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年之計在于春 楊李兩家的糾紛……
楊李兩家的糾紛, 足足鬧了半個多月。因規模過于浩大,以至于影響到了正月裏傳統的龍燈。最後在村幹部們艱難的調節下,12萬的聘禮退回了6萬, 弄的原本就背負着房貸的楊章偉負債更重。
而搶回了一半損失的李元德也沒落着什麽好。李元德家境尚可,所以區區6萬的聘禮損失算不得傷筋動骨,但很多東西, 并不是金錢能夠衡量的。鄉間的輿論總是那麽的微妙。如果楊春玲在娘家與婆家的雙重壓力下選擇了妥協,那流言蜚語會始終伴随着她。要知道光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就能壓斷她的脊梁。
可反過來說,一旦她足夠決絕, 輿論對李家的反攻倒算,足以毀掉李家一輩子的名聲。就如龍向梅對付外家的手段一樣, 從古至今的三姑六婆從來沒有是非觀念,唯有落井下石。
因此, 在女性人口淨流出已然觸目驚心的今天,李元德可謂是姻緣盡毀, 哪怕他家出翻倍的聘禮,也沒人願意把女兒嫁去有個癫公公家裏,畢竟所剩無幾的女人們, 實在有太多的選擇了。
李元德與楊春玲算自由戀愛,兩個人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可自幼嬌生慣養的李元德, 毫不意外的有着與絕大多數同類一模一樣的毛病——色厲內荏。這是很多農村男孩致命的性格缺陷,平時看着兇悍無比,動不動吹胡子瞪眼、叫嚣着拍桌, 卻每每到了關鍵時刻,總能找出無數種退縮的理由。
李祥勝污蔑楊春玲的時候,李元德當然知道是自己親爹的錯。可到了年初二, 他終究是向親爹低了頭,并試圖仗着男人的身份,不自覺的踩在楊春玲頭上作威作福。與無數的鳳凰男一樣,在親媽虐待自己老婆時,哪怕心裏無比的明白受委屈的是自己老婆,但吵到最後,永遠只會用“我媽不容易”這句話,單方面為家庭戰争畫上句點。
直到老婆受不了遠走高飛,李元德才能真正對父母生出恨意。然而一切,為時已晚。
農村的剝削鏈與歧視鏈是真實且殘酷的。在農村,女人能受多少種委屈,要承受多少份絕望,那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只會更委屈更絕望。他們将被排斥在整個社交圈之外,緩慢的社會性死亡。他們平日裏之所以一邊對女人們肆意欺壓羞辱,一邊又渴求娶妻生子,正是因為恐懼這種死亡。
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從來不止針對女人。
正月十六日,聘禮的裁決塵埃落定。拎着行禮準備出門打工的李元德站在路口的牆邊,聽着前方的閑言碎語,臉色慘白。
“玲玲跑了,肯定不回來了。”
“外面的男人那麽多,要我是她,也不惦記李元德那傻寶。”
“玲玲幾能幹,他們家不惜福早晚要遭報應的。”
“嗳,你們說,是不是德伢子不行,他老子才那麽怕?”
“你才曉得?我早曉得咧。玲玲崽都懷不上,聽說他那個只有一邊,卵用都冇得。”
“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騙你做麽子?要不然哪個會見誰都懷疑喲!哲伢子可是他們家親戚。要不是真的,啷個還防到了自己侄兒子身上咯!”
“哎呦喲,怪不得。不過看德伢子娘裏娘氣的,是有點怪。”
“玲妹子老實的咧,他們在一起那麽久,都沒說出來。現在她阿公老子把她氣走了,哦豁!大家個個都曉得了!他們家現世報啊!”
“……”
山區多雨,冬春尤甚。雨勢不大,細細綿綿的,可寒風一旦夾雜了水汽,立刻變成了刺骨的刀,每一刀都毫不留情。李元德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謠言愈演愈烈,直到自己四肢僵直。
他仰頭看着天,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臉上。原來,謠言紮在身上是那麽的疼,疼的他出不了聲,也疼的他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話。他已經可以想象,哪怕将來他重新找到了老婆,生出了兒子,也再沒人肯信他其實是個正常人。造謠的人只會說他兒子肯定不是自己的,他老婆肯定跟人有奸.情。
真相是什麽呢?他爸爸一口咬定楊春玲不守婦道的時候不重要,那麽現在他到底算不算個男人,也一樣不重要。
行李箱的輪子轱辘辘的壓過馬路,李元德走到了車站,買票、上車,彙入了外出務工的大軍中,跟随者大巴駛離了家鄉。然而,讓他悲哀的是,今年的年底,他必須又一次回鄉,去承受更激烈的流言蜚語。因為,他的父母絕不會允許他過年不回家。
李元德以前不信報應,現在不得不信了。
正月十六,也是春運的最後一批高峰。拖着行李的楊章榮習慣性的走到了龍向梅家。
龍向梅正在晾萬花茶,盡管這玩意味道一般,但張意馳與龍滿妹都是手巧的雕花高手,直播間的留言區不停有人來詢問,于是本着摟草打兔子的精神,自家也順便做了一些,賣給網友補貼家用。
見到帶着大包小包的楊章榮,龍向梅毫不意外,甚至調侃道:“怎麽?東西又帶多了,要我送你去車站?”
楊章榮搖了搖頭:“我暑假未必回來,所以走之前,跟你打個招呼。”
“哦。”龍向梅答應的漫不經心。
“蘇黨交代的事我記着,如果玲玲聯系你,你幫忙轉告一下。”楊章榮頓了許久,“我會保守秘密的。”
龍向梅笑了笑,“蘇黨只是擔心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所以希望她去找你,在你學校附近找個工作,讓你們兄妹兩個有個照應。不過,說實話,你能照應她什麽呢?”
楊章榮想了想,略帶自嘲的道:“至少,她萬一生病,我可以幫忙叫下120?嗯,挂號我還是比一般人方便點的。”
龍向梅噗的笑出了聲。
楊章榮笑不出來,他又沉默了很久:“我跟我父母說了,我想繼續讀研。”
“那挺好。”龍向梅跟張意馳混久了,大概知道了學醫到底怎麽回事。楊章榮願意博一把是好事。
“那,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嗯?”
楊章榮抿了抿嘴:“平時多跟翠翠說說話,告訴她,無論如何不要答應辍學。”
龍向梅怔了怔。
“我不想有一天,跟大偉一樣,再也見不到妹妹了。”楊章榮擡眸看着龍向梅,“以及,不想讓你……徹徹底底的把我當仇人。”
“如果……到了萬不得已的那一步。”楊章榮攥了攥拳,“我希望你能拉翠翠一把。所有花銷,我會寫借條,利息多少,你說了算。”
龍向梅的目光柔和了些許:“榮寶,你總算願意長大了。”
楊章榮笑:“躲在烏龜殼裏,以為自己什麽都有,其實所有在乎的人和事,早已離開,自己卻一點也不知道。”
他的語調漸低,“說出來可能都沒人會信,我其實也很心疼玲玲的。”
“心疼一個人,需要資格。”龍向梅的言語依然犀利,“懦弱的人,沒有資格。”
楊章榮:“……”
“走吧,我不送你了。”龍向梅瞥了眼楊章榮腳邊的行李道,“獨立的第一步,學會拒絕不合理的要求。哪怕是善意,只要結果是壞的,善與惡就沒有多大的區別。”說畢,她徑直回屋,不再管楊章榮。
楊章榮卻沒有聽龍向梅的話,他一個人默默的拖扛着沉重的行李,身體力行的體會着當年龍向梅挑着擔子送他上學的經歷。背包很沉,肩帶壓得他差點直不起腰;裝滿血粑的編織袋很沉,繩子把他的手勒出了道道紅痕;擠滿雜物的行李箱也很沉,上上下下的提的他額上青筋頻顯。
鄉裏鄉親看到了獨自上學的他,難免發出幾聲嘆息。內容無非是痛斥袁美珍不識好歹,龍向梅移情別戀,導致他一個人可憐巴巴的去上學。可楊章榮突然覺得挺好笑的。
所謂男耕女織,正是因為男人力氣大,女人力氣小。所以男人去種田,女人去織布。但他的鄉親們,竟理所當然的覺得,身為女人的龍向梅該幹重活,身為男人的他倒該被寵着。這觀念來的莫名其妙,又水到渠成。以至于他一個20多歲的大男人獨自去上學,居然被同情了。
難道沒有一個人想到,他如果提不動,就不應該帶那麽多嗎?
艱難的把行李塞進了大巴的行李架,楊章榮累的攤在了椅子上。他手臂因用力過猛而發抖,額頭與後背全是活生生累出來的汗。袁美珍給他裝了太多的東西,大包小包裏,全是吃食。一份份仔仔細細分門別類的準備好,送教授的、送班主任的、送輔導員的、送班幹部的、送男同學的、送女同學的……在豬肉飛漲的今天,能把他累的喘氣的臘肉重量,換算下來,抵扣楊翠翠一個學期的學費輕輕松松。
但在袁美珍眼裏,他的“人際關系”顯然比楊翠翠的學費重要百倍。哪怕他無數次解釋,醫學院的教授與同學,一直挺忌憚高鹽高油食品的。
楊章榮定了定神,掏出手機,點開了與袁美珍的微信視頻。那頭的袁美珍看着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的兒子,尖利的聲音立刻透過話筒傳了過來。等她激動完畢,楊章榮才平靜又緩和的道:“媽,我說了,那麽多東西我提不動。你現在相信了麽?”
楊章榮的臉上透着不自然的潮紅,春寒陡峭的時節,他滴滴答答的汗水極容易導致感冒。袁美珍終于後知後覺的想起,她當衆拒絕了龍向梅,所以再也沒有人風雨無阻的送她兒子去上學了。
心髒驀得一抽,眼睛不知為何酸澀無比。
“媽,以後我回家,不帶這麽多東西了好不好?”
“好,好,以後都不帶那麽多了。”
“那,你也別再對翠翠說,女孩子讀書沒有用的話了,好不好?”
袁美珍沒答話。
楊章榮笑了笑:“媽,你相信我,女孩子讀書有用的。”
袁美珍梗着脖子道:“有什麽用啊!讀了還不是嫁去別人家。”
楊章榮溫柔的看着屏幕裏的母親,輕聲道:“即使嫁人,我希望翠翠長大後,能像梅梅,而不是……嫁給爸爸那樣,任何事都懦弱的縮在後面,只逼着你去扛的男人。”
袁美珍愕然的張着嘴,眼淚不聽話的傾瀉而下。
大巴發出了轟鳴,提醒着衆人它着即将出發。楊章榮挂斷了電話,收起了手機,默然的看着窗外。春雨如絲,把常綠的樹木潤澤出了盈盈綠意。仔細看去,落葉樹木的枯枝上,不知何時已冒出點點黃綠的芽。
一年之計在于春,楊章榮想,就從今年的春天開始,欣欣向榮吧!
雨勢漸大,打在瓦背上發出了輕響。雨水順着瓦溝,連成串珠,滴下了屋檐。過完年的大圓村恢複了充滿寂寥的寧靜。雞鳴狗吠又重新清晰起來。就在這幾乎凝固的景色裏,一把碩大的格子傘出現在了村口。
格子傘略顯急切的在石板路上移動着,一直移動到了龍向梅家。玻璃打造的雨棚下,格子傘嘩啦一下收了起來。傘下的蘇妙雲露出了個燦爛的笑。
她歡快的對堂屋裏烤火的人道:“梅梅,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找到批量生産油茶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