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癢
打了電話上去,那邊遲鈍地反應了一段時間,仿佛已經忘了還有一個小女兒流落在外。
孫立白聽着挂斷的短音,低頭看了看小姑娘,孩子總是比大人料想得更為敏感,她肉乎乎的小手緊攥着他的衣角,仰起來的大眼睛晶晶亮,門廊頂部的燈光映在裏面,複雜得不像是孩子的目光。
沒過多久師兄夫妻倆便争先恐後地沖下樓,師嫂衣服的前襟沾滿奶糊,師兄只趿拉着一只拖鞋,右腳光光地支在地上,被他多看了眼,尴尬地藏到左膝彎裏蹭了蹭。
他沒說什麽,只推了推小姑娘,示意她回媽媽那裏。
小姑娘有點遲疑,師嫂搶過來一把摟進懷裏,心啊肉啊喚個不停,孩子微微掙紮了兩下便安靜下來,将腦袋伏在母親溫暖的胸口。
師嫂謝了他,又讓小姑娘跟他揮手道再見,孩子打着大大的呵欠,敷衍地抓了抓小胖手。
兩個男人目送那對母女上了樓,師兄搓了搓手,先是松了口氣,又重重地嘆息。
“讓我怎麽謝你呢,你可幫了大忙了!”
孫立白搖頭,意思是不需要謝。
師兄看他一眼,這些年相處下來,親近的人都能看懂孫立白面無表情下的好心腸。既然是兄弟,有些話說多了就見外了。師兄伸長手臂攬住孫立白,在他肩膀上大力地拍了拍。
孫立白被師兄攬着,他個子高,為了将就對方彎曲膝蓋,姿勢有些別扭。他沒在意這個,而是躊躇了一會兒,低聲道:“圓圓有心事。”
圓圓就是那喜歡穿粉紅圓點點裝的小姑娘,師兄的小女兒。
“可不是有心事才會離家出走嘛。”師兄縮回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幾支皺巴巴的品種不一的香煙,又摸出一盒火柴,火柴只剩下最後一根,他抖抖索索地點燃了,自己叼一支煙,還想散一支給孫立白。
孫立白拒絕了,師兄也不勉強,扔掉火柴,珍而重之地将空火柴盒和雜牌子香煙都塞回褲子口袋。他深深地吸了口煙,緩緩呼出,臉上的表情第一次徹底放松下來。
“這孩子人小鬼大,心眼兒多,眼瞅着她弟弟才半歲,我和她媽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師兄苦笑,“要說她也該委屈,女兒失蹤一整天,我和她媽愣沒發現……這家長當得夠不靠譜。”
孫立白想起自己撿到小女孩兒時打了幾個電話,一直也沒打通,無言地拍了拍師兄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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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卻突然激憤起來,“師弟,你不要學師兄,要記住師兄的教訓,成家立業是句狗屁話,沒有立業談什麽成家?”
門廊上的聲控燈本已經滅了,被師兄這一聲又驚得亮起來,傻乎乎地照着底下的兩個精悍男人,夾着煙那個對着沉默那個口沫橫飛,“你我這樣的人就不該成家!一朝有妻兒拖累,什麽目标理想都得靠邊,過日子變成混日子,渾渾噩噩數一天是一天……師弟,師兄悔啊,悔不聽師傅他老人家的金玉良言……”
離得太近,師兄的口水不免濺到孫立白臉上,他忍着不去抹,目光斜向上方看燈。
看着那只昏黃的聲控燈縮在毛玻璃後面,一只小小的飛蛾貼在玻璃的花紋上,安靜地像死物,許久才撲朔一下翅膀。
撲朔撲朔,翅膀上細碎的鱗片落下來,飄在風裏,順着呼吸的氣流進入孫立白體內。
有點癢,他想着。
心癢。
中秋節假期放到第二天,何田田放開了補眠,睡到中午十二點才心滿意足地睜眼,覺得自己重回人間,像個活人。
這都怪沈嘉齊,與公事上的優柔寡斷相反,沈嘉齊在玩的時候堪稱獨斷專行,簡直就是個瘋子。
他試過半夜裏拉她們進景區,找個僻靜無人的山坳喝醉了發瘋,瘋夠了把車扔到那裏,用腳一步一步丈量着走回家。當然,沒一次成功過,最經常發生的事是他們走到一半醉倒在路上,被游客或者警察叔叔撿到。
他尤其中意到靈隐寺景區徒步,沿着天曹橋路、梅林北路亂走,心情好就拐到龍井路進入西湖景區,心情一般就老老實實走楊公堤路。
景區裏林木蔥茂,他還幹過帶着帳篷去露宿的事,不過何田田抵死不從,不惜用例假來血遁。反正公司禁止內部戀愛,同事都像兄弟姐妹,她就沒把沈嘉齊當男人看過。
那次他是和尤思單獨去的,回來以後一整個星期兩人都有點怪怪的,何田田裝不知道,這種男女狗血事,手心手背又都是肉,她沒興趣摻和。
又在床上賴了五分鐘,何田田一骨碌翻身起來,聽到自己的老腰發出“咯噔”脆響,幹脆拿過呼拉圈轉了兩百個,把全身的關節都活動開來。
刷牙的時候她對着鏡子左照右照,或許是心理作用,沒覺得黑眼圈比平時淡,悻悻地吐出滿口泡沫,不太堅決地決定今天晚上早睡——淩晨兩點之前睡。
總之放假還是挺好的,她很喜歡。
馬馬虎虎洗了個臉,正琢磨着用日霜還是一勞永逸把晚霜塗上然後回床上待一整天,電話響了。
何田田的手機鈴截至她心愛的美劇演員的一段獨白,那位叔的聲音用粉絲的話說“性感到讓人懷孕”。可惜這把美國好聲音仍然沒能逃脫手機鈴的詛咒,何田田聽了兩個月,現在早就棄劇,想起他就恨之入骨。
她匆匆跑出去接,發現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因為手機開着防打擾模式,意味着這位連續撥打了三遍。
何田田睡得有點多,腦子不甚清醒地想了想,想不出認識的人裏有這麽執着的一位,于是有了不祥的預感,猶猶豫豫、戰戰兢兢地接了起來。
“喂。”
“……”
電話那邊沒有聲音,或者有一點低于噪音的聲音,何田田不放心地确認了一下滿格信號,又蹦跶過去關緊窗戶。
房間裏比剛才更安靜了幾分,她清了清嗓子,正正式式地問:“你好,請問是哪一位?”
那頭先是電流聲,何田田腹诽了一通聯通的信號,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聆聽。
終于,她聽到悉悉索索,仿佛春蠶噬葉,又像是極小心細微的衣物磨擦,然後是一個她已經熟悉到絕不會錯認的男聲。
“你好,”他似乎又是很久沒有開口,聲音微啞而粘連,“我是孫立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