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旁人說到柳家二兄弟的時候,多半有一個共識,柳家長子溫文爾雅,聰明出色卻難以接近,柳家次子熱情奔放,性喜交友而時常沖動,這就似乎柳家父母在生育、撫養子女的時候,将對沖的兩種性格集中地各自放到了某個兒子身上一樣,柳恒沛有多麽“熱”,柳恒澈就有多麽“冷”,但事實又是否真是如此?
柳恒澈到達蘭魚路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與其他街區的安靜不同,這裏依舊喧鬧無比,街上到處是行人在走動,五顏六色的霓虹招牌在夜色裏放出燦爛而詭異的光芒,空氣中混雜著人味、酒味與尿騷臭,一派糜爛的歌舞升平。
柳恒澈在車上撥打過柳恒沛的電話,那頭無人接聽,他思量再三,又撥了家中電話,接電話的是他母親,确認了柳恒沛出門應酬此時還未回家的訊息,換言之,他之前在電話裏聽到的那個聲音有極大可能就是柳恒沛的!
柳恒澈戴了有誇張黑色鏡框的平光眼鏡下車,頭上壓了頂鴨舌帽。雖然盡可能遮住相貌,但因為他天生一八七的身高和模特般的身材,在黑夜裏也吸引了不少眼光。幾個站街的女人忙不疊地圍上來,用豐滿的胸脯蹭著柳恒澈的身體:“先生先生,要不要一起玩玩?很便宜的!”
柳恒澈快步通過她們的包圍,眼神逡巡著街道兩側的酒吧,試圖尋找到柳恒沛可能進去的那一家。電話适時地響起,柳恒澈按了通話鍵,聽到萍姐的聲音。
“柳先生,找到了。”萍姐在那頭很快地說,“酒吧名叫Fiona,那個流氓全名叫劉虎,和這條街一起都劃在蔡先生下面一個叫華爺的人手裏,我們和他們從前沒有打過交道,現在一時也找不到可以出面的人。Raymond目前人在國外,光合影動那邊的小丁會跟進這件事……”
柳恒澈邊聽邊迅速尋找著那間酒吧,在街角果然看見一塊花花綠綠的招牌,看出入的人群,似乎是間很混亂的鬧吧。
“柳先生?”
“我找到了。”
“柳先生,你聽我說,這件事我們就管到此為止。那批人都是最底層的混混,恐怕連上面的人是誰都不知道,下手又不懂輕重,我們沒必要摻和進去,這件事就等小丁……”
“萍姐,我弟弟也在裏面,而且很可能和歐子琳在一起。”
電話那頭沈默了一陣,柳恒澈聽到萍姐飛快翻電話簿的聲音。
“柳先生,再給我點時間,一小時,不,半小時就好,我再想想辦法。”
柳恒澈看了一眼手表,距離歐子琳那個電話已經過去了四十分锺,再等下去恐怕事态無法收拾。光合影動的小丁吃苦耐勞,但靈活性欠缺,等他擺平事情,不知要到什麽時候!
“對不起,萍姐,請你繼續聯絡,但我要先進去看看。”柳恒澈說完,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他将手機調至靜音,才推開Fiona的大門。
門才打開,撲面便是一股音樂和人聲的大浪撲面打來。柳恒澈向來讨厭太嘈雜的地方,此時不由得皺起眉頭。Fiona裏面人山人海,中心舞池區架著高高的圓桌形表演舞臺,豎著鋼管,幾個衣著暴露的女子正一面模仿著性*交的動作對著鋼管翩翩起舞一面向臺下抛著媚眼飛吻,舞池裏口哨聲四起,無數人随著強勁的鼓點節奏扭擺搖晃,激光四射,幾乎晃瞎人的眼睛。
柳恒澈見到一個服務生從身旁走過,趕緊扯住他。
“虎哥在哪個包廂?”他扯著嗓子喊,音樂聲吵得他耳朵“嗡嗡”直響,渾濁的空氣使得呼吸都變得難以忍受。
“什麽?”
“虎哥?在哪裏?”柳恒澈問,拿手比劃著,“我來替他送東西。”他說著,拍拍自己的褲袋,示意東西在這,随後抽出兩張百元大鈔塞到服務生胸口的口袋裏。
服務生雖然有些疑惑,到底拿錢好辦事,他指了指某個方向:“包一。”
柳恒澈比了個“OK”的手勢,奮力擠過人群。包廂帶就比舞池裏要安靜許多,安靜到柳恒澈一到就聽清了某扇虛掩的門後傳來的聲音,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咒罵聲以及拳頭打在肉體上的悶聲。
柳恒澈拿出兜裏的手機看了眼,萍姐後來沒再打過電話,只發了數條消息過來,皆是勸柳恒澈稍安勿躁的。柳恒澈将手機塞回去,深吸了口氣,推門而入。
包廂內的人見到有人進來,都飛快地擡起臉來看。柳恒澈反手阖上門,趁機迅速掃視了一圈裏面的情形。
這間包廂大體可以容納二十個人,目前只有七個男人在裏面,或坐或站,打扮花哨,都是副不好惹的樣子。為首一個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的瘦子,交疊著雙手,微低著頭,說不出的陰郁。他面前的桌上一溜擺著一大排洋酒、啤酒、紅酒,歐子琳被按著腦袋頂在桌上,已經哭得嗓子都啞了……柳恒澈掃視一圈,在房間的角落站著兩個膀大腰圓的打手,地上躺著個人,已經昏了過去,眉目依稀就是他弟弟。
“幹什麽幹什麽!”一個混混走上來,“誰讓你進來的!快出去!”
柳恒澈上前一步:“請問您是虎哥嗎?”
他這一出聲,歐子琳已如蒙大赦一般,雖然沒法擡頭看,卻歇斯底裏地哭喊起來,身體也開始拼命掙紮:“柳哥柳哥,救救我,他們……”話沒說完,已經被押著她的混混扯著頭發往下狠狠掼了一下,腦袋磕得玻璃震響,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虎放下腿,陰森森地問:“柳哥?兄弟是哪條道上的?”他這麽說著,旁邊的幾個混混就都圍攏過來,似乎要對柳恒澈不利。
“您擡舉我了,虎哥。”柳恒盡量和顏悅色道,“我是子琳的經紀人,您叫我小柳就好。敝公司教導不力,員工居然連虎哥您都敢得罪,我是專程來給您賠禮道歉的!”
旁邊的小混混見柳恒澈一副軟骨頭的樣子,不由更加猖狂:“道歉?道歉有個屁用?這臭娘們連我們虎哥都敢打,今天不好好收拾收拾她,她還真以為自己是個角了!”
柳恒澈微微皺眉看那小混混邊說邊猥瑣地用手摸了把歐子琳的屁股。這個千寵萬嬌的公主,哪時曾遇上過這樣的事,吓得渾身都在哆嗦,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是,子琳她是不像話!”柳恒澈應承著,轉頭嚴厲地對歐子琳喝道,“子琳,還不給虎哥道歉!”
歐子琳哭哭啼啼地剛要說什麽,劉虎卻一伸手打斷了她:“道歉就不必了。”他說著,從兜裏慢條斯理地摸出一包煙來,柳恒澈趕緊走上前去,有個剃著板寸的混混想攔住他,劉虎向他使了個眼色,他便退下去。柳恒澈從口袋裏摸著個打火機,一八七的身高就這麽直直地折下去,打了火,恭恭敬敬地遞上。
“虎哥。”柳恒澈忍耐著刺鼻的煙草味,“您看,子琳今年都二十好幾了,一把年紀又不會伺候人,能不能就請您高擡貴手放她,啊,還有那小子一馬?往後有什麽能幫到您的,只要您虎哥一句話,敝公司二話不說,必定全力去辦!”
劉虎抽著煙,煙圈在空中一個個浮出來,陰郁的臉孔看不出半點想法。
柳恒澈的腰就這麽彎著,煙草的味道一點點熏著他的臉。
“小柳。”
“是,虎哥。”
“你不是什麽經紀人吧。”
“……”柳恒澈手放在褲袋旁邊,如果萬不得已還是得報警,雖然未必有用處。
虎哥撣了撣煙灰:“把帽子和眼鏡取下來。”
柳恒澈短暫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地把僞裝去除。包廂昏暗的燈光下也能見到他英俊的臉孔,不知是誰咽了口口水。
“柳……什麽?”
“柳恒澈。”柳恒澈直起身來,“實話說吧虎哥,我确實不是歐子琳的經紀人,我這番也不是專程為她來的。”
歐子琳聽了這話,像是吃了一驚,渾身顫抖著從亂七八糟的頭發裏擡起臉來看柳恒澈。
“果然是你。”劉虎說,“我看了你今晚的節目,夠狠,倒有我們道上兄弟幾分樣子。”
“多謝虎哥誇獎。”柳恒澈愣了一下,趕緊應承,“那邊那小子是我親弟弟,我其實是為他來的。”
“哦?他呀。”劉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我知道我弟弟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虎哥您,您看我怎麽做才能替他賠罪?”
幾個混混想要起哄,被劉虎伸手一壓,都靜了下去。
“既然是小柳你來讨這個人情,給你個面子也無不可。”劉虎說道,慢條斯理的話語裏顯然不是爽利放人的意思,“不過歐子琳就要留下來。”他說著,一揮手,那兩個膀大腰圓的打手就将柳恒沛架了過來,丢在柳恒澈腳邊。
柳恒澈看著躺在地上的弟弟,斟酌著該如何行動。他的本來目的就只是帶回柳恒沛,這樣毫發無傷地回去是最好的結果,但眼不見為淨還好,如今看到歐子琳這樣凄慘的樣子,要他馬上轉身就走确實有點難度。柳恒澈在心裏計算著得失,無論如何算,要帶走歐子琳都不可能是件簡單的事。
“虎哥,”柳恒澈嘆了口氣,謹慎地問,“要怎樣才能請您也放過子琳?”
“你小子得寸進尺怎麽著!”旁邊的混混一把推在柳恒澈胸口,搡得他往後挪了半步。因為身高不夠,那人用手指一下一下戳著柳恒澈的肩,“你他媽真當自己是英雄了?!我們虎哥把那小子還給你是看你還有點骨氣,你還當飯吃了!”
柳恒澈忍耐著這種侮辱人的舉動,只是看著面無表情的虎哥。漫長的等待仿佛永無止盡,劉虎抽完一根煙,在煙缸裏掐滅了煙頭。
“我也不是非她不可。”劉虎說著,擡起頭來,他有一張略帶神經質的臉孔,倒不是多難看,只是讓人覺得蛇一樣的奸猾。
“本來也不過是讓她陪喝兩杯酒,誰知道這位歐小姐這麽有架子。”劉虎冷笑著,“既然如此,你來陪我喝酒。”
柳恒澈掃了一眼桌上,XO十瓶,紅酒六瓶,啤酒十多支。
劉虎說著,取了杯子,擰開一瓶XO,替他倒了滿滿一杯。他的手也如人一般的瘦削骨感,幾乎就像骷髅一樣,卻看起來力大無比。他将酒杯遞到柳恒澈面前:“喝完這裏所有的酒,這兩個人你帶走。”
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柳恒澈不得不道:“虎哥,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敝公司老總和光合影動那邊與華爺一直都有走動!”
“放屁!”一個小混混罵道,“你想用那臭老頭來壓我們虎哥!”
劉虎卻忽然大笑起來,他的笑聲與人一般的神經質,突然大作卻又戛然而止:“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笑得抹著眼淚,“行,減半,你喝完這十瓶,不,六瓶XO,我就放你們走,往後也不會來找你們麻煩!”
柳恒澈打量著桌上的酒瓶,思量著對策:“行,虎哥,我們說好了。”
“喲,你還怕我賴賬?”
“希望我不用怕。”柳恒澈說著,端起酒杯仰頭就倒。他也出入應酬場多年,自诩還有點酒量,但六瓶白蘭地一股腦兒下肚,等著他的搞不好就是酒精中毒和胃出血。事到如今,只有賭和拖兩個字,賭萍姐有本事搬到救兵,拖時間少喝。
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一杯一杯喝著酒。未曾攙兌的醇酒入喉,帶著洋酒獨有的騷臭味,迅速地滑下去,熱氣便一點點蒸騰上來。柳恒澈試圖盡可能拖延速度,但是在旁人的注視和動手下,他根本慢不下來。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酒精上頭很快。他喝到第三瓶便開始覺得眼前一片迷離起來,包廂空間裏仿佛架設了五顏六色的彩燈一般,光怪陸離地扭曲著。柳恒澈心跳加速,腹中一團熱氣在燒,從喉管到胃部,腦袋明明昏沈得很,整個人卻仿佛無比輕松,輕松到似乎靈魂都要脫出軀殼去一般。一開始還是自己在倒酒,後來幾乎是別人押著他在喝,他的手顫抖不已,整個人都失去了控制。他拼命甩著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點,但再如何動作也只是令自己更深層次地陷入那種似夢似幻的境地之中。他的眼前出現了無法形容的幻覺,他仿佛正置身在一個萬花筒的內部,四面的人臉全都扭曲成了不帶意義的花紋,抖一下,便會組合成別的樣子……
有什麽直覺就要破土而出,很危險很危險!但是柳恒澈怎樣也無法想出個名堂來,他的理智之弦已經被酒精侵蝕,幾乎崩潰殆盡。他覺得渾身無比燥熱,幾乎就要爆炸一般。忽然,似乎有一股清風從後方吹來,他眼前的世界跟著變得一團混亂,先前的花紋被另一波花紋所沖擊、打散,他自己也好像被什麽撞擊了,中槍一樣的感覺,但是不疼。
柳恒澈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警察臨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