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玉瘋魔(四)
容桐挖得很深,半腐的白骨逐漸露出來,有兩只頭顱,可見土底下埋了兩具屍骸。兩具屍骸的骨架皆小,應該都是年輕女人。他瞬間明白了:這底下埋着 的,應該是蘇虞溪和丫鬟春榮。周巒不是善類,他本就同許國夫人、常蕙心一夥。十有八.九,新婚夜他們合力謀殺了蘇虞溪,将她的屍體悄悄運進隔壁掩埋,讓常 蕙心代替她成親。而丫鬟春榮,不是突然回了老家,而是知曉了他們的秘密,被殘忍殺害。
容桐凄凄一笑:自己真傻,當初還擔心許國夫人牽連了周巒,這會兒想明白了,許國夫人就是專程來周府避難的。
容桐在地上蹲了許久,卻不覺腿麻。他神情一晃,再一想:自己手上抓了屍骨,竟然不感到害怕。容桐猛地站起身,仰天長嘯。他笑得特別開心,兩側嘴角揚得極高,全世間都欺騙他,背叛他,這幽幽黑夜将永遠持續,黎明不會再來。
容桐一夜未眠,天亮的時候下了雪,他帶着疲态,在寒冷中上朝。本來打算向皇帝禀明真相的,誰知皇帝居然病了,第一次罷了朝。百官已散去,容桐卻仍不甘心,在宮門外踟蹰,親眼瞅見皇帝和周巒同歸。
容桐心下一沉,暗道陛下危險!卻又礙着周巒在側,語塞無話。他許久未見周巒了,一時見着,兄弟情義忽然就念起來,胸膛內塞得滿滿……所以,待到皇帝問話的時候,容桐改變主意,哪怕只言片語,也未向皇帝透露。
容桐和周巒一道回府,路上囑咐了幾句,見周巒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也不知道有沒有把他的忠告聽進去。回到家,關上門,父親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容桐直嘆這世上知我者無,無人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衆,均謂我何求?
他心中生出委屈來。
也不知容桐在悶在書房裏,自個嘆了多久的氣,忽然聽見前面傳來打鬥聲。容桐大驚:家裏進了賊了?
他急急跑到前面院子裏,瞧見兩個個蒙面漢子,正在圍攻容父一人。容父沒有武藝,還醉了酒,正似跌似滾了躲閃……兩名蒙面刺客皆持劍,招招兇險,都戳在距離容父身體一寸遠的地方。
容桐眼裏只有父親,他完全沒有思考為什麽兩名武功厲害的刺客,要對容父招招留情。容桐撲過去,擋在父親面前,毅然道:“要殺殺我!”
他沒有武功,不能救父親,只有替代父親去死,以全孝道。
刺客兇惡,目若銅鈴,持劍對準容桐。四人兩對,只有咫尺之遙。刺客叫嚣道:“臭小子,做什麽美夢呢!主人命我取你全家性命,活口留不得!”另一名刺客也道:“正是,豈有許你讨價還價的美事!”
容桐雙臂伸得筆直,若老鷹展翅般護住身後的父親,問道:“你家主人是誰?我從不曾與人結仇怨,你家主人為何如此狠毒,要害我全家性命?”
兩名刺客互相望了一眼,似乎在用眼神商量,便有一名刺客告訴容桐:“臭小子,我家主人便是當今天子。”另一名刺客附和道:“正是,說出來你也拿陛下沒辦法。”
容桐心中一顫,亦感覺到身後父親的身子也在瑟瑟發抖。因為難以置信,他的四肢僵硬無法動彈:陛下……為何突然要殺他?沒有任何緣由,說不通啊!若是謝致、周巒等人要殺他滅口,還說得通……
容桐發呆,兩名刺客卻不呆,劍往容桐身前送,口中叫道:“且送你上路!”容桐的身子仍然僵滞,只感覺背後有人手扣上他腰間,用力将他往旁邊一推,待容桐反應過來,大叫一聲:“阿爹!”
兩 柄寒光凜凜的劍鋒,已經插入容父胸膛。仿若石擲湖中,血花四濺,噴灑在桐樹幹上,綻放成更盛開的赤花。許是樹幹上的血映入眼簾的原因,容桐的雙眸變得通紅 通紅,他一頭猛地向其中一名刺客腰間撞去,想要和刺客拼命。也不知哪裏來的犟牛力氣,竟将刺客撞得後退,拉拉扯扯中,刺客腰間的一枚令牌掉下來。
令牌上漆着一個金色的“漢”字,這是漢王府的令牌。
容桐瞪眼,旋即擡頭,卻望見兩名刺客臉上俱顯出驚慌之色,匆匆撿起令牌。許是太過心虛,兩人竟顧不得再殺容桐,縱身翻牆而逃。
容桐呆了會,才想起受傷的父親,倏然轉身,蹲下來查看容父傷勢。容父的身上全是血,血腥味和尚未散發的酒味混在一起,激得容桐鼻中一酸,流下淚來。
容父許是仍醉着,躺在地上,手捂住傷口,微垂眼皮笑呵呵,“別哭,為父死不了。”
容父吐納了幾口氣,時急時慢,容桐聽着更傷心,将雙手往父親背上放,想打橫抱起父親,口中道:“阿爹,我帶你去找大夫。”
“找什麽大夫,你爹我就是最好的大夫。”容父癱在地上,告訴容桐:“你去我房內,左首櫃中第三層第二個抽屜,雕着玉蘭花的那個盒子,裏頭裝的是止血藥。再到底層第一個抽屜拿紗布,一并取來,為父教你如何上藥。”
容桐把眼淚一擦,吸吸鼻子,飛奔着去取了來。容父教導他上好藥,又道:“琴父,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個字,你都要記牢了。”
容桐點頭:“孩兒銘記。”
容父道:“你去藥鋪,照這個方子抓七副。三七,一錢;仙鶴草,一錢……”竟是教他去抓治傷的藥。
容桐一字字記牢了,方道:“阿爹,孩兒去抓藥,将您一個人留在屋子,孩兒不放心。賊人定會再來襲,阿爹在這裏危險!”
“賊人不一定會再來襲。”容父努力調整呼吸,平緩道:“倘若他們真的來襲,我們就賭一把,賭他以為我爺倆會逃難,避去別處,不會傻到還留在家裏。”容父半醉半傷,兩眼睜不開,“就留在家裏吧,你速去抓藥,為父睡一會,也好恢複精.氣。”
容桐不同意,“性命安危,豈能做博弈!”
容父閉着眼睛推了容桐一把:“快去!你要是去了晚了,你爹沒喝上藥,才是真有性命危險!”
容桐一聽,立馬往門外奔,去藥鋪抓藥。都是常見藥材,很快配齊,容桐揣着藥包回來,一顆心上蹿下跳,總覺得家裏還要出事,放心不下。及至府前,容桐手上還在推門,口中就已經開始喚:“阿爹、阿爹!”
還好,容父仍好好地躺在床上,賊人沒有再來。
容 桐松了口氣,親自給容父煎藥。他握着扇子扇爐火,只覺這爐火怎麽越來越不燃……容桐心急,臂腕用力,越扇越快,恨不得這藥能一刻煎好。可惜日光不為人操 控,仍耗了一個時辰,藥才煎好。容桐服侍父親服藥,這藥裏有幾分催眠的副作用,容父喝了,沉沉睡去,容桐守在床邊。無人交談,他一個人亂想,心思越想越陰 沉,到最後,那掉落令牌上的“漢”字,在他心裏無限放大……
容桐的額頭突了幾下,目光陰森,猛地站起來轉身,竟帶起了一陣風。他冒着積雪,趕往宮內。
皇帝已經在殿內恭候多時了,聽聞內侍來報,容兆尹求見。皇帝勾起嘴角,徐徐道:“速宣。”
容桐入內,目不斜視口不多言,旋即跪下:“微臣容桐,參加陛下!”聲音和行動一樣幹脆。
皇 帝擡手,允了平身。待容桐直起身來,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前傾了身子,仔細俯看,不久便蹙起眉來。皇帝擡了擡手,示意殿內伺候的內侍全退出去。內侍旋即退下, 殿內只剩下君臣二人,皇帝方才關切道:“容愛卿,你這袍子怎麽似沾了血般,臉上也有倦色,發生了何事?可是有什麽冤情,速向朕禀來,朕替你主持公道!”
容桐猛地雙膝跪下,關節撞在玉石地面上,發出轟然響聲。他磕頭道:“臣犯了彌天大罪,直至今日才幡然醒悟,不求陛下饒恕,只願陛下不要再蒙在鼓裏。”
皇 帝滿目驚詫,似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全不知情:“容愛卿,你這是怎麽了?”皇帝站起身,從金階上踱下來,不疾不徐走到容桐身邊,輕柔拉起他:“來,起來, 究竟是有什麽事,慢慢同朕說。”皇帝又道:“雖然朕同你是君臣,但朕批了你卷子,親自拔你上來,看你這一年來的表現,其實心裏一直……都當你是後生晚輩 看。”皇帝和善而笑:“你這孩子,能犯什麽錯?朕一直很看好你,不妨提前告訴你,朕心底,一直将你當做将來宰相的人選呢。”
容桐聽聞這話,一鼻兩眼俱酸。他不再做它念,仍執意跪下,将自己如何丢了上京趕考的銀兩,如何随人去盜皇陵,如何在玄宮中遇着常蕙心,再同常蕙心一路上京,遇見周巒。再到常蕙心替代蘇虞溪,甚至連七夕夜五人同放河燈……知無不言,全向皇帝交底。
皇帝聽完,沉吟須臾,問道:“容愛卿,你知不知道,這常姑娘是因何機緣死而複生?”
容桐搖頭道:“臣不知,怕是什麽法術吧?”
“是何法術?可令人死而複生,還能長生不老?何處可尋會這法術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