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柳恒澈最近很頭痛很頭痛,符西然裝瘋賣傻将三人組完全丢給他,對外還要表現出領導對下級的體恤,說:“小柳,最近會裏的其他事你都不用管了啊,就照顧好這幾位就行了,也讓你輕松一下。”柳恒澈聽到這句話臉部抽搐了兩下,最終認命地接手了這三個燙手山芋。
這雖然是三個人,但差不多賽過三千只鴨子!
彼得黎常年腎上腺素過剩,上蹿下跳,四處奔忙;傑克範常年不在狀态,飄來蕩去,不知所蹤;只有摩西陸還勉強可以劃在正常人範疇,但對著常年嘴裏蹦不出幾個字的人和那張肅殺的壯漢臉,柳恒澈也不覺得能舒服到哪裏去……
更糟糕的是,符西然不知打得什麽主意,竟将這三個人安排在月林村中暫住,於是小職員柳恒澈完全喪失了上下班的主權,他的生活中瞬間被硬塞入了三個大活人,一天廿四小時忙得焦頭爛額。
一大清早要喊人起床吃飯,跟著是一整天的跟蹤與反跟蹤對抗,筋疲力盡地在夕陽下爬回來後還要提防晚上三個人又惹出什麽事來。
明明三人組到達至今不滿一星期,彼得黎和傑克範卻都已經闖過禍,前者和張志東起了糾紛,後者跟唐旭東有點摩擦,幾乎釀成毆鬥事件,所幸柳恒澈及時趕到才勉強将事情擺平。要說好處也算有,本來水火不容的張、唐兩派因為這三個人的出現開始放下過去的芥蒂,謀求合作,一致對外……
但,這個好處只會讓柳恒澈更頭疼而已!
柳恒澈日夜奔走不歇,腦子裏都沒空去想別的事情,那些不甘與痛苦,不安與失落都被這種強加的莫名其妙的忙碌沖淡了味道,加上打工的事情,柳恒澈有時候會驚覺這一年多來自己似乎還是第一次完全地從前事的陰影中脫出身來,無暇思慮。
人,果然還是要忙碌些才不會胡思亂想吧……
然而,忙碌終究不是無害的。三人組的出現使得柳恒澈與周遠志的相處機會又再變少了。柳恒澈鎮日追著三個人四處跑,周遠志最近也似乎在忙部片子而時常不在家中,偶爾兩人正好空著,柳恒澈想和周遠志好好說上兩句話,不出幾分锺必定有人通風報信,三人組又惹出什麽事了,需呀柳恒澈去擺平。
柳恒澈有的時候真想一咬牙不去管那三個人了,每次卻都被周遠志拉出屋去:“阿澈,去忙吧,有空我們總能再聊的。”
周遠志說得沒錯,柳恒澈和周遠志住在同一個屋子裏,時間用擠的相信總能擠得出來,何況三人組再怎麽也不可能在這個影視基地裏待上一輩子,過一陣子總要離開的,到時候,柳恒澈就解脫了……
想是這麽想,但事情卻一直沒有往好的方向發展,而随著時間推移,柳恒澈發現,周遠志好像有什麽事情瞞著他。
他幾次注意到周遠志發呆的樣子──很少會在這個人的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他總是沈穩可靠的,安靜卻仿佛能夠處理好所有的事情,但最近一陣他似乎有些迷惘。有兩次,周遠志好像要找他說什麽,結果卻被三人組打斷,等到柳恒澈再問起的時候,他卻一笑帶過,推說沒什麽大不了的。
柳恒澈覺得這很奇怪。
而與周遠志見面時間減少本身,也漸趨嚴重地影響柳恒澈的心情。往日飯後安靜卻令人舒适的相處時間如今被徹底擠走,一天兩天三天……與周遠志交流時間越少,柳恒澈越覺得渾身不自在。他想念那些安靜的夜晚讀書時間,只有紙張滑過的聲響和彼此的呼吸聲,讓人覺得惬意而不孤獨,也想念他們坐在燈下讨論一部片子或者只是聊聊今天的工作。周遠志雖然沒有很高的學歷,但柳恒澈卻很喜歡聽他講話。他的嗓音溫和有力,看待事情的角度常常會讓柳恒澈覺得豁然開朗,但現在他已經好久沒有和周遠志好好聊過天了,甚至,他不知道周遠志每天都在哪個片場忙些什麽!
柳恒澈不知道的事還有一件,就是那支奇怪三人組到底是上這兒幹什麽來了。這樣的一支小型TEAM,能幹的事情似乎很有限,人手不足更應該抓緊時間,而他們來了以後卻仿佛觀光客一般,每天沒頭沒腦地做些奇怪的事情,柳恒澈跟了這個丢了那個,每天在影視基地裏跟在他們後頭瞎折騰,卻茫然不知自己的目的到底何在。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特別內疚,他想起過去勞煩周遠志到處找自己的那段時間。他的腿腳靈便,這樣每日折騰都累得要命,何況周遠志還有一條腿有舊傷,自己當時真是太任性了……
似乎是不知不覺地就會想要對這個人做一些任性的事情,因為相信他能找到自己,相信他會包容自己的任性,但這樣的事情以後絕對不能再做了!柳恒澈想。
到了九月中旬的時候,影視基地裏按照慣例要組織中秋節加國慶節的活動。作為福利的一項,群衆演員工會會撥出一定的錢來搞一些娛樂活動,比如組織吃飯,舉辦娛樂活動之類,也算是豐富群衆演員生活的一種方式,今年符西然等人商量了一陣,也不知是誰給出了馊主意拍了板,要搞一場舞臺劇表演賽。
柳恒澈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外頭跟攆兔子似地攆範色,結果負責通知他的人居然是彼得黎。柳恒澈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問他:“怎麽是你來通知?”
彼得黎馬上露出個十歲以下孩童才有的興奮笑容:“因為我們也要參加啊!”
柳恒澈看了看天空,萬裏無雲,但還是有晴天霹靂的感覺。
群衆演員工會的所有人都迅速動作起來,定聚餐場地,統計參加人員名單,購買節日禮品等等,參與的群衆演員們則劃分成了一個一個小組,商讨著要表演什麽,并開始著手分配臺詞、準備音樂和自己親手制作戲服、道具。
而令柳恒澈吃驚的是,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彼得黎三人組居然已經和影視基地裏的大部分人混得比較熟悉了。這從他們出現在各個角落與各人攀談都未獲得拒絕便能得到明證,初始對他們存有戒心的唐旭東和張志東也不知怎麽接受了彼得黎等人的存在,雖然不至於擺出好臉色,至少不再存有敵意。
柳恒澈是在看到摩西陸偷偷架設的攝像機的時候才恍然大悟,彼得黎紀錄片的拍攝目标正是他們這群群衆演員!難怪兩個星期來,彼得黎和範色都在四處晃蕩,熟悉地形,熟悉人,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切入這個圈子,這片封閉的天地,從一開始的大肆嚣張引起注意,到看似緩慢卻無聲無息地快速接近,直到走得很近了,也依然不被人所發現,即使發現也不至排斥。
衆所周知,紀錄片的第一要素便是真實,搶拍、抓拍、偷拍都是常用方式。在攝制現場,任何機會和場景都是稍縱即逝,不可掌控的,這就需要導演有絕對優秀的洞察能力和敏銳的捕捉細節能力,同時需要攝像師有良好的掌鏡能力和與導演的默契程度。
柳恒澈這時第一次看到範色拿起攝像機──他以前只知道範色精通攝影,沒想到攝像才是他的專長。範色個頭矮小,平日看起來就像個沒心沒肺的小男生,有的時候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呆,但是當他投入工作的時候,一種無法讓人想象的壓倒性的威嚴卻從他不足一米七的身體中迸發出來,只有這個時候,柳恒澈才真的相信這個人不僅是國際大獎的得主并且是個相當成熟的攝像師。
而當範色的身高對他的拍攝造成不便的時候,便有摩西陸來彌補這一點,柳恒澈從未看到一個雜役連人帶攝像機搬運的。摩西陸似乎果真能分開紅海,他像範色的手,範色的腿,任何範色所不及的部分,自有摩西陸來替他彌補,他的一個眼神甚至不需開口,摩西陸就能心領神會,柳恒澈終於明白,這是一支很成熟的團隊,他們之間的默契程度不可能是一兩年間培養出來的。
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看著他們工作,看著和自己相處了很久的那些群衆演員們在彼得黎的誘導下自然地訴說。彼得黎總是顯得誠懇而專注,偶爾還是那副神神叨叨的樣子,卻不動聲色地引導、掌控話題,傾聽人們的唠叨、憤恨、理想、志氣,笑容滿面或是憂愁多慮。
公演當天晚上,在影視基地中的劇場裏,群衆演員們第一次成為衆人矚目的焦點。工會一早在K鎮發了宣傳單,不少居民閑得沒事前來觀摩,另外有幾支還在趕工的劇組因為得到邀請,也有人來觀看演出。這一顆小石子投入表演者心中的漣漪無比巨大,很多人設想著能從這次非正規的表演中脫穎而出,博得劇組的青睐,為自己打開另一條道路,即使明知概率小之又小。
柳恒澈站在劇場的後排看著臺上的表演。沒有接受過正規訓練的群衆演員們認真地走位、表演。與戲劇學院科班生的彙報演出不同,他們的服裝顯得粗糙,演技也并不出衆,選取的劇目絕大多數不會是莎士比亞或是代表經典文學的任何名家名段,很多都只是他們在電視劇拍攝過程中截取的片段或是幹脆原創的劇本,顯得幼稚甚至有些不通順,但是不知為什麽卻會吸引人看下去。
柳恒澈在看得入神的時候,被人在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回頭一看,發現竟是趙幼青。對方沖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出來,柳恒澈趕緊回身交代了別的工作人員幾句,誠惶誠恐地跟出去。
外間好生明亮,圓圓的月亮如同盛滿清冽的天河之水,飽滿豐潤。趙幼青細細端詳柳恒澈一陣,微微笑道:“柳恒澈,這麽久不見,你看起來終於有些地氣了。”
這一開口就讓柳恒澈吃了一驚,曾經被趙幼青指點過的東西他一直未曾想透,現在卻莫名其妙地被說具備了。
趙幼青見他疑惑,指著一旁問:“這是什麽?”
柳恒澈看了半天,還是只能老實回答:“花,草,還有樹。”他有些頭疼,“不過我叫不出名字來。”
趙幼青笑起來:“不錯,你以前可不會這麽說話。”看到柳恒澈有些茫然的樣子,趙幼青補充道,“你以前會說這是一處夜景,适合什麽樣的場景氛圍和表演,然後會搬出許多作品當中的場景片段來注釋,特別會著重提到提問者本人的作品。”
柳恒澈回想了一下,過去的自己也許是會這樣說,一種迎合和戒備的反應。
“你以前的目的性太重,阻礙你看到一些簡單的東西。”趙幼青說,“怪不得你,半路出家,雖有天分卻未開竅,完美主義又過於急進以致反而浮躁得失去方向。”
柳恒澈驚訝無比,這還是他第一次從趙幼青嘴裏聽到如此切實地評判與……誇贊。在他的印象中,趙幼青是個不太多指點別人的大導演,更遑論真槍實劍地句句直指。
“不必驚訝。”趙幼青說,“我對你印象不壞,甚至對你寄予厚望才會一直關注你。你大概不知道,從你出道開始到現在的幾乎所有作品我都看過。”
“趙導……”
“不要高興,我看得很失望,你越來越……匠氣了。”趙幼青說,“匠藝并非表演,很早以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曾提到過這點。也許你覺得自己的演技是在提高,有些評論家和你的粉絲也被這種表面現象瞞騙過去了,但你卻越來越不紅。”
“知道原因嗎?”他問。
“因為……匠氣?”
“對,觀衆的心理其實是很敏銳的,真正好的發自內心的表演與創作和刻板的機械式匠藝如同泾渭分明,你能輕易感覺到被打動或是未被打動……”
柳恒澈想到了在自己論壇上看到的那個署名郁郁蔥蔥的人發的帖子,柳恒澈哪裏有感情可言?
“自然也會有高超的匠藝演員,通過程式化的表現,得以完好地展現一個角色的外在和在任何場景下會有的反應,但這種東西缺乏內心支撐的東西,是死的,會很快枯萎。”
趙幼青又問他:“你種過盆栽嗎?”
“我父親有這個愛好。”
“其實你早該問問他才是。”趙幼青說,“養殖花卉盆栽的人都知道,再好的花種種在花盆中施用再好的肥料,仍然需要不定期地接觸大地。花草樹木本從大地中而來,它們需要大地來給予它們成長的地氣,如果束之高閣,很容易就會養蔫。”
“所以我缺少地氣?”
“你以前的表演就是個空架子,像挂在幾十層高樓上的吊頂盆栽。”趙幼青笑起來,“美則美矣,卻像假的。可是你現在學會站在大地上了,你剛才看到劇院裏那些人的表演,覺得怎樣?”
“很粗糙,但不賴。”
趙幼青點頭:“他們的目的單純,固然有模仿痕跡和摸不著頭腦的地方,但也偶然會有純粹的創作産生,這就是你能看下去的緣故。他們沒有接受過系統化的教學,沒有形成你的那種匠藝,”他說,“柳恒澈,要打破那層外殼和習慣是很不容易的,特別是你已經六年都這麽過了,我一直以為你就要完蛋了,現在看來去年那件事或許正在這條路上推了你一把。”
柳恒澈看著趙幼青,心中“怦怦”亂跳。
趙幼青問他:“柳恒澈,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到這個舞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