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久別) 她還愛着他,可她……
「借我悲怆的磊落, 借我溫軟的魯莽和玩笑的莊嚴,借我最初與最終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見。」——《借我》
剛到F國那一年, 時淺水土不服得厲害,白天晚上都睡不着覺。
她每天清醒地等待天亮後,就抱着畫夾, 穿過長長的街道去廣場畫畫,畫人, 畫景,畫随便偶遇的某些故事, 消磨時光。
林蔭道上的法桐一夜飄零,枯葉伴着細雪落在她肩上, 栩栩如生的畫稿被打濕,模糊着那顆不起眼的淚痣。
她撕掉, 冷漠地揉成一團,等待黃昏日落, 離開去酒吧。
認識窮嘉時,她剛拒絕一個藍眼睛棕頭發的小哥哥搭讪,坐在吧臺, 索然無味地喝着一杯酒。
“中國人?”窮嘉在她旁邊落座,友好一笑, 說得中文。
時淺掀眸,目光冷淡又警惕地看向面前的青年男子,英俊, 風度翩翩,是無論在哪兒應該都不缺女生追捧的男神級別。
她意興闌珊地收回視線,繼續喝酒。
“女孩子一個人在國外, 還是多點心眼兒的好。”窮嘉倒也沒生氣,依舊端着和煦而教人無法生厭的暖笑,“你這杯太烈了,很容易喝醉。”
時淺嘴角揚着抹譏諷。
烈?呵,她巴不得能喝醉,這樣就可以在清醒時離開,回去後酣眠,靠酒精麻痹自己覓得短暫安靜。
見時淺根本不為所動,窮嘉一聳肩:“靠喝酒試圖治療情傷,傷身傷腦,徒勞無功。”
時淺冰冷瞥他。
“別用這種懷疑我調查你的目光看着我,我不認識你。”窮嘉無辜地一攤手,“我是心理醫生,觀察人是職業病,何況,你這樣的女孩子,我沒治過一百也有八十。”
時淺戒備稍退,嗤笑:“所以,你的病人都是靠你這張嘴和臉在酒吧騙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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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對我魅力的認可,不過很可惜,你答錯了。”窮嘉身上有種信手拈來的雅痞氣質,言語輕佻,卻舉止紳士,撩撥女孩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很難教人對他心生反感,“我的醫術比我的臉要靠譜得多。”
他陳述事實,“你是我第一個在酒吧搭話的女生。”
時淺漫不經心地喝口酒:“你不是第一個用這麽土的話和我搭讪的男生。”
窮嘉笑起來:“sorry,剛才忘了說,我對女生沒興趣。”
見時淺半信半疑地瞥他,他挑眉,“雖然性取向這種事不太好證明,但我的确對你沒什麽惡意,你大可放心,我不是在聊騷。”
“不聊騷,你找我做什麽?”時淺看到他遞來的名片,嘲弄扯唇,纖細指尖夾着做工精美的名片一角,擲進他酒杯,“我沒病。”
“精神病患都覺得自己沒病。”窮嘉肉疼地抽抽嘴角,打個響指,重新要了杯酒,“沒罵你,單純對你毀壞我東西表達下不滿。”
時淺這才發現面前這個舉手投足都散發着不差錢氣場的男人竟是個小氣鬼,不覺失笑,冷淡淡地一擡下巴:“這杯我請你。”
“ok。”窮嘉絲毫沒有不好意思,反而覺得時淺占了他很大便宜,“作為回報,我願意陪你聊一會兒,不收錢。”
時淺:“我不願意。”
“啧,你知道我的客戶想請我聊天要花多少錢嗎?”窮嘉伸出一只手,輕輕一劃,在時淺“你的客戶果然有病”的眼神中,微微一笑,“你會覺得物超所值的。
時淺懶洋洋地撥弄着冰塊:“除非我腦子進了水。”
“人的大腦中約80%都是水,不用懷疑。”窮嘉四兩撥千斤地換個話題,“你的口音有些像南方人。”
時淺不置可否。
“而且我猜你來自江州省那一片。”
時淺眉心一皺,擡眼看他:“心理醫生連別人的祖籍十八代都要調查清楚?”
窮嘉擺手:“随便一猜,你就當我職業病。”
“所以,我猜對了?”他意味深長地一聳肩,看出時淺戒備心很強,安靜地閉了會兒嘴,直到幾個黃皮膚的姑娘朝他們走近。
時淺聽到其中一人說着韓語,“歐巴歐巴”地似在搭讪,窮嘉微微笑着點頭,拿出名片給對方,随即倆人交換聯系方式。
時淺面無表情地看着自稱gay的窮嘉對姑娘們來者不拒,名片和荷爾蒙都跟不要錢似的往外灑,譏笑:“真渣。”
“你在罵我?”窮嘉聽見,無辜地一揚眉,“我客戶而已。”
“你客戶到這找你要名片啊?”
窮嘉理直氣壯地點頭:“對啊,我水平高,服務好,老客戶介紹來的新客戶。”
時淺用懷疑的目光看他,怎麽都覺得他不像心理醫生,反而像江湖騙子,專門靠色相吸引小姑娘上鈎然後騙她給自己花錢的那種。
簡稱——“軟飯硬吃的新渣男”。
見時淺目光鄙夷,窮嘉坦坦蕩蕩地回望過去:“看來你被男人傷得不輕,已經有了仇視男性的趨勢。”
時淺冷笑:“我仇不仇視關你屁事。”
“不關我的事,但你就當我做慈善吧。”窮嘉拿出一支筆,在名片上刷刷留下一行字,遞給她,“別扔,你會用到的。”
時淺倨傲地挺着脖頸,看着高深莫測的窮嘉,準備扔掉的手一頓,留它繼續放在了桌上。
第二天、第三天,連續一個星期,時淺總會在同一個酒吧遇到這個英俊卻神經質的男人,偶爾早,偶爾晚,但不論何時,他身邊總圍着一群姑娘。
“你還撐得住嗎?”一次夜深,他跟着她出去,垂眸看她的目光透着憐憫,“你的精神已經快到極限了。”
時淺靠着牆,想摸出打火機點根煙,手指卻有些不受控。
“不用你管。”她努力壓下長時間休息不好和酗酒帶來的身體反噬,起身回去,長影筆直筆直地拓下不容靠近的冰冷。
窮嘉搖搖頭,跟上她:“我給你講個段子吧,有個男生,喜歡一個女孩,向她表白,女孩說,不好意思哦,你喜歡女的,我喜歡男的,我們愛好不同,不适合在一起。”
時淺摸到随身帶的糖,塞進嘴裏:“你講段子的水平有待提升。”
“如果我說,這個不是段子呢?”
時淺偏過頭。
清冷的月光裹挾着寒風,落在他慵懶和煦的臉,罕見地蒙着一層看不真切的寂寥,“我們換個主角,有個男生,喜歡上了自己的兄弟,向他表白,對方說,艹!老子拿你當哥們,你卻想睡我?我們性取向都不一樣,怎麽能在一起?”
時淺靜靜看着他,有些同情:“你的故事?”
“噗......”窮嘉笑起來,仿佛聽到什麽笑話,“不是,講故事是心理醫生拉近與患者關系的手段之一,你真可愛。”
時淺翻個白眼。
“為什麽跟着我?”眼前這個不按套路出牌的男人并不像樂善好施的性格。
窮嘉爽快道:“因為你有錢。”
時淺:“......”
這個理由還真是符合他小氣吧啦的風格。
“有錢人多的是,如果你想,你應該不缺富婆包養。”
窮嘉義正言辭地糾正:“我說了,我對女生沒興趣。”
時淺無所謂道:“ok,憑你這口才,應該很多男人都願意包養你。”
“我喜歡憑自己本事賺錢——身體除外。”窮嘉和煦一笑,看她的眼神像待宰的小肥羊,“有錢人是很多,但是有錢、有病、和我來自一個國家,并且願意讓我主動治療的,不多。”
時淺嗓音微冷:“我說了我沒病。”
她轉身往前走,身影在夜色裏單薄,“你怎麽知道我是中國人?”
酒吧裏亞洲女孩不少,她亦沒說過母語,不知道窮嘉是如何得知她的底細。
“很簡單,亞洲女性中,數中國姑娘長得最美。”窮嘉坦率道,“你已經連續幾個星期在酒吧買醉,拒絕和他人交流,除了畫畫一整天都不做其他事,你這樣的狀态,很難讓人覺得正常。”
“你跟蹤我?”時淺臉色冷了下來,因着精神極差腳步有些虛浮,被一塊凸起的石板差點兒絆到。
“別把我想那麽壞。”窮嘉伸手扶住她,等她站穩後就松開手,“留學生圈子很小,你又長得不錯,暗中觊觎你的人很多,我每次來酒吧不用特意了解,就會有你的信息自動送進我耳朵。”
他微傾身,一雙直視時淺的眼多了幾分嚴肅,“有的時候,不願承認自己生病,情況更糟糕。”
時淺在去到窮嘉診所的那天,睡了出國後的第一個好覺。
踏實,安靜。
沒有夢見許成蹊。
她睜開眼,雙眸從游離的狀态緩慢地聚焦,微微壓下一閃而過的茫然,緊接定格在穿着白大褂的窮嘉:“以後每周這個時間,我買了。”
窮嘉對此一點都不意外,笑眯眯地一點頭:“我收費很貴。”
“我不缺錢。”時淺坐直,刷卡簽合同,不知為何,絕望而深不見底的黑洞劇烈撕扯着她,心髒依然疼得厲害。
為什麽,她可以不用再夢見他,可以忘記他,可以将那顆裹着砒.霜的糖痛快扔掉,卻比之前還要難過。
窮嘉平靜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女:“情緒有延續寄宿的本能,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割舍總歸會讓你産生短暫的不适。”
時淺沒聽,許久,收回心神:“我的故事沒什麽好講的,你應該見過不少。”
“但沒見過長成你這樣還能被拒絕的女生。”窮嘉輕描淡寫地戳破她一直不願面對的真相,語言是他刮骨療傷的利器,節奏被他掌握得恰到好處。
時淺一愣。
“不難猜。”窮嘉低頭做記錄,眼皮随意掀起一瞬,指指她微露的腰,“你的紋身,花語是無望的愛。”
時淺怔怔動了動眸。
手指緊了又緊,而後拉下衣服,擋住那片想要洗掉、卻終是只紋了一朵花覆蓋的紋身。
窗外飄起細雪,白茫茫地覆蓋天地,室內溫暖,時淺接過窮嘉遞來的一杯熱咖啡,緩緩開口:“我喜歡的那個人,不要我了......”
“啪嗒”,房間燈亮。
時淺推開門。
柔和的淡光傾瀉落地,映出屋裏大大小小的諸多肖像,站立的、側坐的、上半身、遠景、特寫,細致入微的線條勾勒出男人清俊的面容,氣質卓然,淚痣分明。
時淺靠着桌子,閉上眼,不願去看那雙屬于同一個人的眼睛。
真的是沒出息啊......
你看,他永遠有這種能力,不告而別後又恍若什麽事都沒發生的回來找她,一句輕飄飄的“淺淺”,就輕而易舉摧毀了她用六年時間鑄造的銅牆鐵壁——她曾借助酒精和藥物使自己從單戀的長河中解脫,而現在,這一切土崩瓦解。[注]
她還愛着他。
可她不會再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