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蓮葉何田田
入秋以後杭州的夜總是降臨得特別快,沈嘉齊在公司多待了一會兒,開了兩個可有可無的會,出來便看到月朗星疏,連東門外聚集的黑車司機也已經收班回家。
他有些猶疑地看了看表,才九點,晝夜溫差大,雲科技公司又位于近郊的高新技術區,換句話說就是鳥不拉屎的鄉下,所以別想要什麽夜生活,天一黑街上連只迷路的狗都找不到。
門口的保安跟他打了聲招呼,沈嘉齊被打斷了思緒,微笑着點點頭,踩了一腳油門。
他不太想回家,那就進城吧。
沈嘉齊突然想起來,今天是公司的游泳日。
連續被同一個人救了兩次,也可以說是三次,何田田覺得,作為一個負責任、有擔當的成年人,她怎都應該表示表示。
更衣室裏打眼全是白花花的肉體,何田田不敢多看,三兩下換好衣服,拿塊帕子把濕淋淋的頭發繞到頂上,便抛下尤思急急地先出來。
她怕那男人走了,他帶着那小女孩先離開游泳池。
大門外的臺階底上零零散散站了不少人,大都是公司同事,何田田眯着近視眼來往看,生怕把人看漏了。
沒有。她籲出口氣,心裏想着,他是沒出來,還是已經走了?
她說不清自己更中意哪種可能性。
她在臺階頂上徘徊,忍着不抽煙,每當有人出來,恨不能湊到跟前去辨認人家的臉。
她先看到那粉紅圓點點女孩兒。她換下了泳衣,穿着一條款式同樣可怕的小裙子,頭上用玻璃彈珠紮着個歪辮子,渾身上下吶喊着“快看我可愛死了”。
何田田差點沒沖過去,她及時剎住腳,因為那年輕男人就走在小女孩兒身後,似乎朝她看了一眼。
這一眼讓她所有勇氣像被戳破的氣球那樣“biu——”一聲洩光,只剩下幹癟癟的皮。
那年輕男人穿着件白色的圓領t,胸口隐約印着幾個字,說隐約,因為那些字已經被洗得連輪廓都看不清,白色棉布料的纖維也變得稀蒲,泛着一種年深日久的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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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身穿了條卡其褲,腳上是老式的黑布鞋,除了老北京布鞋店的展櫃,何田田多年沒見過這玩意兒,何況是被一個年輕男人穿在腳上。
或許是衣物的緣故,雖然細看起來仍是寬肩窄腰長腿的好身材,他整個人卻沒有了剛才泳池裏那般聚焦萬千目光的吸引力,似乎只是個有點好看的普通帥哥,走在街上偶爾會被姑娘多看一眼。
何田田的女同事們穿上衣服也穿上了矜持,沒有再去圍觀他,而是三三兩兩湊成一堆自顧自談笑,不時看時間等待班車發動。
那年輕男人像是又看了她一眼,何田田想,她不确定那是真實發生過還是她近視的錯覺,路燈亮黃色的光又暖又輕,他眼睛裏的光卻是冷的,看她一眼的感覺像是被初冬的雨夾雪撲到面上。
“喂,”尤思在背後不耐煩地催她,“不就是一頓飯的事,你到底去不去?”
是的,何田田想請她的救命恩人吃飯,躊躇許久也不敢去問。她幹脆轉身踹了尤思一腳、兩腳、三腳……
“咳!”尤思重重地咳嗽一聲,同事們都望過來,何田田被迫收腳,繼續用眼睛殺她,然後又求她。
畢竟理虧,尤思嘆口氣,仔細地理了理半幹半濕的頭發,又掏出小鏡子照了半天,直到發型滿意了何田田又要出腳了,這才扭啊扭地走到那年輕男人面前。
他低着頭正看着那小女孩兒,每當她想跑下臺階就伸長手把她拎回腳邊。那也不知道是他的女兒還是侄女,年紀雖小獨立性不錯,尤思剛才在換衣間看到她小手小腳獨自換下泳裝,心裏頗為羨慕。她一直想要一個乖乖的小女兒。
“咳,”她又幹咳了一聲,拼命往後仰頭想看清那年輕男人的臉,但她比何田田其實還矮一點,大門外的光線又比室內差很多,她看來看去只看到一個被路燈照亮的下巴,上半張臉卻隐在陰影中。
但這男人無視她,這點她可以肯定。
尤思向來自負美貌,不高興地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你好,我同事何田田想請你吃飯,謝謝你剛剛在游泳池裏幫了她。”
她怕人家不知道何田田是誰,特意提了提泳池,想來不會有人忘了十幾分鐘前發生的事吧。
年輕男人卻仍是那副聽而不聞的樣子,連半濕的垂到額前的劉海也一動不動。
“你……”尤思忍,她脾氣真的不好,要不是剛才玩笑開得太過差點淹了何田田,她也不會低聲下氣來套近乎,“你是我們公司同事吧?哪個部門的?以前沒見過。”
年輕男人忽然側過頭,他穿着那件土裏土氣的舊t,但光線實在厚愛他,這一轉首間細細地描繪出他頸部和肩胛肌肉拉伸的線條,橘黃的光抹在鎖骨和鎖骨下一片光滑的皮肉之上,隔着薄薄半透明的棉衣,這比高低起伏的丘壑更讓人浮想聯翩。
尤思一陣氣血上湧,她突然理解了男人們鐘愛事業線的心理。
她不能自主地随着那年輕男人一并轉頭,發現他看的是小步蹭過來的何田田。
“你好,”何田田久等尤思不回,猜到她出師不利,只好硬着頭皮親自上陣,“我叫何田田,麻煩了你幾次,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孫立白。”
年輕男人的聲音和他整個人很配,一樣冷淡,尾韻帶着一點點沙啞,與這清涼夜色正合拍,讓何田田想起她最愛的微苦抹茶味冰淇淋。
尤思在旁邊瞪大眼,我擦要不要這麽差別待遇!?
孫立白……何田田眯起眼睛回想了一下,這類似洗衣粉的名字十分好記,她很快記起來:“你是喜福來工作室的?”
孫立白點頭,又搖頭:“合作。”
合作?什麽合作?幾個意思?何田田和尤思面面相觑,這位大哥說話堪比文言文,簡短過分還不帶注釋。
“嘀——”
靜夜中驀地鳴響喇叭聲,何田田以為是班車在催公司同事上車,有點納悶,這還沒到正常的發車時間。她徇聲回頭,看到沈嘉齊那輛騷包的寶馬x5。
白色suv停在灰仆仆的班車側邊,簡直就像柴禾妞旁邊站了位白富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駕駛座旁的窗戶降下一半,沈嘉齊十足有範兒地伸出一只手,向她們招了招,Chrome Hearts的戒指和袖扣閃瞎人眼。
何田田和尤思同時哀嚎一聲。
“真想裝不認識他,”尤思捂着臉悶悶地擠出聲音。
“晚了,”何田田伸手在口袋裏亂掏,差點又摸出煙來,“趕緊的,不想他下車就速度接駕。”
兩人對視一眼,尤思無可奈何地先送上門,何田田知道她撐不了多久,抓緊時間放掉煙盒,拿出手機,在矽膠的大紅色手機套夾縫裏抽出張名片。
“這是我電話,你什麽時候有空打電話給我,我請你吃飯,拜托一定要給我這個報恩的機會!”她硬把名片塞到孫立白手裏,也顧不得再看對方什麽反應,掉頭疾跑下臺階。
沈嘉齊那邊很紳士地推開了門,何田田打個寒顫,連滾帶爬上車。
孫立白注目她的背影,看到車門合攏,锃光刮亮的寶馬x5閃了閃左前燈,舉重若輕地轉向,幾乎沒發出什麽聲音便駛離了停車場,深入濃淡相宜的夜色中。
直到連車尾燈都看不見了,孫立白才低眉斂眸,垂下了頭。這樣的動作常人做來柔和馴服,他卻愈顯得冷淡。
他盯着手裏那張名片:白底紅邊,簡短地印着職務和雲數據公司的地址,正中間略大些的字是她的名字。
何田田。
孫立白頭不擡眼不眨,用兩根手指把伺機逃跑的小丫頭拎回來,輕放在兩條長腿間,就像一只慵懶的雄獅伸了伸爪子,把胡鬧的小獅子撥回身旁的安全領域。
他在唇間又無聲地念了一遍那個名字。
蓮葉何田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