“你想吃的板栗,嘗嘗。”一股暖流從心底裏湧了上來,缪連翩接過紙袋,袋子還是溫暖的,很快就捂熱了手心,她揚起一個笑容:“謝謝榮哥哥。”慕榮淡淡笑着,看她吃得開心,忽然伸手,輕輕拭了拭她的嘴角,低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缪連翩擡頭看慕榮,心底裏忽然一軟,更是一股羞慚感升了上來,放慢了食用速度,喃喃問道:“榮哥哥,你的妻子……也在抄家中死去了嗎?”
慕榮聲音頓了一下,輕輕暖暖的:“我沒有妻子。”
缪連翩詫異擡頭:“祖父那麽喜歡你,沒有為你安排婚事?”
慕榮搖搖頭:“祖父很忙。”
缪連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慕榮笑道:“主要是你大哥二哥和幾位弟弟太愁人了,祖父覺得我不用擔心,可以慢慢挑,就來不及管我。”
缪連翩這才相信,想起家裏兄長幾個人昔日的英姿,眼睛又是一酸,低聲道:“對不起,是我耽誤你們了。”
“傻丫頭,只是時間沒有到罷了。”慕榮微笑,“我不過三十歲,還有很長的人生要走,說不定真正适合我的那個人,還在後面等我,我可以慢慢找。”
“我二十六歲,可是我的人生,已經走完了。”缪連翩聲音無比低落。
慕榮蹲下來,直直看着她,忽然一笑,揉了揉她的頭發,道:“傻丫頭,你的人生還很長很長,你還有很多很多的風景沒有看。之前的路,只是走錯了一步,遇到你喜歡的人晚了一步,以後你也會過得很幸福,很快樂。”
“真的嗎?”缪連翩看着慕榮。
慕榮點點頭,清淺的笑意綻到了缪連翩心底。
缪連翩連忙低下頭,忽然覺得手中紙袋裏的板栗變得燙手起來,那個溫度順着手指尖,一直傳到了臉頰上。
而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來自門外一道炙熱的目光。
※※※
三天之後,一道聖旨下到了椒房殿,說是貴妃娘娘再次有孕,需要在金貴的地方養着,否則很是不利于養胎。于是皇後缪氏遷宮到長樂宮,讓出椒房殿給蘇貴妃娘娘。
缪連翩靜靜聽了,只回過頭,吩咐樂兒不要忘了把食物都收拾好了,一起帶過去,然後自己慢慢收着書,抱了幾本就跟着宣旨的小太監一路到了長樂宮。迎面而來的是蘇貴妃源源不斷地遷宮儀仗,無數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忙前忙後為了蘇貴妃而鞍前馬後,陪着笑臉,無限谄媚。缪連翩從頭到尾目不斜視,專心致志趕着路,直到被蘇貴妃的人攔下:“我們娘娘有請。”
“本宮是皇後。”缪連翩道,“等什麽時候她登上了後位,把本宮趕出宮了,本宮再向她求饒。”
說完,轉身離去。那個宮女原話傳給了蘇貴妃,蘇簌簌一手搭在肚皮上,媚眼流轉淡淡一笑,到了晚間皇上來了,走上前去,一番激吻之後,誠摯地感謝皇上待她的恩情,巧妙地将皇後不敬的話說了出來,委婉地表示了後位對于她的重要性。皇上聽了,并沒有如往常一般跟着一道譴責皇後的不是,而是将她抱上床,不顧她的阻撓,颠鸾倒鳳好幾次,末了合上眼睛,枕着她的胳膊睡了過去。蘇簌簌覺出不對來,這是她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讓她無端生了一些害怕,腹部隐隐有些疼痛,她害怕得渾身發涼,已經失去過太多次的孩子,她實在是想要留下一個。到了第二天,對待皇上是愈發地柔情,關于皇後哪裏不好的話題,通通甩到了後面。
皇上覺得十分內疚,看她眉眼間的失落,多年來的感情讓他自責,重新抱着她,低聲道:“那個位置一定是屬于你的。”
“只要陪着皇上,妾身已經十分知足了。”蘇簌簌一臉動容道。
皇上自去早朝。
蘇簌簌越想越覺得不對,直覺讓她相信危機來自于那個遭了冷落的皇後,派出去的人觀察之後回來說,那個皇後成天除了種地看書,什麽也不做。長樂宮的飲食都是尚食局吃剩下不要的,還是那個貼身女官拿了自己種的蔬菜炒出無滋無味的幾盤菜,主仆兩人相對無言吃下,再無其他。至于皇上,戰事拉響,皇上愁得很,沒有心思顧及任何人。她這才稍微放下了點兒心,再次派心腹去找那個苗疆人,要求他阻攔這場戰事。
如此,就相當于她為皇上做了事,皇上一定會更加愛她,永遠都不會再離開她了。蘇簌簌這樣想着,幸福地笑了。
※※※
事實給了所有人沉重的打擊。
西夏人勢如破竹,沒有了缪家軍,整個大晁就是一道薄薄的皮,只要用力沖,就可以将這層皮從中撞破,四分五裂。一直到這座皇宮被包圍起來,缪連翩才知道這件事情,吃驚不已,連連問慕榮:“你經常出去,一定知道這件事情對不對?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慕榮心中沉沉嘆了一口氣:“傻丫頭,就算告訴了你,你還有什麽辦法去挽回?”
缪連翩眉眼裏都是驕傲,那是屬于昔日缪家軍的獨特的傲氣,她靜靜地看着慕榮,忽然道:“榮哥哥,缪家軍并沒有全部死透對不對?”
慕榮知道她想做什麽,心中一痛:“你想要出這個頭,然後一輩子留在深宮之中嗎?” 他拿出一個小瓷瓶,道,“這是假死藥,如果你服下了,我可以想辦法送你出宮。從此你可以走遍你立志要走過的萬水千山,看遍人世間最美好的風景,再也不用受到任何委屈和痛苦,不好嗎?”
缪連翩看着那個小瓷瓶,拳頭藏在袖子裏面蜷縮又展開,最終擡起頭,望着他,眼底是無言的哀傷:“榮哥哥,對不起。”她知道自己拒絕了什麽,可是她沒有辦法。
慕榮眼底劃過一絲失望,緊接着輕輕一笑,指尖落到缪連翩的額前,輕輕一點,笑道:“沒關系,我以前就告訴過你,不管發生了什麽,不怕,有我。”說完,放了一個煙霧彈,很快就有人從外躍了進來,伏地跪下:“屬下見過缪大小姐。”
一連十幾個,都是當初缪家軍裏的将領或者是其他與缪家有過交情的武将人家,甚至,還有一個人是從前與缪家有過沖突的人家,他們都跪在地上,等候着她的調遣,像是早有準備。
缪連翩偏頭看了眼慕榮,心底裏全是震驚,他怎麽知道自己的選擇……
這些是他廢了多少力氣去做的……
心頭一緊,鈍鈍地痛了起來,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要放棄,想要選擇那個小瓷瓶。
“轟——”
這是西夏攻城的聲音。
缪連翩閉了閉眼睛,心頭大恸,沉沉呼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眼睛的她,又變成了從前那個驕傲着要在戰場一出風頭的小丫頭,只是要沉穩得多,成熟得多:“你們這樣去做……”
※※※
殘留下來的缪家軍、包括慕榮找來的其他武官人家的人手,在缪連翩的指令下,很快就破了要攻皇宮的西夏軍,并且将後者驅逐出了整整兩千裏。
大戰過後,朝野一片轟動,紛紛上谏,要追封缪家榮光。
皇上獨自立在朝堂上面,臉色鐵青,可是百官齊齊上谏緊逼,他身為一國之君,竟然不敢說出一個“不”字來。胸腔猛地發震,他心裏發冷,面上還是要做出不勝願意的模樣道:“自然如此,缪家軍英勇非常,值得追封。”
而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掀起一陣轟動,有人上谏道:“之所以會讓西夏軍趁虛而入,全是蘇貴妃狐媚惑上,希望皇上可以将其賜死,挫骨揚灰。”
應和者無數。
這已經是朝堂衆人對于皇上最輕的指責了,明知一個巴掌拍不響,罪責自然要分給皇上一半。可他到底是皇上,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只能将全部罪過都加在一個人身上,如此,也算是對于這件事的一個徹底了結,不會再有人繼續追究。
可是這樣的事情,皇上怎麽可能答應下來?
眼看百官集體相逼着他親手了結愛人性命,皇上往後退了兩步,身體癱軟在龍椅上,強迫着擠出一絲精神道了句:“此事……再議,朕乏了,退朝。”
走出大殿,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只見衆人都眉目清淡,沒有一個人用真正尊敬的眼神仰慕自己。而突然他們眼底裏折射出光彩來……皇上擡頭,只見不遠處,站立着一個人,正是缪連翩,她的穿着打扮一如在冷宮裏一樣樸素,後面跟着的是貼身女官,兩人一面走一面低聲說着話,而兩人所經之處,所有宮人都跪下虔誠伏拜。缪連翩恍若無睹,臉色平淡,眼底無波,亦無情。
皇上突然想起那一天,她騎在馬背上面疾馳,臉上是燦爛青春的笑容,一雙大眼光芒跳躍,偏頭訝異看向他,發髻上的幾瓣桃花輕輕落下來,其中一瓣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是可以感染似的,她兩邊臉頰都淡淡地透出緋紅來,微微低頭,只頓了頓,又大膽地擡頭看他,雙眼裏遮攔不住的仰慕喜歡,嘴唇一翹,道:“太子殿下,我是缪家缪連翩。”只那一瞬,他也控制不住欣喜起來,等此事罷了,他見了母後,問及她如何的時候,情不自禁點了點頭,道:“若得妻如此,倒也不負人生。”這樣一句,便是将兩個人的姻緣定下來了。
一直到夜晚他沉靜下來,才想起外面的簌簌,也不知為何,他心底裏對于簌簌的感覺似乎淡了許多許多,他覺得愧疚,于是派人去給簌簌尋覓良人,可簌簌人瞧着嬌弱,性子裏卻是非常倔強,聽到了這個風聲,她不聲不響答應下來,然後收拾了包裹似乎是出走了,他尋找了一陣沒有找到,遂放棄,只繼續派人搜查着,心卻完全放在了缪連翩身上,這個女子如此不同一般,總是給他帶來最大的快樂和最純粹的歡喜,他沉浸在其間,幾乎無法自拔。
直到有一晚,他在外會友有些累了,怕回來晚了打擾缪連翩睡眠,于是歇在了外面置辦的別院裏。因為喝了些酒,有點暈暈乎乎的,隐隐感覺似乎有什麽攀爬在了身上,熟悉的香味,正是缪連翩唯一喜歡用的香粉,他以為當真是缪連翩來了,半是清醒半是昏沉拉着她極盡魚水之歡,第二天早上醒來,對上了一雙倔強又柔弱的眸子。他猛地喝過去,簌簌一聲不吭,從床上爬起來,自己穿上了一件下人的衣裳,眼淚在眼底裏打滾卻始終不讓它落下來。
他覺得內疚,心底忽然柔軟起來,喊她回來詢問,才知道她根本沒有走,而是一直在偏院裏當下人。為的就是什麽時候他能夠回來一次,哪怕見一面,也好緩解相思之苦。因為他帶她回來的時候,就沒有幾個人見過她,所以三年過去,竟然沒有一個人認出來她,找到她。他忽然就被打動了,這樣的相思濡慕之情,他還真從未在任何人身上看到過。再聯想到遇到缪連翩之前,兩人在一起相處時候的快樂時光,他越來越內疚,心底裏對于她生出一種莫名情愫。于是糊裏糊塗就開始了這一段戀情,每一次偷偷來到別院,享受着她和缪連翩完全不同兩種風格的纏綿,他都覺得心醉,尤其是整整七年時間,她甘願處在小小的別院,只為他可能三個月、四個月才來一次的相聚,悶不吭聲做着下人,更是極大地滿足取悅了他,所以一朝登基之後,他就迫不及待迎接了她入宮,日日夜夜歡聚,将這些年虧欠了她的全部償還給她。
缪連翩呢……
那些時光裏,缪連翩是什麽樣子的呢?
皇上看着越走越近的缪連翩,看着她和遙遠記憶中全然不同的樣子,心裏難受極了。一陣清風吹過,她鬓發邊一個簡易流蘇顫顫抖了抖,而她眉眼沉靜,默默經過他,連一個簡單的行禮都不曾有。
如此驕傲、冷淡、高高在上。
皇上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些卑微之情。這種情緒,讓他莫名有些着惱,于是冷了神色,喊住她,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皇後不在朕身邊,愈發地滋潤起來了,怎麽,你很享受?”
缪連翩猛地回頭瞪向他:“你說什麽?”
皇上冷聲道:“怎麽,你以為你背地裏做的那些事,朕都不知道嗎?朕曾親眼見你們在一起,朕冷落你這麽久,你耐不住,找來的那個人,工夫很好麽?”
缪連翩覺得荒謬可笑,忽然反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響亮而清脆:“你算是什麽東西,也配這樣猜測我?以為這個世間每個人都和你一樣肮髒嗎?可笑。”
皇上捂着臉,不可置信:“你竟然敢打朕?”
缪連翩傲然看着他:“我有什麽不敢,難道你可以像對待缪家一樣,讓我也死了麽?”冷笑一聲,轉頭離去。
的确,他不能夠。如今他連簌簌的性命都保不住,怎麽可能除掉她的性命?若是當真下了這個旨意,只怕下一刻死的人……是他自己。隐隐感覺到了憐憫的目光,皇上強忍住尊嚴,回到椒房殿,也不知是為何,椒房殿門口竟然有人賊眉鼠眼,瞧着很有些奇怪。難道簌簌出了事?他害怕缪連翩派人陷害她,于是使了輕功,小心地避開放哨的人,走到簌簌的房門邊。可是入耳的……竟然是十分淫、靡的聲音。他那柔情似水的簌簌,此刻正低聲喚着另一個男人的名字,輾轉承歡。
他從頭到腳都冰涼了起來,連生氣都忘記了,只知道怔怔地待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聽到裏面的對話“你什麽時候才能除掉缪連翩那個女人?”
“小妖精,你急什麽?上次下蠱的事情,我不是幫你完成得挺好的嗎?”
“可是我不想再看到那個女人了……”
“你怕她搶了你心上人嗎?呵……真不知你喜歡那個廢物皇帝哪裏,難道是他的技術比我好,嗯?”
“反正你答應要幫我的……還要幫我把孩子保住……嗯~”
“啪!”響亮的一聲,男人低低說了什麽,簌簌便低聲嘤嘤哭了出來,含糊不清說着話。
皇上不知該用什麽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簌簌喜歡他,想要成為他身邊獨一無二的女人,所以讨好另一個人,為的是實現自己的目的?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簌簌那樣幹淨的女子,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尤其是……還是為了自己?皇上身體裏一陣一陣地發涼,忽然想起幾個月前那天晚上,他對着戰事加緊的折子頭大,使勁按着額頭,簌簌過來送湯,見他如此,便問他為了什麽而發愁。好像就是那之後,簌簌一臉小心地欣喜着對他說,有辦法可以解決了。
難道是從那天開始?
皇上不知悲喜,忽然伸出手猛地推開門,往裏面走幾步,就看到簌簌雙手被綁在床頭上,滿臉淚水,身下坐着一個人,正埋頭在下面,聽到聲響,擡頭看他,微微一笑。而簌簌猛地一愣,似乎是覺得羞愧難當,淚水愈發洶湧,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猛地一下就想要咬舌自盡,可卻被那個苗疆人制止了。苗疆人從她身上爬起來,似乎很無所謂結果,皇上心底發怒,就要出拳痛揍他一頓,誰知一拳既出,那個苗疆人瞬間就消失了,他回頭,只見他站在門口,挑釁般地看自己一眼,道:“皇帝,咱們有緣再見吧。”說完,轉頭就離去了。
皇上心底裏滿是怒氣,看了蘇簌簌一眼,她蜷縮起來,顯得十分可憐,雙手被縛住的地方已經勒了深深的紅痕,看着就會覺得疼,更何況是當事人?皇上實在沒有辦法,他很想罵她、責她,話到了嘴邊,忽然有些想哭,默默地上前解開了她手上的繩子,又用一旁的被子将她蓋住,掖了掖,沒有管低聲哭泣的她,垂了眼,走了出去。
冷冷的風迎面吹來,皇上走着走着,來到了護城河邊,忽然覺得頭暈眼花,沉痛在心底叫嚣,幾乎将他吞沒。他身體晃了晃,一頭栽了下去。
※※※
皇上重病的消息傳到長樂宮的時候,缪連翩正在收拾行李。她已經決定要随兵出征,想要率兵将大晁失陷領土全部收複回來。這條路注定是艱難而辛苦的,所以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唯一不太放得下的,是慕榮。她不想讓他跟着一起去。
面對皇上的病訊,缪連翩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有心尖一晃而過的異樣。
面對慕榮的堅持,她下了令,命幾個人将他鎖在屋裏,這才打着皇上的名號,親自出征。
她很聰明,肯吃苦賣命,又有幾個老謀士的指點,這一路幾乎是順風順水,将西夏軍打得節節敗退。只是偶爾在寒浸浸的半夜裏,她似乎能感受到有人給自己掖被子,動作輕柔,目光溫暖。而當她驚醒的時候,只有冷風吹過帳篷的嗚咽、以及士兵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她怔神許久,才重新睡下,也許……只有在夢中,才能體會到那種溫情罷。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最激烈的那場決定性戰事,她拍馬親自上陣,幾萬個士兵血肉相見,全都奮不顧身上陣殺敵。她沖在前頭,動作行雲流水,幹淨利落地殺敵,直到幾個僞裝成士兵的西夏将領圍擁上來,她才發現已經陷入了一個陷阱中,很容易被對方制勝。可是她的驕傲不容許她認輸,依然負隅頑抗着,眼看那幾個人上了火,放棄拿活口的心思,只想殺了她的時候,一個身影摻了進來,護着她,胳膊上被重重削去了一塊肉,還是忍着疼痛,用另一只胳膊摟着她,一道突破了重圍。
那樣風輕雲淡的雙眼,那樣淡淡的溫暖,除了慕榮,還能有誰?
缪連翩忽然伸出手,放在慕榮的臉頰上,有些癡癡地看了起來。外面是連綿不斷的殺敵聲,但是這一切似乎和他們沒有關系了,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到了她的眼角,分不清是血水還是淚水。慕榮朝她微微一笑,她亦回報以溫溫笑意,然後伸出胳膊,将他環住,頭靠到了他的胸膛上面,感受着他的心跳,忽然覺得這才是天地人間。
慕榮受的傷有些嚴重,甚至有些輕微感染,缪連翩低頭認真幫他處理着。外面的戰争早就布好了局,西夏軍一步一步淪陷,不需要她再操心。她認真幫慕榮處理好了傷口,苦于身上攜帶的藥過少,打算回城一趟。臨行前,慕榮拉住她,唇畔帶着笑意,卻沒有說話。溫度從他的掌心傳到了她的掌心,又傳到了她的臉頰上,她低頭,喃喃道:“榮哥哥……”飛快地擡起眼皮看他一下,不好意思地偏了頭,掙開了他的手跑了出去,一直跑出去了很遠很遠,那個溫度似乎依然停留在掌心,經久不散。
回了城,果然大晁人民都在歡呼慶祝戰争的勝利,如果不出所料,現在城門口的将軍應該已經拿着她拟定的極度不平等文書找西夏統領簽署了。缪連翩雖然打着的是皇上的旗號,但是在百官眼裏,究竟是誰做的,自有分寸。缪家的名聲必定可以重振旗鼓,成為一個傳奇。而她……虛度了半個輩子,剩餘的半個輩子,總是要和心愛的人,攜手共度。
她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一般,對于未來充滿了期許和憧憬。
買好了藥,正要出去見慕榮,忽然她的一個下屬——賀自衡眼尖看到了她,有些喜色地沖上前來:“皇後娘娘……您去了哪兒?一直找不到您。”
缪連翩淡淡一笑:“沒什麽,正打算回去,有些事要處理。”
賀自衡笑道:“有什麽事,我可以幫上忙嗎?”
缪連翩看他一眼,賀自衡連忙道:“屬下沒有什麽不敬之意,就是貴妃娘娘小産了,皇上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禦醫說情況不是很好,皇上想要見見您……”
“你說什麽?”到底是曾經愛過十年的戀人,缪連翩心口驟然一痛,猛地看了過去。賀自衡不說話了。那邊又有幾個将領看到了缪連翩,連忙過來一齊道:“皇後娘娘,請回宮吧。”
“皇後娘娘,請回宮吧。”幾個長輩也跪下請求。
他們都知道缪連翩不想回去,可是萬一皇上真的出了什麽事,眼下又沒有一子半女的,總不能讓那個妖妃為非作歹吧?剛剛趕走西夏,總不能讓他們再次卷土重來吧?缪連翩不管想不想回去,都得回去。
缪連翩身體猛地一顫,強行鎮定下來道:“本宮知道了,明早就出發吧。”
“請皇後娘娘恕罪。”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害怕夜長夢多,只好滿含愧疚地上前将她擊暈,立刻送進了回宮的車裏。
等她醒來,馬車已經行在了路上,有慕榮在的那座山已經遠遠地被抛在了千裏之外,一絲一毫的影子都看不見了。缪連翩掀開車簾,立刻就有官兵警惕地看過來,她連眺望一眼都不能夠,只好坐回了車裏,心髒像是被狠狠地揉搓過一般,疼得要命。
回到了宮裏,昔日玉樹臨風的皇上竟然已經老得花白了頭發,滿眼都是疲憊,連眼睛都很難睜開。“她死了。”皇上反複地重複着,“她自殺了,是朕害的。”花樹下傾情一舞,然後含毒自盡,這是曾經寵冠六宮的蘇貴妃的最終下場。“我沒有攔着,因為我沒有理由去攔着……”那些事情,他再也不會告訴給任何人,那樣具有傷害性的愛情,将他畢生的生命都消耗了。
忽然,他睜開眼睛,看着缪連翩:“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自從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在七夕的時候遇見簌簌,她幫我追回被乞丐盜走的錢包起,我就喜歡她,愛她。但是後來又遇見了你……我是真的喜歡過你……我這一輩子,活得十分懦弱,既沒有勇氣去面對辜負了的,也沒有勇氣去面對深愛着的,所以将你們全都傷害了。等我死後,你将我和簌簌埋在一起,不必埋在皇陵裏面,随便找個偏僻肮髒的地方,讓我們兩個人為了做過的錯事而遭報應吧。至于你……如果那個男子是真心喜歡你的,你也應該為自己着想了。”
“對不起,連翩。”說完這些,他便阖上了雙眼,在痛苦中死去。至死,都沒有得到缪連翩的原諒。
走出房間,缪連翩淡淡地宣布了死訊,也一頭暈倒在了地上。
七夕佳節,那個戴了面具的男子,原來是他……
原來他們早就相遇……
可終究錯了一生。
※※※
為了穩定朝政,皇上的死訊并沒有立刻就公布,而是等到了兩年之後,西夏再也不可能回擊的時候,才公布出去,她正式開始垂簾聽政。那個總是帶着淡淡溫暖笑意的男子,好像徹底被她遺失在了山上,再也回不來了。
由于大晁受到戰争挫傷,很多地方需要大量資金來修複,她想起第一次進宮遇到的柳金蓉來。她果然嫁給了天下第一商人的兒子,現在生活得極其有滋有味,每天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算盤撥的響當當的,整個人容光煥發,時間好像在她身上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而反觀自己,已經明顯老了不少,舉手投足間,都像是沒了生活的激情,只在等死。兩人相見,柳金蓉顯然沒想到缪連翩會變成這樣,私心裏十分內疚,不管缪連翩提什麽合作想法,她都一口答應下來,還送了不少珍貴的財産進宮,把長樂宮打扮得富麗堂皇,只叮囑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缪連翩很感激她的雪中送炭,封了她的夫家為天下第一皇商,繼續過自己日複一日無區別的日子。
兩年後,已經成為朝廷最重要臣子的賀自衡告訴她,她的孩子找到了。
她連忙把他接進宮來。
孩子明顯已經懂事了,對她一點也不親,不論她做什麽努力,孩子都對她愛理不理。她卻像是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動力,給他起名字,關注他的生活起居,扶持他登上皇位,靜默地在他背後看着他。這個孩子……和自己年輕的時候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