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柳恒澈回到劇院裏坐著,心卻還在“怦怦”直跳。
劇場舞臺上灑下明亮燈光,彼得黎腰間插著手電筒,身上披著累贅的窗簾布般的戲服做出向天禱告的樣子,摩西陸沈默得如同一尊塑像反襯著傑克範亢奮過度的來來去去。他們演的是《堂吉诃德》,但顯然很奇怪,不過柳恒澈并沒在意,現在他的腦海裏剩下的只有剛才與趙幼青的對話。
趙幼青說:“我對你一直寄予厚望……”
趙幼青還說:“柳恒澈,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到這個舞臺上?”
實在難以相信,機會似乎就這樣降臨到了他的身上!盡管趙幼青沒有挑明,但他的話裏顯然給出了暗示,一旦柳恒澈做好準備重回鎂光燈下,他願意助他一臂之力!
還有什麽會比一個資深大導演的青眼更難得?哪怕沒有一家經紀公司肯簽下柳恒澈,只要有趙幼青這樣的大腕支持,柳恒澈就有翻身的機會!
柳恒澈身體微微發顫,捏緊的拳頭中滿是汗水,過去六年苦求不得的機會,在他放棄了這份職業,離開了這個圈子的時候卻突然間向他遞出了橄榄枝,這樣的可遇不可求,簡直讓他想要高聲喊叫,放聲大笑。
可是……等等,再等等。
柳恒澈按住自己的手,似乎想靠這樣的舉動來壓抑住狂喜帶給他的沖動。
趙幼青暫時只是這麽問而已,他還沒有一個合适的機會提供給他。是的,趙幼青并沒有說明何年何月何時何部片子哪個角色會給他柳恒澈作為翻身基石,他只是說,如果做好準備通知他一聲而已,所以現在其實并沒有現成的機會在等著柳恒澈,也就是說,就算他現在馬上答應,事态大概也不會馬上産生變化?
可演藝圈瞬息萬變,一旦時間長久,趙幼青會不會就此忘了這件事,但如果現在他答應的話,又會有什麽樣的進展?會不會反而壞了事?他現在的表演方法只是有了些趙幼青口中的“地氣”而已,還并未取得突破,這樣的自己,趙幼青會滿意嗎?
對了,柳恒澈想,在那之前,這件事應該告訴周遠志才是,有周遠志在的話,就一定能為他作出很好的分析,提供客觀明智的建議,可是明明在不久前他才曾經對周遠志信誓旦旦,說要離開這個圈子,從此本分地做一個普通人,好好地工作,和他生活在一起……
這樣的出爾反爾可以嗎?
可是演藝圈如此複雜多變,附加因素何其之多,變化又如此奧妙,有時一個人竭盡全力也未必能夠前進半步,所以這樣的機會是多麽難得,倘若失去,絕不會再有第二次!柳恒澈想,也許有了這樣的機會,他就能擁有強力砝碼,盡可能規避開那些令人心生厭惡的潛性規則,此後,一旦他擁有了地位和資格,他愛和什麽人戀愛,愛與什麽人相處就都應該不會是問題……吧?
他拼命思索著,其實周遠志自己也在努力成為一名正式的演員,如果他能夠抓住這次機會,或許也能拉周遠志一把。沒錯,憑周遠志的實力,只要有合适的角色,慢慢肯定能獲得大衆的認同,到時候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再不濟,兩個人同進共退也會比一個人毫無章法地苦苦奮鬥好上許多,所以,周遠志應該不會怪罪他的出爾反爾。
對!他不會怪他的,所以必須先将這個喜訊告訴周遠志才行!
柳恒澈猛然站起身來,吓到了身旁正彎下腰打算叫他的人。
“陳姐?”
演員工會的陳姐揉著胸口,一疊聲地叫喚:“哎喲小柳,你真是吓死我了!”
“對不起陳姐,我沒發現您在我身旁。”柳恒澈趕緊賠禮道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劇目皆已落幕,劇院裏的觀衆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幾個演員工會的工作人員正在場子裏打掃收拾。
“已經結束了?”柳恒澈問,“真不好意思,我剛剛走神了。”
陳姐擺擺手:“沒事沒事,我就是來喊你一聲,打掃打掃我們也該撤了。小柳啊,你看能不能麻煩你最後收尾,鎖門還鑰匙?”
所有工作人員中,只有柳恒澈住在影視基地附近的月林村,由他來收尾理所應當。
“好啊。”柳恒澈接過陳姐遞過來的鑰匙,“陳姐您要是有事就早點走吧。”
“哎,我是正要走了,我怕趕不上車,就是不好意思又要麻煩你。”
“哪裏,我應該做的。”柳恒澈說著,目光卻在劇院裏搜尋,找了一遍,沒發現自己要找的人,“陳姐,遠志呢?”
作為評委的一員,周遠志被安排坐在最前排,但此刻整個劇院裏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你說老周啊,”陳姐想了想,“他剛才好像接了個電話出去了,後來就沒看進來。”
是誰的電話,居然能讓周遠志講那麽久?柳恒澈聞言蹙緊了眉頭。
“小柳?”
“啊,沒事。”柳恒澈擺出笑容,“陳姐您趕緊回去吧,晚上黑,路上千萬注意安全。”
“哎好,麻煩你了小柳。”陳姐說著對其他幾名工作人員揮揮手,“我先走一步,大家做完手頭的事也早些回去吧,今天辛苦大家了。”
劇場裏稀稀落落地響起道別的聲音,陳姐走後沒多久,其他幾個人幹完活也都離開了,空蕩蕩的劇院裏只剩下了柳恒澈一個。
柳恒澈等所有人都離開了才撥打了周遠志的電話,回答他的卻是正在通話的電子音。柳恒澈挂斷又再撥,連續撥了幾次卻都是一樣,他走到劇場門口向外張望,明亮的月色下只看到零星幾個離去的人影而已。柳恒澈不得不再走回來,一時覺得心裏失落而不愉快。
算了,還是先收拾場地吧。他想著,沿著場地從後向前檢查。
場子都已經打掃幹淨了,因為坐席不夠而臨時借來的板凳也都堆到了一邊,柳恒澈一邊查看有無被遺忘的物品,一邊對著清單核對借來的物品數量并逐一标注,偶爾撿起遺漏的垃圾丢入垃圾袋中。
劇場中大部分的燈此時已經關閉,只餘下兩側的腳燈和舞臺前的燈光,整個場子裏靜悄悄的。這時就完全看不出來這個場地在不久前有多麽的熱鬧,那時古今中外各種角色一一登場,熱熱鬧鬧上演生死悲歡,離合聚散。
柳恒澈想著,走到舞臺前方,然後停下來。他忍不住轉過身,望出去。昏昧的燈光下一排排座椅虛席以待,仿佛不刻就要有無數觀衆湧入場內,人們扶老攜幼,說說笑笑,入得場中等一出大戲的上演,那舞臺上光芒璀璨,有無數喜怒哀樂,小生花旦,青衣武行,各式各樣的花團錦簇,笙簫齊奏。
柳恒澈不知不覺竟真似聽到有樂音之聲,好像還在昔日鎂光燈下,他要求自己站有站相,坐有坐姿,每個角度都要做到上鏡,舉手投足都需有著姿态。他還曾經對著鎂光燈練習睜眼,據說只有随時對燈光敏銳并且保持眼睛睜開的才是職業演員,職業的姿态,職業的對答,職業的笑容,整整六年……
六年都在做戲!他以為觀衆不知道,其實他們心知肚明。
他想到剛才那些舞臺上的表演,也想到彼得黎他們的《堂吉诃德》,一出顯得有些奇怪的粗糙的堂吉诃德,但誰能否認他們的表演抓住人心?柳恒澈曾經聽到了好幾次掌聲。
他想著,雙手撐地,跳上舞臺,頂棚射燈畫出舞臺前方一個明亮無比的框,而不過一線之隔的舞臺後半部分卻已被黑暗所遮蓋,明和暗的分界鮮明一如人生分水嶺。
柳恒澈張開雙臂,雙手所向,似可看到光線劈斬,左右上下,猶如馳騁天高海闊。他向臺下鞠躬,随後擺出姿勢。
“你來幹什麽?”*1他做出從椅子上緩緩立起身來的樣子,聚攏雙眉,聲色俱厲,“是誰指使你來的?”他說著頓一頓,忽又走上兩步,微微佝偻起身體,似是苦口婆心,“你靜一靜,把腦子放清醒點。你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於心不忍的事就會忘了麽?你看這些家俱都是你以前頂喜歡的東西,多少年了我總是留著,為著紀念你。”
他直起腰來,自己又将剛才《雷雨》中周樸園的臺詞重又念了一遍,似乎在琢磨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随後他重重嘆了口氣!這就是他以前的表演方式,演戲而已,自己都未曾打動,何況他人?他憑著對《雷雨》名家經典的領悟先自腦海中有了個印象,随後所做不過是模仿,不過是盡可能地貼近那些大家手法而已,他何曾真正演過一個周樸園?他拷貝的不是周樸園,而是那些在錄像帶中演繹周樸園的前輩演員,而在他柳恒澈手中,周樸園從未曾出生,正因此,他也從不曾創作過周樸園。
其實又豈是周樸園這一個人物而已?細細數來,六年來的角色幾乎都是如出一轍。最早的《我的王子》一炮打響卻竟然是因為當時并未成形的匠藝和趙幼青的悉心調教,之後他做的便是刻板模仿,模仿他人,甚至到最後模仿自己。
沒有地氣,沒有內在精神的人物是不會存在也不會被觀衆接受的。演員本身都不當他存在,如何讓旁觀者接受其存在事實?
“在舞臺上需要動作──內部動作和外部動作。”*2因而,外在的形态其實本無任何陳規舊矩,一旦從內心出發,便能知曉手腳該如何動彈,表情又該如何生發。他默默想了一遍,調整狀态,随後走回原位。
“你來幹什麽?”他又做出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樣子,這次卻是有快慢區分的,先快後慢,當站穩的時候顯出一種微微的遲疑。他的手尚餘了一只撐在椅子一側扶手,語調亦是先揚後抑,眼神微微閃爍。跟著他背著手向前走了兩步,步履緩慢,似在斟酌什麽,随後忽而一轉身,“是誰指使你來的?”他問,聲音冷沈嚴厲,臉上卻一閃而過某種輕薄的愧疚。跟著,他走回來似是想将手放到某個看不見的魯侍萍肩頭,但他終歸板正身形,在幾步外站了,顯出一種尊貴的區分與刻意的低姿态糅雜的樣子來,“你靜一靜,把腦子放清醒點。你……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他說得緩慢,字字句句都仿佛思考數次,“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於心不忍的事就會忘了麽?你看這些家俱都是你以前頂喜歡的東西,多少年了我總是留著,為著……”他壓低聲音,“紀念你。”
柳恒澈停下來,覺得渾身熱血上湧。在電影學院短期培訓時,《雷雨》他也演過幾次,但總歸都是以貼近名家表現為重,加之對《雷雨》中衆人性格的描述已被各種教科書和培訓資料解析透徹,他便會想當然地從生活中去尋找這樣性格的人約定俗成的外在表現,他憚於越過雷池,生恐與前輩表現手法、世俗習慣不符,而這恐怕就是所謂的匠藝吧。
柳恒澈一下子有了種打開了新世界窗戶的感覺,仿佛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伴随潤澤的草木花香一同撲面而來,他興奮無比,幾乎無法壓抑自己。
再試點別的看看?《奧賽羅》?《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或者別的什麽?
他在臺上踱來踱去,無數思緒從腦海中湧出,許多過去見識過的人物形象仿佛一下子都從紙板上站了起來,他走到臺中,想了想,忽而有了個調皮的主意。他雙手向前曲臂伸出,兩手張開,做出一個充滿力度的姿勢,他大聲說:“華生,你能來真是太好了!你聽說過有關這個案子的任何情況嗎?”*3
“一無所聞。我有好幾天沒有看報紙了。”從劇場後排忽而傳出聲音,有人從後方的陰影中走出,他個頭略微矮小,卻顯得可靠而忠誠。走路的時候脊梁挺直,有種軍人才有的從容步幅。
柳恒澈望著他從後方慢慢走來,直到登上舞臺。
“老朋友!”他伸手給了對方一個擁抱,“你可算來了。”随後直起身來,回複了柳恒澈的樣子,他笑眯眯地望著他,“遠志,你總算回來了!”
注:1、臺詞出自曹禺《雷雨》
2、出自《演員的自我修養》──(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3、臺詞均出自(英)柯南?道爾所著《福爾摩斯偵探全集》
作家的話:
那個,因為要趕新的出版稿了,我會争取在本月內将《奸角》第二部完結,然後停更,實在抱歉。本書預計三部曲《敗落》《掙紮》《輝煌》,大體就是這麽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