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除夕的雪夜,艾砺寒醉的迷迷瞪瞪抱着溫舒陽睡了一宿,強壯的身體蜷成一個小團,下巴抵在溫舒陽的肩窩,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他五六歲的時候,緊緊的摟着溫舒陽,睡夢中只知道委屈的喃喃:“師兄,師兄……”
艾砺寒的身體像是個大火爐,緊緊貼着他,溫舒陽一夜沒有合眼,漆黑的眼珠盯着花紋繁複的床帳,聽着耳邊微弱的、掙紮似的呼喚,一聲長長的嘆息飄散在黑暗中……
他用手輕輕地順着男人長長的脊梁骨一路摸下,來回摩挲,像是一個沉默而充滿隐秘愛意的父親。強壯的男人果然在這類似誘哄的愛撫中漸漸平靜下來,糾結痛苦的神色一點兒一點兒褪去,逐漸只剩下平和安逸……
也不知道是艾砺寒年前太忙了,還是溫舒陽的事兒徹底讓他心力交瘁了。過完了除夕那夜,他就得了重重的風寒,躺在溫舒陽的那張床上,沒有爬起來。
溫舒陽第二天一起床,就注意到艾砺寒臉上不正常的紅暈,眉頭一皺,遲疑了一下,嘆了一口氣下床穿上衣服,讓婢女去叫來大夫。
艾砺寒已經燒糊塗了,喃喃的呓語着,聲音又小又模糊,根本聽不出來他說的是什麽。
溫舒陽趁着婢女們都出去,屋裏只有眼睛閉得緊緊的唯一病人的時候,悄悄的、試探似的把手伸到了艾砺寒的額頭上。
纖長玉白一樣的手指還沒來得及抽回來,突然被一只骨節分明,非常有力量的大手握住了。
溫舒陽吓了一大跳,抽了一下居然沒抽開。遂驚疑不定的看了躺着的人一眼,只見艾砺寒還是一臉痛苦的神色,像是陷入了什麽可怕的夢靥,幹裂的嘴唇微不可聞的喚着:“師兄……”
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神智還沒有清醒,艾砺寒也不知道怎麽就突然爆發了這麽大的力氣,滾燙的掌心燙的溫舒陽一陣心慌。
可是怎麽扯也扯不回自己的手,溫舒陽一用力,那病着還如此頑固的男人就更用力,眉頭簡直要打結了。
溫舒陽嘆了一口氣,直到老大夫給艾砺寒看完了病,開了藥方煎好藥,溫舒陽的手還被強制的窩在艾砺寒的手裏。
溫舒陽跟艾砺寒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也沒見他病過幾回。以前聽人說過,不易生病的人一旦病倒,要比時常生病的人還嚴重得多。
艾砺寒就是這麽一種狀況,平日裏壯得像一頭牛,這小小的風寒,卻是無論如何也退不下去熱,直到傍晚的時候,才緩緩的睜開一雙燒的通紅的眼睛。
艾砺寒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溫舒陽斜倚着床頭閉着眼,精致的臉龐透着祥和,一手還‘溫柔’的握着自己的手。
那一瞬間,艾砺寒差點兒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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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病中人就容易脆弱敏感…艾砺寒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難受的要命,一睜眼就看到好久都沒給他好臉色,當他是空氣一般存在的師兄這樣溫柔的握着他的手,臉龐如玉般俊秀,就感覺身體裏有無數的暖流從四肢百骸一起湧向他的心髒,讓那小小的心髒溢滿了承載不下的感動。
艾砺寒平日總是冷着一張臉,外人都道他的血是冰做的,一點兒感情也沒有。其實艾砺寒是有的,是個人哪能沒有七情六欲,只是他生來似乎感情就比別人少一些,更加不善于表達。而他這冷血人的幾乎全部情感皆給眼前之人,堆積起來也可以用山洪暴發這樣的感受來形容。
溫舒陽長長的睫毛微微顫了顫,像是細微的東西在艾砺寒極其脆弱的心髒輕輕撩了一下,讓他全身都忍不住戰栗了。
“師兄……”艾砺寒脫口而出,聲音沙啞中帶着一絲激動。
溫舒陽睜開的眼睛很快就清明了,看了他一眼,第一件事兒就是把自己的手抽回來。
艾砺寒攥得極緊,幹裂的嘴唇張了張,好像有千言萬語想說一樣,他那脆弱的表情看在溫舒陽的眼裏。
溫舒陽眼中有什麽複雜的東西一閃而過,快得仿佛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又恢複了玉器雕琢似的表情,冷冷的說:“放開。”
艾砺寒像是陡然被人澆了一盆涼水,只覺得渾身都徹骨的冰冷。手指好像也脫力一般,一根一根放松下來,讓溫舒陽被他握了一整天的手瞬間抽了回去。
婢女端着藥過來想要喂他,被艾砺寒奪過,一口就喝了進去,那極其苦澀的藥汁讓他頭腦清醒了不少,想起了事情的經過,可是溫舒陽剛剛的表情和話語還是讓他心裏一陣陣鈍痛。
艾砺寒用清水漱了口,就把身上的被子一掀,手肘拄着床板要下床。
“門主,您要拿什麽吩咐奴婢便是。”穿着黃色繡花襖子面容清麗的婢女上前要扶他,被他揮開了。
“我去另一件屋子,別把病氣傳給了……”艾砺寒話說到一半,頓了頓,‘師兄’兩個字滞在了嗓子裏,怎麽也吐不出。
溫舒陽站在一旁,當然馬上就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卻抿着嘴唇沒有說話。
“門主,您要去哪兒啊,別的屋子還沒收拾,冷得像是地窖,您還病着呢。”侍女焦急的慌了神,見艾砺寒仍然像是沒聽到她的話一樣,不管不顧的要下床,不禁把視線轉向了溫舒陽,乞求的看着他。
溫舒陽錯開婢女的楚楚可憐充滿希冀的眼睛,一狠心,轉身出去了。
艾砺寒看着溫舒陽的背影,好像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一樣,他叫來婢女,讓人扶着他,聲音沙啞的慢慢說到:“去書房吧。”
直到艾砺寒走了很久,溫舒陽才從墨竹軒的小廳堂出來,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隔着門板兩個侍女壓低了的聲音:“哪有到書房養病的?書房裏之前連個炭火都沒有,冷飕飕的,公子的心未免太狠了。”
另一個婢女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是不想在背後議論主子的事兒,過了一會兒強忍不住,才低不可聞的說道:“門主待公子這樣好都感動不了他,公子……他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溫舒陽身子一閃,聽到兩個婢女的腳步聲,快速回到了廳堂。
鐵石心腸?
溫舒陽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又苦又澀。
他溫舒陽當年被江湖朋友賜予“玉公子”一雅稱,雖然武功門第不是頂尖的,但是他待朋友都是真心實意,肝膽仁義,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哪一個不說他溫舒陽一聲俠骨心腸,是難得的真性情。
可是如今,他被囚在天玄門,居然被兩個婢女這樣看待。
難道艾砺寒狼心狗肺,罔顧人倫的把他囚禁于此,只因為對他好,就叫做深情。而自己不過是不想強顏歡笑,曲意奉承,就叫做鐵石心腸?
溫舒陽覺得可笑之極,不禁笑了起來,可是笑着笑着,這嘲諷的笑容就逐漸變了調,凝成一抹苦澀堆在嘴角,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
想到艾砺寒這麽冷的天,發着風寒去書房養病,這又是何苦?
艾砺寒的對他的感情,那樣濃烈那樣決絕,他都看得真切,可是如今兩人到了這般田地,讓他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怎麽可能?
就是艾砺寒沒有做這些讓他氣急攻心、徹底傷了兩人之間情誼的事兒,溫舒陽也未必答應他。他心疼艾砺寒,對艾砺寒有感情,如果兩人像是在深谷一樣,安安分分的做師兄弟,溫舒陽覺得他也是能接受的。可是讓他跟艾砺寒像夫妻一樣……他心裏就像是有個萬丈大坎,無論如何也邁不過去。
溫舒陽坐在椅上很久,腦袋裏紛紛亂亂的,找了無數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壓抑住自己去想艾砺寒獨自在書房養病的事兒。
等兩個婢女拿着東西從他身邊走過,去書房給艾砺寒送去後,溫舒陽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腳步虛浮的走進卧室。
一個不穩,溫舒陽差點兒左腳絆右腳,跌倒之前他條件反射的推了一下正對着床的那面牆上立着的擺着奇珍異寶的褐紅色櫃子。
還不待溫舒陽站穩,一個“吱嘎”的聲音,褐紅色櫃子居然緩緩的往後退去,露出一個只餘一人寬的門來。
溫舒陽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突發狀況,知道自己這是不小心碰到密室的開關了。
這樣的密室并不奇怪。很多武林人士家裏都有這個那個的密室,裝些他們自以為是寶貝的東西。有的人還把密道打通,以備突發狀況逃離。只不過這後一種情況非常少見。
艾砺寒的卧室有密室,這件事兒溫舒陽早就知道。很久以前,艾砺寒還提議帶他看看,可是被溫舒陽拒絕了。
密室密室,裝着秘密的屋室,看了不就等于窺知了別人的秘密嗎!溫舒陽可沒有那份好奇心。
只是不知道,時隔幾年,自己居然在這種情況下發現了艾砺寒的密室。
溫舒陽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就想關上,心裏卻冒出一個想法,如果裏面有通往外面的密道呢?自己不就是可以離開了嗎。
溫舒陽扶着石門想了一會兒,看到裏面隐隐有光亮傳來,就邁出一腳,走進了密道。
下了幾個臺階,裏面的光亮就照了出來。原來沿着狹長的通道,兩邊石柱托起的凹槽中都擺放着足有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把這密道內照得恍如白晝。
溫舒陽徑自往裏走,很快就看到了那個巨大的石室,走了進去。
巨大的石室足有半個墨竹軒那樣大,四面牆上貼着青色的刻着看不出圖像的圖畫,一箱箱金銀珠寶堆放在一起,占了大半個屋子。溫舒陽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麽江湖人都說天玄門富可敵國,光是這些財富,就是溫舒陽這輩子都不能想象的多。那些價值連城的寶貝随意的堆在地上,簡直像是別人家不要的破銅爛鐵一樣。
饒是溫舒陽這樣從來不看重錢財的人,乍一看到這麽多的寶貝也有些移不開眼。
溫舒陽的視線從摞在一起的畫軸字畫掃過,想着找找看有沒有什麽通往外面的密道,就看到整個一面牆空蕩蕩的,下面擺着一個青色的玉石雕琢的箱子。
走近了,溫舒陽仔細的看牆上畫着的一排排小豎杠,是用什麽利器刻在堅固的石壁上,下面的比較清淺,越往上越深刻。顯示出所刻這些的人功力的增進。
“親元五十六年,臘月十三。”
最上面一排小豎杠的後面用小字标着這個日期。溫舒陽覺得熟悉,接着往下看,發現底下每排長短不一的小豎杠後面都有一個日期。
親元五十六年,也就是去年,臘月十三……似乎正是他離開天玄門去萬屍島的日子。溫舒陽的心髒像是被滾燙的開水燙到,一下子焦灼難忍。
順着那一排排的小豎杠往下看,每個日期似乎都是兩人分開的時間,然後小豎杠記載着多少天,一直追溯到十幾年前……
溫舒陽單薄的身子隐在青色的長袍裏,低下頭用力的掀開那價值連城的青玉箱子,那些熟悉陳舊的各種東西直接引入眼簾,讓溫舒陽的眼眶瞬間就濕潤了。
小時候他為艾砺寒親手做的竹笛,艾砺寒生辰時自己送他的玄鐵匕首,兩人以前在聖谷經常喝茶的小茶壺……各種帶着兩人記憶的東西,整整齊齊碼放在箱子裏,放在這密室最重要的位置……
溫舒陽的心裏大驚過後,逐漸的變成大痛。
艾九對自己究竟、究竟……怎樣的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