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近來朝廷對官員在屬地以外置地一事查得十分要緊,沈東籬在椿州無親無故,突然千裏迢迢來到江東,說要買下自己經營數年的茶寮,岳三娘自然是又驚又奇。
先不說他的所作所為若是要當今那位嚴苛的大家知道後會如何,但就他所出的價格,莫說一座茶寮,就是城中最好的酒樓,買下三座都是綽綽有餘的。岳三娘倒是巴不得撿這個大便宜,唯恐此事傳出去,那些只手遮天的大人物要拿沈東籬說項,自己也脫不開關系。
“三娘你這就不明白了吧?”陪同沈東籬一起來的張知府看出了她的心思,又見沈東籬久久望着茶室外頭的芭蕉出神,便放心解釋起來,“你瞧沈公這長相,若不是出自我江東魚米之鄉,也難生得如此清俊。沒什麽好瞞的,沈公他本就是椿州人士。瑞嘉四年,沈公是為椿州舉人進京的。這一去啊,呵呵,也有快二十個年頭了?”
沈東籬低頭看着捧在手中的茶碗,沉默片刻,不答反問,“原先住在這裏的那位夫人盧氏,外人稱其為‘雪娘’,她後來去了哪裏,娘子你可知道?”
邱三娘一愣,眨巴了兩下眼睛,只得讪讪笑道,“這個……妾實不知。妾是從一位王夫人那裏買到的房契,在此之前,這裏似乎是一位馬公子的置地,并未聽說過哪一位盧夫人。”
他眉心微微一蹙,又擡頭望向了從屋檐上淌下的雨水。
“啊,仿佛是有這麽一位盧夫人!”邱三娘看他不說話,生怕他是認錯了地方當場反悔不買這間房子,又說,“好像……是那位馬公子的朋友。沈舍人,馬公子一家如今就住在沈堤附近的觀瀾山莊內,可以找人去問一問消息。”
她說完便使勁沖老相好張知府使眼色,讓他說幾句好話。
張知府一臉為難,陪笑道,“沈公,沈堤是建真二年修好的,馬公子一家為建沈堤出了不少功勞,在椿州是一等一的大善人,沈公若是有意,下官可着人請他前來見一見。”
“建真二年……那離瑞嘉改元也沒幾年,沈公應該是知道這件事的吧?”邱三娘算了一下,很驚訝地發現。
沈東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語氣清淡,“我知道。沈堤就是我父親組織籌建的。”
這話一出,兩人登時都愣住,久久回不過神來。
半晌,邱三娘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顫着聲音問,“沈舍人……是沈清瀾沈公的公子?”
沈清瀾在任期間為椿州做了許多大好事,修建堤壩、治理南河,在當地大力推改公學、私學,并且號召義診,發展商業。聽從前的人說,那十年是椿州最好的十年,不斷有外地人來到椿州,享受這裏的生活不肯離開。沈清瀾來之前,椿州只是個下州,他辭世時,椿州已經是一座有兩萬戶的中州了。
但明明聽說沈清瀾臨終前身邊除了一名侍妾以外再無其他親緣,送葬一事女人做不了主,還是當時的別駕、長史代為操辦。傳說那日滿城缟素,多是當地百姓自發自覺為其戴孝,有些人家甚至為之守喪一年。沈堤原本也不叫沈堤,是當地人為了紀念這位好官才起的別號,漸漸地,人們連它原本的名字都忘記了。
若是沈東籬是沈清瀾的兒子,為什麽父親死了,他沒來送喪?就算人在京城發跡了,這麽重要的事卻不回來,實在太不應該。
注意到他們目光中的探究和不滿,沈東籬并沒有做任何解釋。他垂着眼簾,聽了一會兒雨聲,忽然問,“那位馬公子,是否人稱馬六郎?”
兩人面面相觑,張知府來椿州也不過兩年,并不知曉,倒是邱三娘略知一二,回答道,“馬公子家中只有他和兩個兄弟。不過,他的伯父似乎在家中排行老六,前些年過世了,好像是有這麽一個稱呼。”這麽一說,邱三娘倒是确信沈東籬以前在椿州待過了。
沈東籬聽說這個人去世了,就沒有再提要見一面。
要知道,眼前這位中書舍人可不同于其他朝廷要員——雖說椿州也沒來過什麽朝廷大員,他是當今皇帝身邊的大紅人,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皇帝和太皇太後對這個年輕的近臣極其寵愛。
皇帝嚴苛之至,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臉色,唯獨對沈東籬總是特別有耐心,他也是滿朝文武之中為數不多的敢頂撞皇帝的人。
傳聞,有一回他直言進谏,皇帝氣得拔劍要砍他,政事堂裏多的是要看他好戲的老官,可劍卻只是削去他三寸青絲便作罷。後來皇帝非但對此事既往不咎,還采納了他的意見,放歸了不少宮人,甚至于還賞賜了他三千絹帛,邀他在傲雪過後共賞圓月。
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椿州城裏就有當年放歸的宮人。兩個人老珠黃的大姑娘在知府和鄉鄰的幫助下嫁了好人家,被問起京城中的轶事,是不是見過當今聖上雲雲,頭一件就是說這一件。
坊間有傳不得的流言:當今皇帝好南風。且不說這究竟是真是假,單單是沈東籬與皇帝這般情誼,就容不得任何人怠慢。
說了這麽一陣子話,究竟沈東籬為什麽要買這間房子,又為什麽要找那個盧雪娘,都是不得而知。邱三娘聯想到他與皇帝的關系,以及沈清瀾去世時他沒有回來奔喪的事實,對他心中不免有些芥蒂。
半晌,她笑着起身說,“這雨下着下着,天就涼了。妾去讓他們煮些老姜茶湯,讓兩位公子暖身。”
“哎……”張知府也自覺尴尬,看她走出去,又窘促地看向沈東籬,笑了笑。
沈東籬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廊庑下,負手望着庭內的芭蕉,仿佛毫不将他們放在眼裏。
好在這個時候,剛才在外面曬茶的小僮來報門下有一位張公前來找沈舍人。
張知府一聽頓時豁然開朗,忙起身走出來,“想必是張給事來了,下官這就去相迎。——你在這裏好生适逢沈公,不可怠慢。”
小僮愣生生應道,“哦,好。”
張知府一走,沈東籬注意到了這個肩膀上有些淋濕的小僮,問,“怎麽淋了雨?”
小僮眨了眨他的大眼睛,說,“雨突然就下了,收茶葉的時候淋濕的。”
“換身衣服,別生病了。”沈東籬說道。
他驚訝極了,拍拍肩膀上的水,笑道,“不打緊,一會兒就幹了。”
沈東籬端視着他,微笑點了點頭。
看到他笑,小僮愣住——真是從未見過笑起來這般好看的人。
他低頭打量着他,直到他被看得不太自在,才問,“你會讀書嗎?”
“讀書?”聽說從前流行過給茶客讀書的雅事,最近不知為何又興起,小僮時而也見到有要求家中的阿姐給自己讀書的茶客,他點點頭,“會一些。”
不知為何,沈東籬眉心微微蹙了一下,道,“你去尋一本書,來這裏讀吧。”
雨還在下,滴滴答答打在芭蕉葉上,好像不會停似的。
“天有明,不憂人之暗也;地有財,不憂人之貧也;聖人有德,不憂人之危也。天雖不憂人之暗,辟戶牖必取己明焉,則天無事也;地雖不憂人之貧,伐木刈草必取己富焉,則地無事也;聖人雖不憂人之危,百姓準上而比于下,其必取己安焉,則聖人無事也。”
張給事喝着溫暖的茶湯,舒坦地嘆了一聲,對自己的遠親侄兒笑道,“快二十年沒回來,這茶湯還是那麽好喝!”
“叔父也是自瑞嘉四年調離椿州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張知府笑着又給他添了一勺茶湯。
邱三娘聽罷,偷偷望了廊下聽書的沈東籬一眼,小聲道,“那麽豈不是與沈舍人一同進京的?”
“呵呵,非也。我當時只是調任延州,可和沈舍人比不得。”他笑着揮揮手。
兩人到現在都是皇帝身邊的清望官,品位相同,可年齡相差近三十歲。這一天一地,可謂引人遐想。張給事卻滿不在意,略有些感慨道,“我也算是看着東籬他長大的了。他自小聰敏,當年啊,也和那個孩子一樣,是茶寮裏的一個小僮。被沈清瀾沈公看中收為義子,好生培養,後來才去的京城。不過東籬他呀,從來不肯叫沈公一聲父親,外人也不知道他們的關系。”
這麽一說,張知府和邱三娘都恍然大悟。萬萬沒有想到,沈東籬這麽要緊的人物,出身竟然這麽卑微。可以說他現在能到這個地步,都是源于沈清瀾的相中。既然如此,他不回來奔喪的事情,就更說不過去了。
“那怎麽沈公去世時……”邱三娘問得小心翼翼。
“哦,那是聖上不讓他回來。”張給事沉了沉氣,探頭看看沈東籬,低聲說,“聖上未繼位以前,曾經貶為庶人,在穆陵掃墓。此事你們是知道的吧?”
他們都悄悄點頭。
“聖上與沈公是至交,當初他被貶之時皇太後殿下——就是當今的太皇太後出面保了沈公。沈公感恩戴德離開京城,調任延州刺史,聖上仿佛因這件事與沈公鬧了些不快。後來繼承大位,沈公不肯回京,又是一着。故而東籬入京之後,就一直不能獲準離開。”張給事避重就輕,說罷一再搖頭,仿佛其中還有千千萬萬的說不得。
“故欲不得幹時,愛不得犯法,貴不得逾親,祿不得逾位,士不得兼官,工不得兼事。以能受事,以事受利。若是者,上無羨賞,下無羨財。”小僮讀得口舌發幹,他舔了舔嘴唇,望着不知究竟有沒有在聽的沈東籬,說,“公子,您的發簪似乎快要壞了。”
沈東籬回過神來,擡手扶了一下那支已經有裂紋的青玉發簪,“無妨。”他看看他,問,“渴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
“去問碗茶喝吧,就說是我要的。”沈東籬朝裏面擡了擡下巴。
“哎。”他高高興興地放下書,站了起來。
“別看東籬年輕,才華是朝中許多官員都不能比的。雖有傳言聖上對他寵愛有加,但太皇太後卻是從來公私清明,她欽點的殿試第一,定是當年最好的那一個。——怎麽了?”張給事看向杵在門口的小僮。
他撓撓臉頰,“公子說要碗茶喝。”
邱三娘正聽得津津有味,忙不疊給他盛了一碗老姜茶湯,關注道,“小心伺候着。”
他不敢說茶湯是給自己喝的,只是默默點了頭。
張知府若有所思地說道,“聽聞前年聖上下旨退耕還牧,使北狄幾個部落歸降,正是沈舍人的請奏?”
“正是如此。”張給事非常肯定地點頭,神神秘秘地說,“連太皇太後都說了,沈舍人是沈公送給陛下的厚禮。”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邱三娘沉默片刻,唏噓道,“可惜沈公自己沒有孩子。”
“沈舍人至今尚未婚娶?”張知府好奇問道。
張給事緩緩搖頭,煞是憂愁地說,“聖上曾有意将侍中的女兒指給他,但他不要。”
小僮咕嚕咕嚕地喝完了茶湯,擦擦嘴巴,又捧起書來繼續讀,“亂世之中,亡國之臣,非獨無忠臣也;治國之中,顯君之臣,非獨能盡忠也。治國之人,忠不偏于其君;亂世之人,道不偏于其臣。”
他讀到這裏,還是忍不住擡頭去看那根插在沈東籬發上的簪子。他皺着眉頭,總是覺得那根簪子用的時間太長,眼看着随時都要斷掉。
“這是什麽?”
“我身上最貴重的就是這個,你拿去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