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兒歌 宴會開始,村民們又唱起……
宴會開始, 村民們又唱起了歌。有從古流傳至今的腔調,也有近幾年來譜寫的新曲。觥籌交錯間,一年來積蓄的小摩擦與小矛盾随風消散。楊章榮與龍向梅的酒杯輕砰, 誰也沒說話,像是無話可說,又像默契的知道彼此的想法, 不必多言。
楊章偉湊了過來,用杯底敲了敲酒桌, 對張意馳道:“兄弟,走一個?”
“他不能喝!”異口同聲的話語響起, 居然是龍向梅與楊章榮。
楊章偉:“……”
張意馳幹咳一聲,笑着解釋道:“外科醫生盡量別喝酒, 喝多了容易手抖。”
楊章偉倒吸一口涼氣:“那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幸虧我們榮寶學的是內科啊!”
張意馳深深看了楊章榮一眼,想說點什麽, 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山溝裏的孩子學醫本就是件稀罕事。張意馳算從小混跡醫療圈的,當然知道這行回報雖然大, 但回報時間卻長到恐怖。別說貧困山區,哪怕是小城鎮裏雙職工家庭的孩子,都未必能抗住。要知道這年頭, 哪怕碩士都已經不好找工作,稍微有點名氣的三甲醫院, 起步就得是博士,還要看第一學歷。因此,楊章榮如果不堅持到博士畢業的話, 可謂前途渺茫。
面對堂哥的調侃,楊章榮只是笑了笑。距離上次的烏龍事件,剛過了兩天, 卻又像過去了兩年。心态如何且不提,至少情緒上已經冷靜了下來。對張意馳的嫉妒是有一點,但不至于恨到發狂。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即使他父母喜歡龍向梅,也蓋不住龍向梅不喜歡他。
既是青梅竹馬,他比誰都清楚,龍向梅的本性有多執拗。誰敢逼她,她就敢跟誰魚死網破。某種程度上來講,父母的反對,倒給他留足了顏面。否則青梅竹馬幹不過一個外人,着實過于丢臉了。
“我查過sci了。”楊章榮主動挑起話題,“院士弟子,恐怖如斯。”
張意馳愣了愣,似感受到了楊章榮的善意,于是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導師是個海王。”
“啊?”
“看着好的苗子,他都收。但院士都很忙的,不太管的我們。我都是師兄帶,其實也沒見過幾次。”張意馳不好意思的垂眸,“那天,對不起。”雖說是為了龍向梅,但他那樣壓着楊章榮嘲諷,有點過分了。畢竟他的家庭條件,與楊章榮不可同日而語。楊章榮能在落後的教學條件下,憑借一己之力考上位于重本的醫科大學,确實相當的強。易地而處,自己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楊章榮沉默了一小會兒,才道:“你真的是協和的?”
“嗯。”張意馳倒也不隐瞞,“家裏有點事,暫時躲一躲。那個……你……別去學校說。你學校裏有幾個教授我認識……”
楊章榮噎了下,實不相瞞,他學校的教授他可能都不認識。
兩個醫學生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旁邊的楊章偉插不上話,頓覺沒意思,拎起個酒瓶,找別人喝酒去了。桌上的菜還沒齊,龍向梅幫着去傳菜,一時間他們的小桌子上,只剩下了兩人。
今天的天氣很冷,年紀越大的人越靠近篝火。青壯小夥便被安排在了外圍。雖然龍向梅擔心張意馳冷,給他弄了個小火盆踩在腳下,但他們旁邊着實沒幾個人願意來。等楊章偉與龍向梅離席後,竟顯出了幾分冷清。
龍滿妹身體不好,被安排在了篝火旁,遠遠的看着兩個年輕人,擔憂的飯都吃不下,生怕兩個男孩子打起來。
好在學醫的大多冷靜,聊着醫學相關,桌上氣氛意外的和諧。
張意馳不喝酒,捧着被熱茶慢慢的喝着。楊章榮倒是從小酒量非凡,楊章偉寧可拎着瓶子找別人,也不敢挑釁堂弟,就可見一斑。兩杯酒下肚,楊章榮的不爽又升了起來,斜了張意馳一眼:“你一點酒量都沒有,倒是有攔門酒的關卡,你怎麽過?”
張意馳十分淡定的道:“怎麽?你們村還有人敢調戲霸王龍的人?”
楊章榮:“……”論不要臉的程度,他自愧不如。
張意馳又喝了兩口茶,忽然問:“你為什麽想學醫?”
楊章榮手裏的酒杯頓了頓,良久,才喉嚨幹澀的道:“我高中的時候,親眼看到過我媽吐血。”
張意馳皺眉問:“胃出血?”
“嗯,很嚴重的胃潰瘍,聽說受不得刺激,受不得勞累。”楊章榮苦笑一聲,“那時我多天真,以為醫生無所不能。高考時腦子一熱報了醫科大的消化內科。踏出家門的時候,還跟我媽說,以後我能治你,你不用去醫院浪費錢了!”
說着,楊章榮笑,“是不是特別傻逼?”
“你應該選計算機類的。”張意馳客觀的道,“你和梅梅都選錯了專業,她大專,學醫護倒是條出路。”
“是呗,可我們山溝裏的人懂個屁。”提起心中苦悶,千杯不倒的楊章榮險些直接醉了。
“不過你們學校的消化內科挺強勢的。”張意馳安慰道,“何況既然走了這條路,就得堅持走下去。不然前期的付出全都白費了。何況,長遠來看,學醫的回報率也不低。”
楊章榮擺擺手:“再看吧,我家條件你清楚。不是學費生活費的事,我爸媽年紀大了,又有渾身的病痛。翠翠沒兩年要讀高中。我家……”他咽下咽喉裏的苦澀,“撐不起讀研讀博再規培的……漫長的勞動力缺失的日子。必須得盡早賺錢,除非……”
“除非梅梅幫你嗎?”張意馳問。
楊章榮搖了搖頭,又沉默了很久,他才輕聲道:“如果我堅持去追求未來的高回報的話,翠翠必然辍學。”
張意馳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我拗不過我爸媽,你懂嗎?”沉重的心事壓在心裏,多年難與人傾訴。周圍的人不能理解為什麽他不能讀完本科直接上崗,反倒會認為他水平不夠或者嬌氣。同學們則是不清楚偏遠山區的真實景況,好心且天真的告訴他貧困生的助學通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條路他其實能走,只要跟很多人一樣,踩着姐妹的前途,透支她們的人生,就可以了。
“你聽過我們的兒歌嗎?”楊章榮問。
“嗯?”張意馳回過神來,“哪一首?”
“麻雀子,啄石子,啄到娘屋做鞋子。”楊章榮仰頭喝下了一杯酒,“娘一雙,爺一雙,剩下哥哥有兩雙。”
“哥哥穿着進學堂,學堂背後一口塘。”
“撈個鯉魚扁擔長,你莫呷,我莫嘗,”楊章榮的喉結滾動,念出了兒歌的最後一句,“留給哥哥讨婆娘……”
張意馳徹底說不出話來了。楊章榮的家庭,像一個環環相扣的死結。原本以為生出個天子驕子,可以帶着全家乃至親戚們一飛沖天。卻不料,一切只是更糾結的開始。
楊翠才13歲,她沒有義務背負哥哥的人生;可哥哥楊章榮也才21歲,不讀研去改行,放棄的同樣是人生。有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張意馳想,應該沒有了。就像他自己,外人眼裏的富家公子、天才學霸;父母心頭上的肉,老師手心裏的寶,一生順遂的令人發狂。
誰又能想到,他所求的些許的喘息的空間,得用前途盡毀作為代價,才能求到?
楊家是否真的會因為楊章榮讀研而走向絕境其實是個未知數,唯一肯定的是,但有些許困難,袁美珍與楊文雄必然首先犧牲楊翠的一切。
醫學生,在道德倫理方面的見識恐怕是別的專業無法比拟的。因此他們兩個都清晰的知道,大多數人家,女兒養下來,就是為了吸血的。楊翠若反抗,才是千夫所指。哪怕她的犧牲,很可能沒有必要。
“一個小孩子,讀書的時間只有那麽長。”楊章榮晃着杯子裏的酒,“等我讀完博出來,翠翠該嫁人了。可沒文化,她又能嫁給什麽人呢?”
他的目光看向了遠處嘻嘻哈哈幫忙傳菜的楊春玲:“玲玲嫁的不好,不然她不可能回娘家過年。但是,不把她嫁了,他家拿什麽去縣裏買房?縣裏沒有房子,他哥哥怎麽娶老婆?”
“我也不是什麽品德高尚的人。”楊章榮自嘲的笑了笑,“翠翠要是有20多歲,她就是不嫁人,打工供我上博士,我不覺得有什麽。她犧牲一點,以後我補給她一點。農村孩子麽,不互相拉扯,下輩子都別想翻身。可是……她才13歲,直接把她的人生全毀了,以後很可能只能嫁個我爸那樣的男人,我……”楊章榮的喉嚨緊了緊,他終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道:“你是大城市來的,能理解嗎?”
張意馳點了點頭。
楊章榮笑着朝張意馳舉了舉杯,一飲而盡。
“你跟我想象裏的不一樣。”張意馳道。
“你們城裏人對我們農村人有偏見,我懂。”楊章榮的語氣不以為意。但張意馳隐隐感覺他又豎起了自己的刺,警惕着外人的靠近。
“是我見識淺薄了,抱歉。”
楊章榮:“……”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面對這麽一個軟軟糯糯的乖寶寶,他實在沒法兒計較太多。
“你現在才大三,”張意馳認真的道,“距離你本科畢業還有兩年半。我覺得兩年半之後,應該會有轉機的。你別放棄學業,不然将來肯定後悔。”
“什麽轉機?”楊章榮冷笑着問,“少爺你嗎?”
張意馳搖了搖頭:“兩年半以後,你們村要是脫貧了呢?”
楊章榮愣了愣。
“我覺得梅梅做得到。”張意馳微笑,“你應該相信她。”
“畢竟,她沒底氣的話,可能打不過我爸媽。”
說着,他聲音漸低:“我覺得,我的長相,怎麽着也夠的上讓她沖冠一怒為紅顏了吧。”
楊章榮:“……”
楊章榮咬牙切齒:“你是不是覺得,有她護着,我不敢揍你?”
張意馳乖巧的點頭:“嗯!”
楊章榮:“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