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最後一夜
兩個人唏噓一番,藏鋒又說起了那一夜他自己的經歷。
“你一定猜不到,我在翻院牆的時候遇到了誰。”
唐鏡果然驚訝了,“誰?”
“童嘉蔭。”
唐鏡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童嘉銘的大哥?”
藏鋒點點頭,“你大概還不知道,前天夜裏沖進童家鎮的那一夥兵匪,就是童嘉蔭給招來的。”
唐鏡果然大吃一驚。
“那些人是原來駐紮山東的軍閥王老虎的屬下,後來打了敗仗怕回去受罰,就拉着一幫兵痞子跑了。整日東躲西藏,到處打劫。”
唐鏡有些懵,“他,他圖什麽呀?”
藏鋒說:“他恨透了這個家,一門心思想擺脫童家的人對他的束縛。”
“我還是不明白。”
藏鋒耐心解釋道:“童嘉蔭不是童太太生的,他雖然頂着一個大少爺的身份,在這個家裏活的跟個下人也差不多。他弟弟跟白氏有奸情,随随便便就能說動童老爺和童太太,讓他們同意把白氏放到大少奶奶的位置上……”
藏鋒搖搖頭,“是個男人就受不了這種屈辱。”
唐鏡回想起藏鋒之前造的那個謠……看來也不是造謠,而是确有其事了。
“可是把這些兵匪引來,那不是引狼入室嗎?他自己……”唐鏡停頓了一下,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童嘉蔭的處境。一個人若是長期受壓抑,待他的情緒緊繃到了極點,确有可能做出魚死網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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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傻。”藏鋒說:“他以前出門求學的時候,救過這位陳副官一次。兩個人之間是有些交情的。他們商量好了,只搶錢,不動童家的人。待搜刮了童宅,童嘉蔭也要分得一些銀兩。他打算離開童家,跟他的幾位同窗一起去國外念書。”
唐鏡,“……”
付青青好像也有這樣的志向。這或許是這個時代的特點吧,很多青年看到了國家的處境,想要從外部尋求改變它的方法。
唐鏡想來想去,也只是搖了搖頭,“我覺得那天晚上的那些兵匪,可不像是只想搜刮點兒錢糧就走的意思。”
尤其他們包圍梧桐園的時候,那股子恨不能幹掉所有活口的兇勁兒,至今想起,他還有些心悸。
藏鋒擡手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臉上浮起歉意,“對不住啊,我也是信了童嘉蔭這一番話,真以為那些兵痞子都是跟童嘉蔭商量好了,不會誤傷平民……誰知道狼進了羊圈就兇性大發,什麽約定,什麽商量……”
唐鏡明白了,童嘉蔭自以為跟陳副官達成協議,沒想到他開了頭,後面的事情卻不由他控制了。
“引狼入室,不外如是。”藏鋒嘆了口氣,“他也受了反噬,身上中了兩槍,已經被送進了洋人開辦的醫院裏去了。現在還不知怎樣呢。”
唐鏡也想嘆氣了,“童老爺知道這事兒是他招來的嗎?”
“這就不清楚了。”藏鋒搖搖頭說:“他當時是想讓我留下來,當他的保镖。但我還要出去聯絡石出,就沒有同意……等我們把警察局的人和番陽的駐兵引過來的時候,童嘉蔭已經受了傷。陳副官也帶着殘兵游勇跑了……有沒有人供出他,誰知道呢。”
唐鏡忍不住撲過去抱住了藏鋒,用力在他背後拍了拍,“還好你及時趕到,你要再不來,我就完蛋了!”
藏鋒被他勒得險些透不過氣,笑着回抱他,“你只要知道,我一定會回來,就夠了。”
唐鏡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笑着點頭。
他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雖然說有師父,也有師兄,但帶給他最大的安全感的,還是藏鋒。
唐鏡最信任的人,自然也是他。
藏鋒見他沖着自己傻笑,忍不住也笑了,“對了,前天夜裏,還有一個人也在梧桐園,你知道嗎?”
“誰?”唐鏡果然好奇了。
“白氏。”
唐鏡簡直莫名其妙,“大晚上的,她跑到梧桐園來幹嘛?她知道梧桐園那天晚上要幹什麽嗎?”
“要是不知道,她也就不會來了。付青青被騙到前院的時候,就是她當看守,對付青青極盡挖苦之能事。”藏鋒冷笑,“這女人也算自作自受。兵匪沖擊梧桐園的時候,向院子裏放槍,她胸口中了流\彈,當場就死了。”
唐鏡,“……”
也對,梧桐園要做坑人害命的事,若非知情人,童嘉銘哪裏會讓她參與進來。
唐鏡對這位大少奶奶也沒什麽可說的,自己要作死,那是攔也攔不住的。要是她本本分分地留在桑園,還不一定會攤上這一樁禍事。
桑園靠近池塘,在童宅的中間位置,周圍有□□環繞,外面還有庭院阻攔,兵匪沖擊童宅的時候,未必就能直接沖進桑園去。何況亂子一起,下仆多半兒都往內院裏躲,若是桑園關緊大門,未必不能堅持到救兵趕到。
說來說去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藏鋒推着唐鏡起來去洗漱,“早飯剛端過來不久,還沒有涼,趕緊吃一點兒,你這睡了一天一夜,估計都餓壞了吧。”
唐鏡被他一問,這才感覺到肚子咕咕叫,連忙爬起來去洗漱。
他心裏有些疑惑,按理說過了生死大劫,他們這一趟任務應該是完成了,難道是因為付青青還沒有離開童家,目前的身份還是童家的二少奶奶,所以不算數?
那應該也快了吧?
一旦付青青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已經改變,他和藏鋒應該就會離開這個世界了。
唐鏡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個夢境了。
這個陌生的時代裏的經歷,讓唐鏡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兵匪出現之前,他是被人呼來喝去的長工,兵匪出現之後,他是任人宰割的蝼蟻。雖然說他與童家只是一種雇傭的關系,但實際工作中,卻像奴仆一般沒有自由。
在這種大時代的亂相面前,哪怕他是真的穿越了時空進入了這個時代,能做的事也是極其有限的。
只靠自己一雙手和滿腔的雄心壯志,是無法改變一個時代的。
唐鏡覺得,他有可能會找個合适的學校,去應聘當先生。文學、歷史這些他教不了,在蓮花峰上,他也才剛剛看了《近代史》。但他可以教數學、教物理,或者自然、時事——開啓民智,讓更多沉睡的人站起來,看到自己腳下的土地所要面臨的命運。
只要有心,總能找到力所能及去做的事。
這樣想的時候,唐鏡心底裏的那種茫然之感仿佛也被沖淡了許多。
童家因為死了人,已經在大門外挂出了白幡。
死了的長工、下仆要拿出銀兩安撫家屬,除此之外,還要操持大少奶奶白氏的喪事。付青青已經鐵了心要跟童嘉銘離婚,童家上下這些事情她自然不會伸手去管。
童老爺一心找人疏通關系,好保住童嘉銘。家裏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丢給了童太太。童太太失去了得力助手白氏,光是滿門上下的安撫措施就要把她忙暈了頭,但付青青鐵了心要離婚,無論童太太是派人來請,還是親自找上門來軟語哀求,她始終咬緊牙關不肯松口。
藏鋒和唐鏡剛走到內院門口,就見幾個老嬷嬷扶着哭天搶地的童太太走了出來,幾個老嬷嬷紛紛安慰童太太,有的說二少爺只是受人蠱惑,一時鬼迷心竅的,也有的安慰她說二少奶奶遲早會消了氣,原諒二少爺雲雲。
藏鋒拉着唐鏡讓在一旁,等她們走遠了才進去見付青青。
這個時候,童家的下人都已經被付青青攆走了,留在她身邊的都是付家陪嫁過來的人,他們有條不紊地收拾行李,将她帶來的東西分門別類地裝箱,房中雖然忙亂,卻難得的顯現出了幾分生機。
付青青臉色還有些憔悴,一雙眼眸卻已經恢複了神采。她把這兩人領到窗邊落座,急切的問他,“聯系上我大哥了嗎?”
藏鋒點點頭,“我們通過電話了。令兄讓你不要擔心,他已經知會了警察局裏的熟人,另外他跟報社的老同學也商量好了,明天一早,他會跟石出先生一起過來接你。”
付青青松了一口氣,這兩天童太太一有時間就過來找她,替她兒子求情,說來說去就是不同意放她離開。但付青青早已經從白氏那裏知道公公婆婆替兒子求娶她的內情,哪裏還會心軟。
但童太太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又是她叫了這麽多天“婆婆”的人,态度軟了不行,硬了也不行。付青青應付她還真是有些頭疼,這會兒聽見明天一早就能離開童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藏鋒又說:“令兄已經拜托了那位在報社工作的老同學,明天的報紙上就會刊登你和童嘉銘的離婚聲明。”
這個時代,很多人結婚、離婚、甚至與家人斷絕關系,都會通過報紙刊登的方式來昭告天下,這也是一種被廣泛認可的方式。
付青青聽到這樣的安排,忍不住淚盈于睫,連連點頭。
當夜,付青青從付家帶來的所有下人都守在了梧桐園的內院。如無意外,這将是付青青在童家的最後一夜。
別說是付家的人,藏鋒唐鏡更是不敢大意。
天剛黑,童老爺和童太太果然又上門來哀求,付青青硬起心腸不叫人開門,任憑童老爺和童太太站在門外說盡好話。
他們做出一心求饒的姿态,卻又安排了跟在身邊的管家下人們做出氣勢洶洶的架勢,叫嚷着付青青當人兒媳的竟然将公婆拒之門外,實在大不孝,要砸門讨個說法。
藏鋒讓洗月陪着付青青留在屋裏,他和唐鏡帶着付家的下人守在院子裏,生怕他們真的會不顧一切地闖進來,傷到了付青青。
童老爺夫婦的想法很好猜,無非就是留着付青青在童家,付家人投鼠忌器,不會真的對童家做什麽,真要放她歸家,童家未必受得住付家的報複。
所以他們才能舍得下臉面來糾纏,總之就是一句話:付青青生是童家的人,死是童家的鬼。要想離開童家,就從他們老兩口的屍體上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