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塵封中失去
伯空空慢慢平靜了下來,她眼眶中的紅漸漸褪去,那雙灰黑色的眼眸就像被山泉沖洗過一般清澈。
她動了動嘴唇,緩解了一下剛剛咧着嘴笑的僵硬,淡粉色的唇向兩邊勾起,勾出了一個很柔和很溫暖的弧度。
而這種溫暖流動着,讓在場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感覺到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伯木站在伯空空的身後看着她,眼神波瀾不驚,眉眼卻平和安靜,比以往多了些許溫度。
伯空空看向戰以擇,為自己的失态抱歉的笑了笑,戰以擇對她彎了彎眼睛,平緩的态度讓人一下子就放松下來。
一種無聲的交流。
安撫了伯空空,戰以擇才收斂了神色,表情又嚴肅了很多,他看着紫栖淵,暗暗嘆了口氣,淡淡道:“離開吧,你不該在這裏。”冷淡而疏離。
不該?紫栖淵只覺得喉嚨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為什麽不該,那自己又該在哪裏,在西海的深淵中一個人過完這最後一世嗎,無論自己多馴服,尊上身邊都容不下自己嗎。
他的喉結滾動着,終于發出了聲音,“尊上,西海安排好了,紫鋒也安排好了,如何處置就等您的命令。”
紫栖淵就像沒聽到戰以擇的話一樣,一如前世那般彙報着情況。
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他還是随侍戰以擇左右的近衛,戰以擇也還願意吩咐他做事,還會神色溫和的聽他講話一般。
戰以擇的眉頭微皺,道:“朕知道了,你走吧。”
“你走吧”三個字他說的很重,語氣不容置疑,讓紫栖淵再無法逃避的僵在了原地,他喃喃道:“巫族銀落林有很多奇陣,屬下能……”
“朕遇到再考慮。”戰以擇煩躁的打斷了他。
像極了猛獸的垂死掙紮,辛苦到連哀鳴都發不出,伯空空看着紫栖淵,想到。
她感受着越來越尴尬的氣氛,看着戰以擇越來越暴躁的神色,終于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胳膊,“大哥,空空有事情想悄悄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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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也只有伯空空能打破這種氣氛了,既是因為性格,也是因為身份。
感受到伯空空抱着自己小臂的雙手,戰以擇神色稍緩,回頭看了她一眼。
伯空空眼珠微轉,看起來靈氣十足,她的神色帶着點哀求,很親昵的那種,就像在跟寵愛自己的長輩撒嬌。
戰以擇的心情莫名好了點,笑道:“好,我們悄悄說。”說罷也不理屋內的衆人,拉着伯空空走出了房門,神色比之前放松了很多。
如果可以,戰以擇也不想這般糾結着、緊繃着,伯空空叫他說話,反而很稱他的意,便先扔下衆人,決定聽聽小女孩要說什麽,來緩解一下自己煩躁的心情。
小院內,戰以擇在二人身側随手布下了一個隔絕聲音的陣法,這才看向伯空空,神色溫和道:“你說吧。”
伯空空看着戰以擇,似乎是在回憶什麽,她輕聲開口,“我一直很崇拜戰大哥,所以戰大哥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打過的每一場仗,做的每一個決策,甚至是說話的方式,只要是關于第八十一代狐祖的,只要是我能打聽到的,我都知道。”
最後幾句話,她的語音中帶了幾分孩子氣的驕傲,讓戰以擇的眼中不自覺的流露出輕松的笑意。
伯空空話鋒微轉,繼續講道:“所以我聽說過,戰大哥未成狐祖之時的手段,當時狐族內部有人不服,他先是以絕對力量鎮壓,又以能力收服,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認可。
可之後還有異心的人,卻被他被全部誅殺,狐族三脈,共亡五百一十八人,那是狐族歷史上由同族人進行的最大的一場屠殺,此變讓一向團結的狐族飽受他族争議,可之後四百年,狐族崛起,所有人才都明白,新任狐祖的選擇沒錯。”
戰以擇聽着,眼中閃過複雜和追憶,他本就是一個暴戾偏執的人,手段自然狠辣,雖然為了狐族收斂了很多,但那時畢竟年輕,到底是容不得忤逆,既然決定庇護狐族,當然要先讓狐族成為自己的東西,他眼裏,總是揉不得沙子的。
“狐祖繼位第一百一十三年,荒辰紫龍族尊主紫栖淵叛出,辭至尊位,追随狐祖,而狐祖力排衆議,收其為近衛,此事震驚妖族。所有妖族都打算看荒辰紫龍族和狐族的笑話,可之後紫栖淵為狐族立功無數,狐族也越來越強大,狐祖戰以擇之名,在妖族廣為流傳。”
伯空空對戰以擇的事情真的很了解,哪一年發生了什麽她都清清楚楚。
“狐祖繼位地一百七十八年,幽冥鬼蝶族攻打狐族,兩族開戰,狐祖費盡心血培養的狐君水冥背叛,狐族在人數上又不占優勢,一時情勢危急無比。狐祖戰以擇派人潛入蝶族,調查出了蝶族王族舊事,又找人扮成蝶族之人煽風點火,挑起當時鬼千幻和他族弟的矛盾。
蝶族內戰起,待兩敗俱傷之際,狐族坐收漁翁之利,全殲蝶族,唯有叛族者水冥的兒子鬼年逃脫,幾年後,狐祖放棄對他的追殺,收其為近衛,一時在狐族掀起軒然大波,所有人都勸狐祖要斬草除根,卻被他全部駁回。而鬼年歸順後,從未做出過半點危害狐族之事,不足百年,便成鬼君之名。”
戰以擇聽到“鬼君之名”四個字,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聽着另一個人輕緩而真摯的講着自己當年的經歷,莫名讓他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狐祖繼位第二百二十一年,貍族叛亂,狐祖以血腥手段鎮壓,滅貍族全族。傳言貍族少主醉落曾與狐祖私交甚好,被擒後他請求狐祖饒他性命,願簽下主奴之契,但是狐祖……拒絕了。”
戰以擇的表情僵住了,他活了千年,有些事情雖不會常常想起,卻絕不代表忘記,伯空空這麽一提,一些畫面便清晰無比的浮現在了他的腦中。
“尊上,求您繞我性命,我願與您簽下契約,永世為奴來贖罪。”那人跪伏在地,苦苦哀求。
“其貌不揚,其能不足,有點小聰明也全用在背叛上了,要你何用?”戰以擇淡淡道。
醉落有些絕望的擡起頭,他的長相确實算不上俊美,但他的五官清秀,看着就讓人覺得舒服,他深深的看着戰以擇,看了好久,才輕聲道:“臣明白了,尊上,臣聽您的,只求您看在往日情分,能親手處置。”
“你哥哥在何處?”戰以擇不理會他的請求,問道。
“哥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何處,但他會回來的,他會回來認罪的,他會……給尊上一個交代的。”醉落的眼神中有很多別的東西,複雜至極,但那個時候的戰以擇,并沒有看懂。
他只是皺了皺眉,接着取出了一個小玻璃瓶,裏面有半瓶翠綠色的透明液體,翠綠而通透,很好看。
他伸手,将瓶子遞給了醉落。
醉落的身子有些顫抖,他順從的接過了那瓶藥,“千澄碧,藥效很快,痛苦很小,尊上仁慈了……謝謝您親手賜藥。”
他的手死死的握住了藥瓶,用力到關節處都發白,藥液随着他的動作在玻璃瓶中蕩出一圈圈漣漪,就像是與他平靜的語調截然相反的內心。
他另一只手拔開了瓶塞,盯着這瓶“千澄碧”好一會,才擡起頭看向戰以擇。
他的神色已經平靜很多,“尊上,這一輩子,沒誰能永遠不犯錯的。”
戰以擇負手而立,聽到他形同辯解的話,桃花眼中閃過不耐,但人之将死,念在往日情分,他倒也不會連話都不讓他說。
“但您不會,您不會犯錯,一族的帝王不會、也不能犯錯,因為您是狐族的信仰,是所有人的精神支撐,您便是錯了,所有人,也必須跟着您一同錯下去。”說到最後,他語氣堅定,神色中更是有一種莫名的執拗。
而他突然轉變的話鋒讓戰以擇有些詫異,桃花眼中便帶了點茫然。
醉落看着他,很認真、很仔細的看着他,“所以臣很幸運,臣生于亂世,武功平平,不受家族重用,前半生都活的艱難小心。
得您認可收留後人生才有了一點意義,所以能死在您手上,得您處置,我就像回了家一樣……謝謝您最後還願意給我一個歸處,我好開心。”
一番莫名其妙的話說完,醉落直接擡手,在戰以擇還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一口喝下了手中的千澄碧。
一滴不剩。
藥液入腹,他的神色一下子痛苦了起來,但他的眼神中沒有半點怨恨,而是帶着點不舍,就那樣認真的看着戰以擇,那眼神中有着一種濃烈到讓人心驚的感情,還有着很深很深的關切,看的戰以擇莫名的一陣心悸。
烏黑的血順着嘴角緩緩留出,醉落那雙黑眸越來越黯,終于失去了神采,變的空洞,“砰”的一聲,他的身體倒在了地上。
戰以擇張了張口,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死在他手上的生命多到數不過來,明明見慣了生死,為什麽會無法平靜……
他從寬大的袍袖中伸出右手,看着那只一直在打着顫的骨節分明的手,神色間滿是迷惑和不解,一時竟然怔住了。
他看了半晌,才開口道:“來人,把屍體……埋了。”本要說燒了,背叛者的屍體一向是要燒毀的,但話到嘴邊,就變了樣子。
罷了,死後塵歸塵、土歸土,他二人緣起于此,埋在青丘,也算緣了。
然而兩年後,一個人的求見打破了平靜的一切,那時醉落的無字墓碑早已立好,歷經風吹日曬。
至于為何無字,若寫臣屬,終究不符;若上書背叛者,則太過殘忍,這也算是戰以擇最後的體貼了。
“尊上,醉影沉求見。”
“誰?”戰以擇批閱公文的手一頓,猛地擡頭。
“醉影沉”鬼年重複道。
“讓他進來。”戰以擇站起身,沉聲道。
一個一身白衣的公子緩緩走入大殿,和他的弟弟醉落不同,他長得很美,美到你可以忽略他的性別,他勻稱柔和的五官如同最好的畫師帶着情意描繪出來的一般,讓人看了一眼便再不會忘記。
他走到戰以擇身前,緩緩跪倒,“尊上,臣回來了。”
戰以擇不說話,也不問他為什麽逃跑了還要回來,只是神色莫名的看着他。
但戰以擇可以沉默,醉影沉卻不可能也不說話。
他先是請罪道:“臣置尊上的命令于不顧,悄悄從獄中逃跑,還請尊上恕罪。”
“但臣冤枉,我貍族醉家從未背叛過尊上,求尊上明察,若得以正忠名,便是死上一萬次,臣也心甘情願。”
醉影沉扣頭而拜,“砰”的一聲悶響讓戰以擇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說清楚”他的聲音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
“貍族大長老陸萬裏早有不臣之心,他暗中請來巫族之人,先對我二人施展了傀儡咒,奪得了身體控制權,假傳醉落指令,意圖謀反,但結果卻是貍族戰敗,只能用一次的傀儡咒到了時間也失去效果。
他知道事不可為,便讓那巫族又下了一道詛咒。”說到這裏,醉影沉語氣中全是恨意,而戰以擇卻只覺得心裏一陣陣的發冷。
“那道詛咒叫做真言咒,內容是背叛,也就是說是一切和背叛的真相有關的信息都無法傳遞,哪怕只是暗示事情有蹊跷都不行,只要稍有傳遞信息的念頭,便會立刻靈魂刺痛、失去意識,若執意說出或寫出,則可能直接精神錯亂、爆體而亡。”
“只有符合虛假信息的言行才能被咒語允許表達。”
戰以擇聽到這句一下子回憶起了什麽,“尊上,求您繞我性命,我願與您簽下契約,永世為奴來贖罪。”這是當時醉落的話,以認罪為前提的請求,既能鑽咒語的空子說出口,又能拖延時間,确實很聰明,可是戰以擇……拒絕了。
而那邊的醉影沉還在講述,“巫族素來神秘,我們對其咒法一無所知,根本找不到應對辦法,便毫無抵抗之力的中招……而陸萬裏自卻己隐姓埋名,憑着與那名巫族的關系逃到了巫族,希望中咒的我們為他頂罪。
阿落靈力弱,卻自小聰慧,他知道我靈力比他強,所以我試圖逃走的時候他立刻就明白了,他努力幫我逃走,就是為了讓我能想辦法解除詛咒,告訴您真相。
臣這兩年四處尋找巫族,終于以一身修為為代價解除了詛咒,如今茍活回歸青丘,只為能給醉家一個清白,求尊上徹查此事。”
說罷便跪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等待着戰以擇的反應。
……
戰以擇扶着桌案緩緩的坐在了椅子上,他用手撐着額頭,輕輕的阖上了眼睛,斂去了眼中的一切情緒。
“鬼年、紫栖淵,出去。”他的聲音很低,音調卻很古怪。
二人都知道兩年前發生了什麽,也知道後山那塊無字墓碑下埋的是誰,當下一個字也不敢說,躬身一禮,退了出去。
一陣沉默,大殿中只剩下醉影沉和戰以擇兩個人,醉影沉依舊跪在地上垂頭等待,所以他不知道戰以擇的動作。
在這個沒人能看到自己反應的時刻,戰以擇的身體不受控制的輕顫着。
“尊上,誰都會犯錯,但您不會。”
“您是所有人的精神支撐,便是錯了,所有人,也必須跟着您一同錯下去。”
“臣很幸運……能死在您手上,得您處置,我就像回了家一樣……謝謝您最後還願意給我一個歸處,我好開心。”
戰以擇終于明白了這話的意思,醉落這哪裏是辯解,這分明是在安慰,他想的很遠,遠到想跨越時空,安慰知道真相後的自己。
那個修煉天賦不高,卻依舊被選為貍族少主的少年,擁有的是怎樣一顆剔透玲珑的心。
他自知難逃一死,也知道戰以擇早晚有一天會知道真相,他不想讓戰以擇為難,不想讓戰以擇覺得自己做錯了。
所以他要說,他要告訴戰以擇哪怕你的命令是錯的,哪怕你冤枉了我,我也願意順從,因為能死在你手裏我很開心,我覺得心甘情願。
可正是因為這全心全意的信從,才深深地震撼到了戰以擇,才觸碰到了他心底最難觸碰的地方,才讓他,如此失控。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小時候沒想明白的那件事,那只兔子為什麽明明可以逃走,卻偏偏要跟在自己身後,無辜受死。
這個世界上痛苦的事情有很多,但有一種能把痛苦變成悲哀的情況是:有的痛苦,無法言說,不能表達。
他是狐族帝王,所以他不會犯錯,但也正因為他是狐族帝王,所以他不能軟弱。
所以……他只是安靜的坐着,任由一陣陣心悸的感覺湧入心頭,任由身子一陣陣不受控制的顫抖。
他腦海中,全是昔日與醉落的相處。
少年五官清秀,眼神幹淨剔透,他會和他開玩笑,“尊上那麽好,臣要嫉妒死狐族了,恨不得重新去投胎做狐貍。”。
他會在他心情不好時裝作笨手笨腳,犯點小錯來讨一頓打,就為了讓自家尊上能将不好的情緒發洩出來。
他會在他憤怒到無人敢接近時偷偷地給他端一杯熱茶。
他明知道戰以擇沒有睡着,卻還是會小聲的說:“尊上,臣知道您睡着了,所以不用您回應,臣就是想悄悄告訴您,臣喜歡您,臣愛您。”他想表達心意,又不願讓戰以擇難做。
他真的很聰明,他總是能了解到戰以擇真正的情緒,知道戰以擇需要什麽,然後完美的配合。
所以戰以擇很喜歡和他相處,所以他們之間的關系,從來不僅僅是君臣。
但是,終究還是君臣,戰以擇終究是從來不了解巫族秘術的狐族之主,也是一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帝王,所以,故事還是留下了一些遺憾。
戰以擇沒有大喊大叫,沒有任何發洩的行為,只是任由痛苦的感覺彌漫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細胞裏,然後就像靈魂出竅了一般,冷眼看着自己用力的呼吸來抵抗那種窒息的感覺。
很久很久,他睜開了眼睛,那雙桃花眼黑沉沉的,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