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認不出你的
天氣轉冷,候鳥早已在南方築巢,韓岩也結束假期,重新回事務所上班了。
嚴格說起來,生活跟假期前沒有什麽不同,還是一樣忙,全國各地飛,見客戶見中介,加班加點趕paper。如果非要從這些淡如水的日子裏找出點變化來,大概就是,他跟Ning幾乎每天都聊天。
不過是以橋歸橋的身份。
安寧的心思當然很容易理解。他在Z城初來乍到,工作和生活均是兩眼一摸黑,很需要跟朋友聊聊天說說話,哪怕是隔着一部手機,也是種莫大的慰藉。
但韓岩呢?
韓岩是怎麽想的,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好像是把安寧當無聊時間的排遣,又好像是出于一種收養流浪貓的心态。或許他還沒下定決心将小貓帶回家,但路過時總會給它喂點吃的。
上周安寧第一天入職,前一晚神經兮兮地給韓岩發消息。
[來自]Ning:阿文,我緊張得快吐了,怎麽辦?(5.3km)
[來自]橋歸橋:你學位是買的?
[來自]Ning:當然不是!(5.3km)
[來自]橋歸橋:所以慌什麽。
[來自]Ning:還是會緊張啊,我都不知道明天中午在哪吃飯,萬一到飯點大家都走了,沒人理我怎麽辦……(5.3km)
[來自]橋歸橋:很有可能。
半晌沒回複,韓岩還以為安寧聊着聊着睡着了,正要放下手機,語音通話卻撥了過來。
黑暗裏,屏幕瑩瑩的光亮起,一只可愛至極的泰迪熊上竄下跳張牙舞爪。
安寧老早就換了頭像,把曾經的聖母院換成了穿馬甲的泰迪熊。
韓岩接通。
“你好煩。”當頭就是一句抱怨,嗓音像用文火煮到冒小泡的細糯白粥。
幾乎可以想象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着惱的,眼睛微微瞪大。
“我怎麽了。”
“已經很緊張了,你還給我施加壓力,什麽叫‘很有可能’啊。”
“說事實也不行?”
“不想跟你說話了。”安寧在被窩裏翻了個身,動靜大到韓岩這邊聽得一清二楚,簡直像是刻意翻給某人看的,“一點兒也不懂聊天的藝術。”
“那我挂了。”
“诶——!”
通話一秒靜止,緊接着,一根手指頭對着聽筒,有節奏地敲擊了三下。
篤、篤、篤。
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不久前定下的,敲三下代表“等一等”。
韓岩沒挂。
他原本也沒打算挂。
安寧期期艾艾:“那明天,我有什麽要注意的呀?”
“注意儀表,少說多聽,跟校友搞好關系。”
“喔。”安寧輕聲抱怨,“你又知道了。”
“嗯?”
“你又知道一定有校友了,萬一沒有呢,我還是孤孤單單的。”
第二天要早起趕飛機,其實早就該睡了。而且韓岩獨來獨往的性格,決定了他認為一個人吃飯沒什麽大不了。不過他仍會為了安寧,費神去想這件事。
“跟你一批入職的有多少人。”
“一百來個吧。”
“站在概率學角度,兩個陌生人之間出現強相關人際關系的機率是5%,所謂的強相關指同窗、同鄉、同袍,或者有一個以上的共同好友。假定以上四種關系概率均等,明天你就有1.25%的機會找到校友。所以結論是——”
“阿文。”安寧嚴肅打斷。
“嗯?”韓岩中止。
“有沒有人說過你腦子有問題?”
韓岩仔細回憶過後,低聲答:“目前沒有。我本科績點專業前十,工作後rating一直是1分。”停頓片刻後又補充,“1分是最高分。”
“……”安寧無語,“你好厲害喔。”
饒是韓岩神經再粗,此刻也聽出這話裏的諷刺了。
他保持沉默。
安寧打了個哈欠,“困了诶,想睡覺了。你明天幾點的飛機?”
六點半,不過韓岩沒說話。
自相熟後,對于他的高冷安寧早就習慣了,當他有人格分裂。反正這種人也不少:現實生活中跟網絡上性格截然相反。
“晚安。”安寧聲音倦倦的。
貼了半晌耳朵的手機拿下來,挂斷前一秒,聽見阿文低沉地說:“明天加油。”
—
這一走就是三周。
韓岩一直住在一個二線城市的四星級酒店,客戶幫忙定的,什麽都好,就是隔音一般。晚上偶爾聽到隔壁真人快打,他就會煩得坐起來抽根煙,心底裏一股火壓不住,倒比之前更常主動聯系安寧。
不過安寧也忙起來了。初入公司很多東西都得學,好在他真認識了幾個同校和同鄉,平時吃飯下班都同進同出,分到新部門以後跟同事也相處得不錯。白天上班學東西,晚上還要溫習,偶爾跟同事出去吃飯聯絡感情。
唯一的插曲是曹恒啓找過他兩次,不過經過他拒絕拉黑一條龍服務,現在已經杳無音訊了。算一算,跟曹分手都快兩個月了,許多傷口經過時間的療愈,漸已結痂。
曹恒啓第一次找上門的時候,安寧挺驚慌的,當晚跟韓岩聊了好長時間的語音,拉東扯西的就是不肯挂,最後還是韓岩自己聽出了不對。
“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啊。”安寧笑笑,“就是我前男友又來找我了,他還真是陰魂不散。”
韓岩站在落地窗前看城市夜景,護城河邊泊着好多游船。這城市景色不錯,很适合閑來逛逛。
他也無聲地笑了:“你以前還說愛他。”
“愛是愛的,”安寧顯得有些羞赧和苦惱,“不過都過去了。”
接着悄然轉移話題:“你回酒店了嗎?”
“嗯。”
“在幹嘛,抽煙?”
“沒有,看景。”
“有什麽景呀。”
“河。”
“還有呢?”
“船。”
“好看嗎?”
“一般。”
“難怪你不發朋——”安寧話說一半,突然戛然而止。
韓岩坐下來掏了支煙,打火機輕響:“朋什麽。”
“沒什麽。”
自己一直在默默為他朋友圈點贊的事,安寧暫時不打算說出來。說來也怪,喬嶼這個人去哪兒都愛發照片打卡,最近卻出奇地消停。
“你給我寄明信片好不好。”他小聲懇求。
“不好。”韓岩嘴裏緩慢釋放出一口白煙。
“為什麽啊……”
“字醜。”
“那,你回來以後我能見見你嗎?”
這已經不是安寧第一次要求見面了。他是想捅破這層窗戶紙的,奈何阿文太笨,始終猜不出他是誰。再這樣等下去,冬天都快到了,冬天見面多冷啊?
冷到不能牽手。
“行嗎?”安寧提着一口氣。
韓岩想了一會兒,煙沒吸,“不能。”
那口真氣頓時散完,“為什麽啊……”
“長得醜。”
安寧氣惱極了。不想見面就說不想,還拿長得醜這種爛借口來說事,你哪裏醜?
“我也不好看,做朋友要那麽好看幹嘛?”
雖然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但表面上仍用做朋友當借口。
空氣莫名凝固。
安寧心裏敲起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該那樣說。
“信號不好了嗎?”他輕聲問,“還是我什麽地方做錯了。”
遠離父母、背井離鄉多年,他從心底深處渴望一段穩定的、溫暖的關系,害怕被抛棄,害怕總是一個人。
韓岩把煙從嘴裏拿出來,用力摁到煙灰缸中,“你不會喜歡我的。”
安寧怔了一怔,馬上接口:“你怎麽知道?”
說完又自悔失言,糾正道:“我是說……我是說我沒那麽以貌取人。”
他真的想不通為什麽阿文不肯見他。
無論從什麽角度來看,他們都很合适,哪怕現在感情基礎不牢,也可以從朋友做起,一點點慢慢接觸。
“等你回來,咱們就見面好不好。”
“為什麽。”韓岩問。
安寧怔忡道:“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這麽執着地要見我。”
是出于好奇,還是急于開始一段關系。又或者,只是想要纾解某些欲望。
“你說呢,”安寧卻極委屈地反問,“你說我為什麽想見你。”
“不知道。”韓岩真的不知道。
電話就此沉寂。
彼此的呼吸雖然輕淺,但落到耳中還是能引得心神跌宕。
算了,也許真的還不是時候。
“我要睡覺了。”安寧悶悶地道,“讓你寄明信片你也不肯,見面你也不肯,明天你不要理我了。”
說完賭氣的話,卻也不挂,只靜靜等着。
韓岩下颌緊繃,半晌方道:“我給你買了禮物。”
“真的?”安寧一下子驚喜。
“嗯。”
“是什麽東西。等等等等,讓我猜猜,特産?冰箱貼?還是別的什麽?”
韓岩無聲起身,在陽臺上踱了幾步,表情如同面臨大考,“玩具熊。”
“什麽呀……”安寧嘩啦一下吐槽,“真的假的喔,你不是說那種東西最幼稚嗎?”
“你喜歡。”韓岩淡淡道。
像是有一只手,輕輕把人托起來了。
安寧周身輕飄飄的,如在雲端,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說:“我也沒有那麽喜歡。”
“我明天拿去退。”
“不行!”聲調倏地就拔得老高,“堅決不行。”
“怎麽?”
“總之不行。”
好吧,韓岩知道他一定喜歡。
不知不覺,就這樣聊了一個多小時。挂了電話韓岩煙也不抽了,開始一個一個給同行的同事發信息:“知不知道哪有玩具熊賣。”
—
三天後,韓岩回到Z城。
他有一天的倒休時間,作為出差時夜以繼日的彌補。往常這種時候他總用來補眠,今天卻沒有。
工作日的Z城,下午五點開始就變得水洩不通。
一輛銀灰色斯巴魯沿三環兜了小半圈,終于趕在五點半前成功下橋開進輔路,冒着被貼條的風險停在了一家快消公司的辦公大樓前。
這是座雙子塔,前後左右共有三個門,但靠北的出口離地鐵最近,韓岩猜安寧一定從這裏走。
果然,快到六點時,安寧跟兩個同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步步朝馬路這邊走來。
他今天穿的比之前都正式,不過也并不是西服領帶那麽呆板,毛衣配棉服,雙肩背換成了皮的,整體還是有些稚氣未脫的應屆生感覺。
車窗沒來得及關,人就已經快走到跟前了。
韓岩僵住。
怎麽說?
偶遇?
他五官有些失序。
結果卻虛驚一場。安寧不是沒看見他。看見了,一眼帶過,彼此目光對視,卻沒有認出他。
人從他車邊頭也不回地走過。
近三十天沒見,脾氣不怎麽樣的壞鄰居已經漸被淡忘。安寧記得的是阿文,可惜每一次浮上心頭,顯現的都是喬嶼的臉。
又錯了,韓岩想,自己又錯了。
後視鏡裏的身影漸行漸遠,半點猶豫也沒有。韓岩回頭看向車後排。後座放着兩只50cm高的泰迪熊,棕色毛,黃色領結,他還給他們系了安全帶。
握方向盤的手猛地攥緊。三秒鐘後他下車将兩只熊塞進後備廂,然後開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