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照顧小嬰兒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幸虧有林依母親時常來我家跑動,否則光憑我這樣一個毫無經驗者,怕是難以事事周全。這幾日我也在學着如何照顧孩子,逐漸的也慢慢上手了。
我們不僅僅将優優引入治療,也将林母引入了治療。治療的內容很簡單,并不是非要她們去做什麽,只是頻繁出現在林依周邊,偶爾和林依說幾句話,讓林依感受到她們的氣息,就足夠了。
血親之人,血濃于水,那感情都是揉進骨子裏的,不需要多刻意,其實就是最好的溫暖治療。從前林依感受不到,但現在的她已經不再那麽封閉自己了,慢慢的,她就能夠感覺到親人溫暖的包圍。
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過程瑣碎,不做贅述,只說林依春節前最顯著的變化。
林依因着意識到父母之重要,對母親的态度變化是最為明顯的。雖然表現得還很笨拙,很不自然,卻讓林母感動不已。每次林母來我家中,人還沒進門,她就能分辨清楚腳步聲,提早給母親拿好拖鞋,等候在門口。
林母因為做了一輩子教師,工作需要長久站立,因而患了職業病,腰腿不好,一受寒就疼得不行。她頭一次央着我帶她出門,專門買了針線、布料、小枕頭、毛線和織針,親手做了一件腰枕,像穿和服那樣戴個小枕頭在身後,坐下來的時候,腰上就有了軟墊,還能暖肚子,十分貼心。她還專門織了兩條毛線護腿,冬日裏母親穿在腿上,也就不怕冷了。
林母每次來,坐在沙發上,她都默默地跪在母親身旁,幫她按摩雙腿,她母親雙腿不好,早年患了靜脈曲張,一直沒好透,還有關節炎。林依心裏都很清楚,暖人心的話她說不出來,她只能用這些小小的事情,向母親表達自己很好,讓她放心。
好幾次,我都看到林母回去前雙眼紅紅的,我心裏也既欣慰又感懷。
林依現在還不能見她父親,林母暗中跟我提過幾次,說老頭子好幾次問起女兒的情況。前段時間林父回家的時候,見小外孫女在家裏,雖然很開心,卻也有些疑惑。說這女兒女婿幹什麽呢,孩子都不管了,就丢在老兩口這裏。林母好歹給蒙了過去,說是小夫妻倆工作太忙,家裏也不放心請保姆,她自個兒又閑得慌,便把小外孫女兒抱來自己帶着。
老爺子自然不疑有他,還以為家裏請的保姆是來照顧自個兒的,哪知道其實是照顧外孫女的。開開心心地逗外孫女逗了好幾天,外孫女終于被送走了。老爺子又疑惑了,這夫妻倆孩子都不親自來接一下,還要老伴送去,也太不像話了吧。這麽多日不來看孩子也就算了,這來接一趟都沒時間嗎?順便也來看看自個兒這個老頭子,總也沒耽誤多少功夫吧。自家女兒這是怎麽了,從前可貼心了,如今自個兒大病一場,怎麽就不見了女兒的蹤影?
林母哪裏能把原委說出來,滿肚子委屈悲苦,都不能和老爺子說,只能借口林依工作進入關鍵期,實在太忙。老爺子雖然沒有再多說什麽,卻顯然對女兒女婿有些寒心。
我聽後心裏也難過,只能說再等等,等林依多少再恢複一點,就能讓她去看林父了。
而林依,雖然對林母态度已然轉變了許多,可對優優,卻始終進展不是很大。她不願多看優優,也不願與優優共處在一起。好在優優其實很乖,不像別的孩子特別鬧。她哭得不多,每次哭起來也很好哄,只要找到竅門就好。而每次優優哭起來,我都能感覺到林依的煩躁勁兒。每當哭聲響起,她都會開始在客廳裏困獸般踱步,我若是不能盡快将優優哄好,怕是得放着優優不管,去哄林依了。
在我印象裏,優優好像是個很鬧的小孩,如今看來此言不實,多半是因為林依精神狀态不好,才會把優優的哭鬧放大。小孩子哪有不哭鬧的,但優優真的很乖巧,夜裏睡得很安穩,從來不吵大人,比起別的孩子,實在是可愛太多。有的時候,感覺可愛得讓人心疼。
又要照顧大人,又要照顧孩子,這些天我真是心力交瘁。雖然我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顧孩子上,但是真正的關注點其實都在林依身上。好在春節前夕,總算讓我看到了這對冤家母女的轉折點。
通過這将近一個月的相處,林依與孩子共處一室的默契漸漸建立起來。雖然實在不能說這對母女已然恢複了正常的親子關系,但至少,不會像見到冤家對頭一樣,互怼難安了。林依最初對孩子的焦躁已經好轉了不少,至少有那麽兩次,孩子哭起來時,她置若罔聞,并無太大的反應,這就是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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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自然現象,但并不能讓我完全放心,因為還沒有達到不讓老爺子對這對母女關系起疑的地步,更莫談讓林依抛棄過去、徹底接受這個孩子的最終目的。
就在大年二十七的晚上,我正在家中收拾行李,準備着後日回家過年。這春節機票不好買,我提早了好一段時間才買到,行程早已定了,我好幾次告訴過林依我春節期間不在的事,她似乎都沒什麽反應,這讓我很受打擊。明天,我就要把林依送回林家了,她這個模樣,我很擔心這件事還瞞不瞞得住,若是瞞不住,這大過年的,若是老爺子再出什麽狀況,實在難以想象。
東西收拾得差不多,我進了浴室洗澡。洗到一半,水聲中,恍惚聽見了“嘩啦”一聲,什麽東西打翻了的聲響,然後就聽到了優優大哭的聲響。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心中大驚,急急忙忙關了水,胡亂擦了身子,裹了浴袍就沖了出去。浴室距離我的房間不遠,優優現在就暫住在我的屋裏,她的小搖床被拆了帶來,組裝在我的房裏,以便我夜裏能照料她。
我幾步跨進房間,眼前景象卻讓我一愣。林依正抱着孩子,輕輕地搖晃,嘴裏發着奇怪的音節,聽不出到底是在說話還是在唱歌。優優的哭聲漸止,縮在林依懷裏,抽抽噎噎的,還有些小委屈。
“怎麽了,這是?”我急忙走上前去問道。
林依見我趕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我再次定住,這已經是不知多少次她出現這個反應了,我都要習慣了。不過今夜她似乎有些不同,往日裏她哪裏會抱孩子,恨不能永遠不見這孩子,只要孩子出現的地方,她一定躲得遠遠的。怎麽今夜這麽破天荒的,居然哄起孩子來了。
“孩子…肚子餓了,我…想給她…沖點奶粉吃,不小心…打翻了水壺。”她慢吞吞又小聲地解釋着,說得小心翼翼,仿佛我會怪罪她。
肚子餓了?啊!對了,今天晚上我光顧着收拾行李,竟然忘了給優優喂奶。大約是我洗澡的時候,優優哭了起來,林依才會進來看孩子的。我在浴室裏只聽到了後半段,沒聽到前半段。
等等,林依打翻了水壺嗎?
我急忙上前,翻開她的袖子看,就看到她右手背上一片通紅,顯然是被燙的。我的動作顯然吓到她了,她試圖縮手臂,但優優抱在懷裏,實在不大方便,便被我抓個正着。
我從她懷裏接過優優,對她說道:
“你去水池用涼水沖着,我馬上就過來。”
她今晚上似乎格外得聽話,不多時我就聽見外面水池的放水聲。我将優優哄好,這小家夥淚眼婆娑的,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對她道:
“你這丫頭啊,真是個祖宗。”
這話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等我出去找林依,她已經關了水。我接了盆涼水,讓她把手放在裏面泡着。然後自己去沖了奶喂優優,這小家夥沒心沒肺地飽餐一頓,便吹起奶泡泡來,一副賣萌讨好的模樣。我差點打她小屁屁,但心裏多少有些愧疚,實在不忍心,只能狠狠親了她一口,這小家夥,最好不要像她那個渣爸,臉皮那麽厚。
喂完小祖宗,我又出來照顧大祖宗。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擦幹,又翻箱倒櫃地找出燙傷膏給她塗了。她全程聽話得出奇,也不反抗,讓我心中詫異不已。
“你今天是怎麽了?怎麽突然想起去喂優優了?”
我會這麽問,其實也是治療的一種手段。我需要林依時刻将她心中所想告訴我,我們倆得保持一種心貼心的狀态,所以不論什麽時候,我都會詢問她心中所想。她有時會回答,有時不回答,這都無所謂,這只是治療的一種手段。因為即便她不回答,但她必定會下意識地思考我的問題,我就能從她的微表情中看出端倪。
這個治療方法很有效,這麽長時間下來,林依已經能漸漸将她心中所想告訴我了。她的話也多了起來,今日能主動向我解釋剛剛的情況,就是一種最顯著的體現。
她沉默,眉眼低垂,濃密纖長的睫毛蓋下陰影,遮着眼底的色彩。這是慣常,我每次問她問題,她必然都不是速答。我得等大約一兩分鐘,之後她若是不答,那麽我就得不到答案了。這段時間裏,我會盯着她的表情看,我已經養成了每次問她問題都盯着她看的習慣了,以至于有一次不經意間也這樣對待學姐,結果被學姐調侃了,說我老對着她放電。
我等了兩分鐘,沒等到答案,以為她不會回答我了。且這次她面上一絲一毫的微表情都沒有,讓我頗有些失望。我實在好奇得緊,但也不敢逼迫太過,只得作罷。
等我端着盆打算把水倒了去,剛轉身,就聽她突然開口:
“……你…要走了…”
我頓住腳步:“……”
“我…自己…可以的…”
我回頭看她:“!”
她這話前言不搭後語的,是個正常人都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但我卻聽明白了,而且幾乎是秒懂。她這是在說:
“你春節期間不在,我知道你們都擔心我不能和孩子相處。你放心,我可以的。”
我端着盆,傻站在那裏。她這番話說得讓我實在吃驚,我作為最靠近她的人,竟然不知道她心裏居然是這樣想的。她卻站起身來,走回了自己房裏,沒過多久便走了回來,手裏拿着三沓親手用毛線打出來的針織品。
“圍巾…送給你爸媽…”她默默說道。
三條圍巾?我的目光落在那三沓顏色不同的圍巾上,一條白色、一條紅色,還有一條黑色的。只是送給我爸媽的嗎?那這多出來的一條給誰的?
她捧着圍巾站在我身前,我則端着水盆傻愣着,兩人相對無言。我一時間大腦短路,像個傻子似的毫無反應。直到她默默然低下頭,神情有些黯然,我突然驚醒,急忙把水盆放下,搶也似的把圍巾接了過來,聲音有些顫抖地道:
“謝…謝…”我仿佛跟她一樣,話都說不連貫了。
她站在我身前,扭着雙手,抿着唇,仿佛試圖繼續說點什麽。最後,她還是什麽都沒說,轉身回了房。我看着她消失在了房門後,心中雀躍似的,一股子情緒抑在嗓子口,我恨不能跳起來興奮地大叫。
我展開那條白色的圍巾,來回仔細地撫摸,每一個針眼都很細膩,我知道她從初中的時候就很喜歡打毛線和鏽十字繡,沒想到這麽多年了,手藝還是這麽好。
很快,一個清秀的小字就落入我眼中,一個“凡”字,用藍色的絲線鏽在圍巾的末尾,仿若這世上最美好的字,讓我瞬間鼻酸,濕了眼眶。
果然,我沒有猜錯,這條白色的圍巾是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