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馴養(2)
銀雪峰頭。
從庚桑畫身上散發出來的嗖嗖寒氣如同一根根細針,紮的十二渾身上下哪哪兒都成了血葫蘆。
“嗚嗚嗚,大師兄你、你對我太好了!”十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同時還不忘繼續替他最親愛的大師兄招黑。“這世上果然還是大師兄你最疼我!”
雪色豎瞳轉了轉,從庚桑畫那兩片豔麗唇瓣勉強挪到了十二,只停留不過半秒,就變成了:“……嗯乖,我最疼你。”
庚桑畫被這對兒當衆視作空氣,胸口噎到透不過氣。但他是師尊,他在這兩個徒弟面前得端着。“既如此……”
“再說了,十二你哪能去劍崖呢?”原胥與他同時開口,依然帶着那股該死的隐隐笑意,對十二溫柔得堪稱哄誘。“那地方又冷又黑,又吃不得飯,哪是你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我……嗯,我如今作了頭怪獸,倒是不怕這些的。”
庚桑畫:……
去他媽的師尊體面!
“那你現在就滾去劍崖,”庚桑畫頓了頓又冷笑,錯開眼,竭力忍住胸口那股郁氣。“即時、立刻、現在!”
“是,師尊。”
雪獸懶洋洋轉頭,脖子抖了抖,故意将那條畏壘劍化成的靈力鎖鏈搖動得嘩嘩響。獸爪仍舊搭在十二肩頭,似乎猶嫌不夠,竟然還往上擡動拍了下十二肩頭。
它如今體積變大了些,獸爪一擡,從庚桑畫角度看起來就像是它正在熊抱十二。
庚桑畫這回哼都懶得哼了,直接一甩袖,徑直将這頭該死的雪獸送下山崖。他站在半空,假裝不在意地往下瞥了眼,雪獸從數百米高的峰頭直線墜落,一直墜到山崖底的劍崖。
嘭嘭嘭,雪獸在被扔出去下墜的路上橫七豎八撞到了三棵樹、兩塊石頭,以及一只被它爪子按到屁股的野雉。
野雉嘎嘎叫着撲扇翅膀從崖底驚飛。
很好。
庚桑畫氣順了,回神,斜眼乜着十二,似笑非笑。
十二一向懼他懼的有點狠,見他那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掃過來,咕嘟一聲吞了口口水,也不等他說,将心一橫,主動頭朝下筆直地從雁字劍陣栽下山。
“啊啊啊啊……”
風中傳來十二倒栽蔥式下山的慘叫聲。
內門弟子十二都下去了,更何況紫、紅、藍袍的外門弟子們?外門弟子們有樣學樣,全都噗通噗通抱住雙膝麻溜兒地從銀雪峰生生滾下山。
這就……有點沒意思。
庚桑畫莫名不是滋味。他從前也跟原胥耍橫發脾氣,原胥偶爾縱着他,偶爾不,至少原胥從不畏他如虎。
哪怕變成了頭不要臉的雪獸呢,變身雪獸的原胥……算了,變成雪獸的原胥果然就不是個玩意兒!當着他的面敢跟十二眉來眼去,可見畜生就是畜生,見到個年輕俊俏的就發情。
十二到底比他年輕多了,才一百多歲。
今年已經“高齡”1000+的庚桑畫越發心頭不是滋味。原胥才二十歲,元身麽那是個畜生,撇掉不算的話,他比原胥整整大了一千多歲。
嗯,算了,不能想。
再想下去,他又該記得自家真實年歲了。
以及那座他更不想記得的黑暗淵獄。
“啊啊啊——”
“咕嘟。”
“嗷……”
十二,外門弟子,原胥寄身的那頭雪獸都紛紛落地了。
庚桑畫立在風裏,耳內清晰聽見衆人紛紛擾擾的聲響,一雙桃花眼兒低垂,長長的黑睫遮斷了世人窺探。
今朝雖然看似他贏了,所有人都懼他怕他,但他也……實在高興不起來。
反倒更生氣了。
**
當天夜裏,庚桑畫搜遍明月小樓藏酒,遺憾地發現三個月前他趕原胥下山時實在喝的有點多,居然只剩下一壇留仙醉了。
留仙醉這玩意兒,本也不是預備着常喝的。畢竟釀制繁雜又艱難,須以靈力為輔。從前原胥總攔着不讓他喝,就是憂慮他原本就神魂不穩,怕他喝多了酒,更不容易度過那難熬的朔夜。
可是上回原胥不在,他一個人,不也熬過了朔夜?只是慘了點,骨肉成泥,碎成片的靈在秘洞內游蕩。
呵!
庚桑畫勾唇,抱着最後一壇封存的留仙醉,揚起脖子,一口喝幹。
**
庚桑畫醉的迷離,耳內只隐約聽見淅淅瀝瀝的落雨聲。
下雨了。
又……下雨了呵!
白室山山脈整體高度超過五千米,銀雪峰尤其高,但也高不過天。五千多米而已,也不至于就能桎梏了他。
小醉微醺卻又找不到第二壇酒的庚桑畫有點煩躁,他披衣起身,懶洋洋走到屋頂盤腿坐下。神識放開,一眼就看見了那座黑黢黢的劍崖。
劍崖底卻也在下雨,雨水斜斜地掃在洞口鐵栅欄,光線似明半暗。
十二正趴在那面鐵栅欄前給關押的雪獸送飯。
“大師兄,大師兄你餓不餓?”
栅欄後,原胥寄身的雪獸指爪微擡,聲音有點低沉。“你來這裏做什麽?”
十二還沒答他,提着盒籃就又開始抹眼淚。“大師兄你不知道啊,自打你被師父趕下山,我、我們所有師兄弟都很想你。”
雪獸沒說話。
十二又哭。“那次分明是師尊錯怪了人哩,蔣姑娘纏着你,憑什麽師尊他要罰你下山?要不是你被罰下山,也、也不會連人都沒得做了。”
雪獸終于慢吞吞地擡直身子,走到鐵栅欄前,不錯眼地與十二對視。幾秒後,低沉地笑了聲。“你怪師尊?”
十二被他瞧的有點啞殼,頓了頓,挎緊提籃鼓足勇氣很大聲地說道:“我、我們都這樣覺得!”
雪獸起先一聲不吭。不知過了多久,它忽然咧嘴笑了笑。“啊,你們?十二你這麽多年都沒能突破築基,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為什麽?”
雪獸那雙清澈如無物的雪色豎瞳盯着十二,說不出多少情意,反倒有點冷。“你被師尊撿上山前,不過鬧市街頭一乞兒,全靠個姓郝的賣花阿婆救濟。師尊領你上山,從此就是百年光陰悠悠,師尊助你入仙門、教你煉氣築基,可你并不曾真正感激過他。他乏了、累了、不高興了,你們從無一人去哄他高興,或是替他解決煩難。爾等畏他如虎!”
“那是因為……”
“在你上山後第五年夏,郝婆死了。”雪獸漠然打斷十二,繼續道:“那天師尊曾當面問過你一回,問你是否要下山去葬她,你是怎麽答的?”
十二驚的踉跄後退,險些站不住。“大、大師兄?”
雪獸笑了聲。“那日你親口對師尊說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既入了仙門,從此便與凡人再無交涉。郝婆原本是個孤老,死了後,因無錢治喪,在家裏停屍多日,直至爛臭。”
十二臉色白的像鬼,幾乎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瞪着雪獸,連連搖頭。“不,你不是大師兄!大師兄不可能……”
“不可能知曉這些事,還是不可能這樣斥責你?”雪獸慢悠悠地截斷他,似乎并不怎麽在意地擡起左前爪打了個哈欠。“修仙,須先修心。你心壞掉了十二。”
“可、可是……”
“可是也不止你一人是不是?”雪獸放下爪子,勾唇笑得冷漠。“是啊,千年後,這世上的人心……都壞掉了。”
十二悚然而懼,挎着提籃連連往後退,直到腳後跟被支楞的山石絆了下,哐當,提籃滾落到崖石下。
提籃滾落的聲音拯救了十二。
“大師兄你現在不清醒,”十二白着臉強笑道:“我、我等你氣消了再來看你。”
十二扭頭就倉惶地跑了。
雪獸在崖底鐵栅欄後揚起頭,雪色豎瞳微閉,也不知到底是要說給誰聽,就那樣沉沉地嘆息了一聲。
—“爾等皆負他。于爾等,這座白室山不過是個修仙長生之地,于他……是牢籠。”
噌!
銀雪峰頭,庚桑畫迅速收回窺視劍崖的神識,渾身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