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過往之事
“我是被王爺用十兩銀子買下來的。”
蕭娡望着銅鏡中面容有些模糊的自己,不知怎麽的,胸口湧上一股子說不出的沖動,想将自己那埋在心底許多年的無人訴說的過往,一股腦兒地傾瀉而出。
“我原本出生在燕國東邊的一座小漁村裏,”蕭娡輕聲道,“我父親祖上世代靠出海捕魚為生,一直傳到我父親這代也是如此。然而,我九歲那年,家中發生突變,我家鄉所在的那個村子被突如其來的海潮侵襲,父親當時正出海捕魚,在海潮退去過後,他所在的那艘漁船也沒能夠回來……”
蕭娡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她已經有許多年未曾去刻意回憶過當年的往事了,而當她擡起頭的時候,卻恰好對上明凰看過來的被燭火暈染得愈發柔和的眼神。
蕭娡只覺心下一陣暖意湧起,她掀起唇角,繼續道:“父親失去消息後,母親帶着我離開了村子,去附近的小鎮上投奔她娘家的兄長,結果,不曾想我的這位舅舅不僅将外祖父留下的微薄家産給敗光了,他甚至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欠了當地的堵坊老閣不少錢。在母親帶着我投奔到他家裏以後,他竟然……竟然——”
蕭娡擱在雙膝上的手指不覺捏緊,既摻雜着無聲的憤怒,更多的卻是心痛和無力,她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放緩了語氣道,“那個畜生,他竟然打算将我的母親、自己的親妹妹賣到了青樓去抵債,母親她抵死不從,他二人在争執間,母親被那畜生拳打腳踢,折磨得渾身青紫,當時我看在眼裏,心下又急又氣,我試圖上去阻止那禽獸再虐待母親,不料卻被他一手揮開,額頭磕到了房柱上。不知當時哪裏驟然生出一股勇氣來,我見不遠處正好有一塊石頭,便跑過去搬起那塊石頭就往那還在虐打母親的畜生後腦砸去……”
明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顯然,她沒料到看起來一派溫柔寫意之色的蕭娡會有這樣的經歷。
“他死了麽?”
明凰雖這樣問,但她心下已經隐約猜測到了結果。
果然,蕭娡無聲地點了點頭,鴉色的眼眸裏騰起些許難以言喻的濃稠之色,但卻沒有半點的後悔之意,她緩言道:“他死了,但我不後悔做過的這一切,若是他還在,母親定會被他逼死的罷,當時我這樣想,但卻沒料到,母親在帶着我逃離那座鎮子的途中,水土不服,染上了疫病,臨去前,她把我托給了一個藥鋪的老閣,然後那雙會溫柔地注視着我的眼睛,就再也沒睜開過了。”
頓了頓,蕭娡感覺到自己放在膝上的手被人握住了,一股淡淡的暖意沿着相觸的皮膚浸入血液,在四肢百骸裏蔓延開來。
蕭娡擡眸沖明凰盈盈一笑,接着道:“其實藥鋪的老閣是個好人,他出了一兩銀子将母親送到城外安葬了,也順着母親的遺願,收留我在藥鋪裏做着跑堂的活兒。然而,不久之後,臨鎮的官兵因着我那禽獸舅舅被殺之事,尋着線索追到了我所在的地方,藥鋪老閣是知道此事與我母女二人有關的,他不想沾染麻煩,給了幾塊銅板,言下之意再明了不過。對當時的我而言,他能不通知官兵已是天大的幸事了,于是,我便懷揣着這幾塊銅板,打算一路往北逃去,結果卻在剛出城的時候,遇上了一夥盤踞在城郊的流氓……”
蕭娡苦笑了一聲,嘆息道,“當時我也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年紀,對方一群人圍上來,除了受到驚吓之外,胸口騰起的更多的是絕望,父親與母親皆不在了,沒有人會來救我了,甚至,我還想着,這就是我動手砸死了那禽獸的報應罷……結果,就在我已經絕望的那個時候,王爺出現了。”
或許是因為陷入了回憶中的關系,她的眉眼皆蒙上了一層淺淡的陰影,只有在提到楚辭的時候,眸中透出幾分真切的笑意。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王爺也是受了人暗算,正欲到鎮子附近避避風頭,他的手下教訓了那群流氓,然後在發現我時,他對我提出了一個在當時的我看來十分誘人的條件。他說,他會給我十兩銀子,讓我随他回去,衣食住行這方面,統統用不着我來擔憂,而相對的,我則要進入齊王府,為齊王府效力,為齊王賣命。”
明凰将這番話聽在耳中,不由得搖了搖頭,楚辭這十兩銀子可花得千值萬值,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一枚與華懿貴妃面容相似的再順手不過的棋子,而且,對方心下還對他感激萬分,甚至覺得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這樣簡簡單單便收買了人心的手段倒讓她有些自嘆弗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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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是十分高興的,一口便答應下來,”蕭娡轉眸對她一笑,“畢竟有了齊王府的幹涉,那個畜生莫名身死一案便也被壓了下來,我再也不用四下逃命了,于是,我便揣着王爺給的那十兩銀子,高高興興地随他入了王府。”
“你現在可曾後悔當時自己的選擇?”明凰站起身來,二人目光相交,蕭娡搖了搖頭,輕聲道,“若是當時沒有王爺出手相救,我怕是早已死在了荒山野嶺之外,或是被賣進了青樓,受盡折磨,一輩子無法翻身。所以,王爺對我的救命之恩,我實在沒齒難忘。而且,當時我進了王府之後,王爺并未如我的想象一般讓我去做一名普通的丫鬟,他為我請來了詩書、禮儀甚至還有琴棋書畫各個方面的師傅來教導我,盡管後來我明白這是他為了将我送入宮中而做的準備,但我打心眼兒裏感激他,若是沒有他,我的人生想必會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難以預料的路罷。”
明凰有些明白她為何對楚辭如此死心塌地了,楚辭并沒有欺騙她,他們之間只是做了一個你情我願的交易,而蕭娡心下更是清楚地明白,如果不是當時遇上了楚辭,她不會過上現在這樣的讓衆人傾羨的日子。
然而——
明凰想起了幾個月前她與蕭娡剛見面時候的情狀,那時對方看向自己的眼神裏,除去一開始的不知所措,還夾雜着幾分不容錯辨的苦澀。
“你真的心甘情願麽?”明凰開口問她,“就這樣作為一枚安插在宮裏的棋子,雖是過得錦衣玉食,不過我能看得出來,你想要的不只是這些表面上的榮華富貴。”
蕭娡怔怔地轉過頭,苦笑一聲,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所求的究竟是什麽了。
一開始,她想要的只不過是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不用提心吊膽地擔心着官府的捉拿。
而後,随着年齡的增長,對于自己心中所求,她卻是愈發地困惑了。
對于于她有救命之恩又為她聘請各式各樣的先生教導她才藝的齊王而言,蕭娡其實是有過懵懂的情思的。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篤定齊王對自己也是有情意的,否則,怎麽對待自己這樣一個出身貧寒的人如此照顧周到?
然而,現實卻一拳将她那些盤旋在心底的小心思擊碎了。
齊王不過是将她看作是一枚上好的可以利用的棋子來加以培養,在齊王将一切坦誠相告,做出要送她進宮的決定時,除去遵從,她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
她如今的一切都是齊王給的,滴水之恩便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之恩呢?
強忍着心下的哀傷和苦澀,她憑借着篡改過的身份,很順利便被選入了後宮,得到皇帝寵幸。
皇帝雖是年過四旬,但意氣風發絲毫不減當年,除去威嚴之外,渾身散發着經歷過歲月沉澱的魅力。
對于這樣的帝王的寵愛,要說沒有絲毫動心過,的确是很難承認的。但即便如此,蕭娡仍舊忠實地執行着齊王通過雷雨吩咐的任務,她一早便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一切都是齊王給的,而既然齊王能給予她這些,那麽收回這一切的權利也握于對方手中。而她,早在邁進齊王府大門的那一刻起,除去全然忠實于齊王,已然沒有其他的出路了。
後來,最初的新鮮勁兒過了以後,皇帝也不如剛開始一般日日來她宮中了,對這樣的情況,蕭娡雖是早有心理準備,心下卻仍舊難免騰起些許難言的苦澀。
不過,她還是盡職地繼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除去為齊王探聽消息外,在百花争豔的後宮中做一朵安靜的不争不搶的解語花。
這樣的性子,加上她本就有優勢的容貌,使得皇帝一直沒有将她抛在腦後,反而時不時地就會去她的宮中坐上一會兒。
齊王對于這樣的狀況也很滿意,于是,在後宮爾虞我詐的鬥争中,她還算平順地度過了第一年。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某一日,在被皇帝召至禦書房中時,她偶然間在裏間的軟塌枕下,發現了一幅半卷起的美人圖。
當時皇帝還在外間處理政事,出于好奇,她試探般地将眼前的美人圖展開。
在看清畫中美人的模樣的那一刻,蕭娡只覺渾身一顫,入墜冰窖般,胸口騰起一陣比一陣更加森冷的涼意。
畫中的美人與她的長相有六七分相似,不,應該對調過來說才對,她的五官與畫中的緋衣美人,很有些神似的地方。
但顯然,與她平日裏僞裝出的偏柔弱的近乎小動物般的無害氣質不同,哪怕是在一動不動的畫中,眼前的美人周身也散發出一陣令人不覺凜冽的氣勢,她那雙丹鳳眼微微挑起,透出一抹冷淡卻無端勾人的氣息來。那張精致的容顏上未施半點脂粉,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塗砂不點而朱,蕭娡怔怔地注視着手中的畫卷,腦中似是一片混亂卻又很快轉為清明。
她竭力抑制住心中和手中的顫抖,不動聲色地将美人圖依着原樣放回軟枕下,被涼水一頭澆下的心髒,似是被人生生挖了個坑,密密麻麻地疼。
蕭娡沒有聲張,保持着以往恭謙的态度,退出了禦書房。
當晚,她便同齊王身邊的雷雨聯系上了,向他提及了這個驚人的發現。
結果,齊王接到雷雨傳來的消息後,便親口将曾經風華冠絕天下的華懿貴妃的往事,對她全盤托出。
那一刻,她才徹底明了,齊王為什麽會在當時出手救她,而皇帝又為何會在進宮時對她寵愛有加。
在他們眼裏,她不是蕭娡,她只是一個死去多年的人的替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