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轉變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漸漸地,柳恒澈真的越來越有群衆演員的樣子了。他像其他人一樣地早起排隊等工時,一樣地安靜服從安排,一樣地在人堆中飾演面目模糊的角色,等到人們終於發現找不到“柳恒澈”這個人的時候,他已經完完全全從一個差強人意的偶像劇明星“倒退”成了一個合格的群衆演員!
周遠志是最早發現到這一點的人。對於同處一個屋檐下的青年,排除掉兩人似近又似遠的交往關系,他見證了青年的氣場在一點一滴地思考與演練中逐漸産生的改變。
他常常可以看到青年在各個劇組轉悠,琢磨導演的導戲方式,琢磨其他人的演戲方式,甚至琢磨一只野貓一只野狗一棵樹一朵雲的動态,他一面打著各種各樣的工賺錢還債,一面卻也趁機與形形色色的人來往乃至交上朋友,他學習他們的思維與習慣,學習他們說話動作的方式然後化為己用。以至於,有時候,就算是看了柳恒澈六年的周遠志,都不會發現剛才擦肩而過的那一個面目模糊的陌路人正是青年本人。
而柳恒澈惡作劇的套路也在這樣的改變中改變,不再是初中生的把戲,而是很糟糕地倒退到了小學。周遠志每每想起這一點都要嘆氣,除卻打工上戲看書時間以外,要把柳恒澈這個人揪出來成了他一個很頭疼的任務!
有的時候,他會在河邊的草叢裏看到在地上和野貓對峙的青年;有的時候,那個人如同一個普通游客般從他身旁匆匆經過;有的時候,他是個背著麻袋四處晃動的拾荒者;有的時候,他大大咧咧地混進別人的劇組裝作一直都在其中工作……
這算是周遠志上工以外的一大負擔,當然,也是一大樂趣。
每次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找到奇奇怪怪的青年,周遠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時候,對方卻會興高采烈地卸下僞裝,給他一個熱烈的擁抱或者親吻。
“遠志,我就知道全世界只有你能找到我!”
周遠志有時候會想,這真像是個恐怖片的橋段,一個迷人的鬼怪引誘著路人進入他的地界,從此開始了一場永不散場的捉迷藏,但,如果那個鬼怪是柳恒澈,他甘之如饴!
記者們對柳恒澈的興趣也随著時間漸漸散了,一個過氣退圈明星的英雄之旅炒作三個月已經太長。如果周遠志曾經以為,柳恒澈的那一次出面與最終勝利的結果會成為他複出的契機,那麽在聽過柳恒澈的話後,他才真正明白柳恒澈能夠在那種圈子裏混上六年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那個人曾在飯後,一面懶洋洋地趴在沙發上翻八卦雜志上做的名為“看看他(她)們如今都在幹什麽”的過氣明星專題,一面說:“遠志,你想多了,媒體關注我是因為我當時是個标靶,具備炒作價值,就像我反過來利用他們的炒作來替羅兵他們讨公道一樣。但炒作價值畢竟不能與商業價值劃上等號,以我的年紀和現在的能力,接手我要浪費很多宣傳資源,卻未必有好的收獲,一不小心還可能賠本甚至丢了公司顏面,所以目前這個階段,不會有人來找我的。”
青年懶散著口氣,聽起來并不在意,但周遠志還是察覺他言語下微微的落寞,但下一刻他卻馬上又會嬉皮賴臉地湊過來:“你是不是擔心我不開心,那,要是你讓我枕著你的腿,我就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然後抓著他坐在沙發上給自己當枕頭。
這樣的親昵和信賴,卻依舊無法更進一步。周遠志有的時候會想,這樣就足夠了,但有的時候,卻也會有微微的怒氣,但怒氣未及發出最後卻都化為了淡淡的哀傷。
夏天到的時候,柳恒澈經過半年的拼命努力,還清了一小部分的債務。雖然只有七千多塊錢而已,對於堅決不肯要周遠志幫忙的青年來說,實在是個很大的進步。那一天,柳恒澈去鎮上彙款,和周遠志說好了會帶些好菜回來,然後兩人一起做飯吃一頓。
周遠志當天沒有工可開,就在家中打掃收拾。到了傍晚的時候,柳恒澈卻帶回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萍姐。
已經有半年沒見了,章曼萍比周遠志半年前看見的時候消瘦了許多,下巴尖了,人也不大精神,兩個大眼睛下面是深深的眼袋,再加上一身黑色套裝,看著幾乎像個暗夜裏的女鬼,只有開口說話的時候,簡潔幹脆的用詞和言簡意赅的說明方式還有半年前那個強勢經紀人的幾分風範。
周遠志迎接她進屋的時候注意到,她的左手袖子上別著個黑色的袖章,上面是一朵小小的白花。他曾經聽柳恒澈提起過,萍姐的父親多年前得了不治之症,一直在反複手術與化療中,她老公原先是個玩音樂的,整日高喊:“世界不理解我,世界不理解音樂!”憂郁文藝著不務正業亂花錢,後來在女兒剛出世沒多久居然姘了個年輕女孩私奔了……說到底,萍姐的強悍,未必不是生活逼出來的。
柳恒澈給萍姐倒了水,開了電視,然後拉了周遠志一起去廚房弄飯菜。他們的廚房在底樓,本來是公用的,年後這棟小樓裏漸漸來了些新住客,到底不如羅兵他們在時的熱鬧,廚房更是少人使用,幾乎成了兩人的私廚。
周遠志看柳恒澈一樣樣從塑料袋裏往外搬食材清洗切剁。一塊帶皮鹹肉,幾兩河蝦,許多的青菜,還有塊絹豆腐和一只大魚頭,看來他今晚心裏的菜式是豆腐魚頭湯,菜飯和白煮河蝦。
周遠志問他:“萍姐來影視城工作?”
柳恒澈正在給自己系圍裙,“嗯”了一聲,順手遞了另一塊給周遠志:“有個新人第一次上戲,她要全程陪著,以免出問題。”
周遠志拿了個塑料簍子裝了青菜清洗,聽到這裏不免有些奇怪:“萍姐怎麽又帶新人?唐曉駿呢?”
這次柳恒澈遲疑了一會才回答,他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萍姐她現在手頭似乎只有這一個人了。”
“那……也許是今年要力捧的新人吧,萍姐這樣的金牌經紀,公司不會讓她放羊的。”
柳恒澈沒有回答,只是用菜刀一下一下切著肉塊,眼底若有所思。
吃過晚飯後幾人又坐著閑聊了會,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周遠志他們是生怕觸到章曼萍的逆鱗,倒是她自己很坦誠,樁樁件件地陳述,她說老人家上個月沒了,走得很快,苦了這幾年總算到最後解脫得順利,也說起如今她手頭的确只有一個街上撈來的新人了。
“本來是街上的混混,叫趙小明,脾氣大,演戲也不行,只能往不羁青年那塊包裝,現在韓流紅嘛,就取個藝名叫……”她撓著頭,短短的指甲修剪得粗糙,邊邊角角都是不平,“對了,叫趙多俊,我老記不住,在片場叫他小明小明,把他氣得龇牙咧嘴。”
萍姐說到這裏哈哈大笑,那笑容卻是苦的。
“柳先生,你走後,變化很大。”她說,然後又重複了兩遍,“很大、很大!”
“唐曉駿呢?”
“他?”萍姐說到這裏,卻猶豫了,潔白的牙齒下意識地咬著下嘴唇。這個少女般的動作似乎是從她年輕時就養成的,以前是被女強人的外表壓制住了,這個時候看到,卻讓人有些意外。
“他……他很好,”她想了片刻,才慢慢說道,“馬上就要開拍一部好片子了,是和趙幼青導演合作。”
“是嗎……是趙導……那很好。”柳恒澈說。
“嗯,他是很好。”萍姐咬著下唇,奇怪地又重複了一次。
後來的話題就完全不與圈子相關,萍姐坐到晚上九點,準備開車回H市市區的賓館。柳恒澈先下樓去替她開車出巷子,周遠志陪她下樓。
“周先生。”她最後看了一圈周遠志與柳恒澈的居所,緩慢地開口,“你們現在都是一起住?”
周遠志不笨,馬上領會了她的意思接口道:“是啊,因為房租太貴,你也知道阿澈他現在經濟條件不太好,這半年,他一直都很辛苦地在工作。”
萍姐卻嚴肅道:“也許柳先生現在是很辛苦,但我覺得他看起來卻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好!我不是指他的經濟條件,而是指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很……怎麽說,”她想著,“就像是剛剛入行那會的狀态,對,也許比那時候還要好!看起來很精神,像在發光一樣,我想這是因為你的緣故。不管是那時候還是現在,真是多虧你肯幫他,我代柳先生謝謝你!”
周遠志搖搖頭:“這沒什麽,阿澈他值得人幫的,我想假以時日,他一定可以東山再起,到時候就再不會有什麽事什麽人可以攔住他了!”
萍姐卻很快地問了一句:“也包括你嗎?”
周遠志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當然,我永遠不會攔他,只會幫他。”
萍姐這才笑開來:“謝謝你周先生,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會對柳先生好。在柳先生東山再起前的這段時間就拜托你多多照顧他,以後等他重回舞臺,一定會好好謝你的。”
周遠志努力地陪著笑臉:“是,我也很期待那一天,到時候一定要收他多一點的利息才是!”
院子外面傳來喇叭聲,柳恒澈喊:“萍姐!”
萍姐答應了一聲,朝周遠志伸出手去:“周先生,說好了。”
周遠志看著那只白`皙的手,随後微微一笑,伸出手去與之交握:“嗯,說好了。”
柳恒澈回來的時候,周遠志已經躺下了,但并未睡著。他聽著柳恒澈輕手輕腳出門洗澡,滿腦子都是萍姐剛才說過的話。女人通常都很敏銳,萍姐更是個聰明女人,她一定是從他們的屋子和他們的相處狀态看出了什麽,才會對自己說那些話。
當然,那些話對周遠志來說都是冒犯,可他卻并未生氣,不僅沒有生氣,周遠志甚至有點替柳恒澈高興,高興到了今時今日,柳恒澈身邊竟然還有其他不抱目的對他好的人。至於他自己……周遠志在心底笑笑,沒事的,明日愁來明日愁。
柳恒澈很快洗澡回來,他鎖了門,接著應該躺回自己的床上,但周遠志聽到的柳恒澈的腳步聲卻只是到他的床邊而已,之後便再無聲息。
這是怎麽了?
雖然閉著眼睛裝睡,他還是能感覺到被人牢牢注視著的感覺。本來打算混過去,最後周遠志還是嘆了一聲,認輸地睜開眼睛。果然柳恒澈就站在他的床前一動不動。夏天的夜晚,月光總是顯得格外明亮,即使隔著窗簾,他也能依稀看到青年的臉孔,分辨不明的脆弱。
“阿澈。”周遠志喊了一聲坐起來。
柳恒澈坐下來,這使得周遠志的單人床發出了“嘎吱”的聲響。他沒有回答,反而伸出手來,猶豫著,然後搭在周遠志的肩上。
周遠志的心在那個時刻開始脫軌,他聽到自己連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
“阿澈,怎麽了?”
青年抱住他的肩膀,将頭埋入周遠志的頸窩,剛剛使用過的沐浴乳清新的薄荷味便飄入周遠志的鼻端,反而讓他更加神志恍惚。
“遠志,我不開心。”青年小聲說著,像只大型犬一樣,用濕潤的鼻子磨蹭著周遠志的脖子,“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但是看到萍姐,我就想到過去,想到那些事……”
周遠志這才想起來,不管怎麽堅強,柳恒澈遇到的著實是很過分的事情,而那件事過去也才半年多而已,只是因為柳恒澈很快地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讓人錯覺那件事情已在他的心中過去,但事實上,哪裏有那麽容易的事呢?萍姐的出現打破了群衆演員柳恒澈的生活,她像一根線,牽扯出了過去許許多多燈紅酒綠,豪奢繁華,也引出了柳恒澈心底一直掩藏起來的痛。再怎麽成熟理智,他也不過就是個人,一個連三十歲都還沒滿的孩子!
周遠志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攬住柳恒澈的肩膀,這個舉動極大地鼓舞了青年,他一下子将周遠志摟得更緊,像溺水者尋到了唯一一根浮木般,手攀腳盤。周遠志吃不住他的體重,立刻被柳恒澈壓得倒在了床上,單人床在靜夜中發出了極大的“嘎吱”一聲,像是誰似痛苦又歡愉的呻吟……
周遠志的臉一下子紅了,他心跳如雷,想要推開柳恒澈卻又怕這樣會傷害到青年的自尊心,只能結巴著抗議:“阿、阿澈……先起來,先起來再說話。”
“不起來!”柳恒澈卻耍賴了,他不僅這麽說,反而又再更緊地抱住周遠志,像條蛇一樣将他牢牢纏在懷裏。
“阿澈!”
“遠志,”柳恒澈擡起頭來,才洗過的柔軟發絲有些濕地搭在額頭上,看起來幾乎如同一個少年,“遠志,我……我想跟你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