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金玉瘋魔(一)
皇帝卻冷冷擡頭,盯着謝致,道:“謝遂志,你方才講的那一段話,每一句,朕都可以治你死罪。”皇帝挑了下眼皮,等待謝致低頭。然而謝致一反常态,不卑不亢,就那麽凝視着皇帝。
半響,皇帝笑道:“謝遂志,你與朕同父同母,手足情深,朕怎麽會殺你呢?殺了你,朕将來去了九泉之下,都沒臉見我們的爹娘。”
謝致心念一動,竟軟着聲音喚了聲“皇兄”。
皇 帝笑出了聲,道:“算了,你以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朕都不追究。但這個阿細姑娘,放在你漢王府裏,朕始終覺得膈應。”皇帝眸若幽潭,望向謝致,“放心, 朕的意思,不是要将她帶回宮中。朕覺着,把她放了,讓她自回北關,你我兄弟兩個都再不見她,你看是不是很公平?”聽起來像是皇帝在步步退讓,甚至伏低做 小,但謝致和常蕙心均是了解皇帝的,幽幽将他的話語一分析……是頭豬才相信皇帝真會讓常蕙心自回北關。
皇帝言語溫和,看起來不是逼迫,而是商議:“三吳,你同意麽?”
謝致一反常态,沉默不語,
對待謝景,常蕙心比謝致心腸冷,她的手本就放在謝致背後,這會伸出食指,在謝致背上輕描了一個“殺”字。
不能完全揣測清謝景的意思,亦不能預測謝景的舉動,幹脆在這裏殺了謝景算了。省得縱虎歸山,說不定謝景前腳跨出了漢王府大門,後腳就命人反撲,到時候,常蕙心和謝致兩人都要喪命!
謝致突然道:“知道了。”也不知道是說給皇帝聽,還是說給常蕙心聽。
皇帝“哦”了一聲。
謝致垂眸,右臂緩緩擡起,未擡至齊肩,就無力放下。他問:“皇兄,你用過早膳沒有?”不等皇帝回答,謝致又道:“要是沒用過,就一起吃吧。”
皇帝卻擺擺手,“不必,朕不餓,等會回宮再吃。”
就在這個時候,常蕙心在謝致背上又描了一個小小的“殺”字——莫讓謝景回宮。
謝致的背一直挺得很直,沒有絲毫顫動。良久,他竟道:“皇兄,外頭雪下得深,待會回宮路不好走,你要一路小心。”
皇帝嘆道:“不好走也要回啊!”
“那我送皇兄一程?”
“哈哈,你就送到府門口就行。出了府門,朕自己走。”
常蕙心從墳地裏狂奔跑走,周巒命人去追,半是跟蹤,半是相護。
不久後,盯梢的人回來禀報,說常蕙心進入漢王府了。
周巒捏着手指,玩味地“嗯”了一聲。他其實還未從難過中走出來,臉上仍挂着悲切。周巒不顧下屬勸阻,堅持給曾微和再燒了許多紙捏的金元寶,對着墳頭道:“都說‘錢如糞土’,又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師娘,想來想去還是得給你多少錢財,在地下才不會受苦。”
這種話略顯幼稚,幾名下屬互相看了一眼,心想:主公今夜真是情緒不佳。
周巒雖然難過,心裏卻還是記着正事的。許久後,他站起身,舉手拽着衣襟,理了理自己的袍子,又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後脖頸子,自言自語道:“回去趕緊補一補覺,過會還要上朝。”
周巒本來打算回周府小憩,可剛走到街對面,就瞧見隔壁鄰居容桐家,門外常年亮着那兩盞燈籠全滅了。
容府裏沒人了麽?周巒想到之前常蕙心告訴他和謝致的那些事,容桐出賣曾微和之類的……周巒的右手藏在袖下,拇指摳了食指一下,發出一聲清響,仿佛小槌在輕輕敲擊着心。
周巒吩咐身後屬下:“你去,悄悄潛入家中,将我的朝服朝靴取出來,注意別弄出響聲。”屬下應了是,周巒自己則毅然轉身,他沒回自己宅邸,而是晃悠悠蕩去了另外一處屬于他的住地。
發生了這麽多事,周巒竟仍能身子一沾床,就睡着了。
只小睡一個多時辰,周巒便精神大振,穿戴整齊朝服,去往宮中。哪知卻收到消息,皇帝病了,今日罷朝。
官員們可都是冒着雪進宮的,這會立在殿外遭冷風吹,大雪刮臉,不少年老的官員都直打哆嗦。大家議論紛紛,揣測皇帝究竟是得了什麽病,怎麽不上朝?又有人透露了太子和許國夫人謀反,俱已畏罪自裁,還有皇帝廢後的消息……人群裏炸開了鍋。
有幾個膽大,且嘴上藏不住事的,不由嘆道:“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周巒晃在官員中,默默聽着。聽到有幾名官員說“怪不得這天氣,無緣無故就降了大雪”,周巒覺得可笑,這大冬天的不下雪下什麽?他實在憋不住壞笑,舌頭在嘴裏頂了下腮幫,勉強忍住。周巒忽然瞟見容桐,便笑着喚道:“琴父!”
容桐似乎很憔悴,朝服是很亮麗的色彩,他卻無一絲神采飛揚。容桐走近周巒,勉強擠出笑容:“一川,你歸來了。”
周巒側半個身子,主動将臂膀搭上容桐肩頭,沉聲道:“是,我回來了。”
容桐幾分猶豫:“你、你昨夜怎麽沒回家?”
周巒大笑,“我在大街上睡着啦。”
容桐脖子一伸,剛想說話,周巒卻無不惋惜地嘆道:“可惜街上又冷又寂寞,睡得不好,我要回去不覺!”周巒輕聲,只對容桐說:“陛下今日不上朝,還正好呢。謝天謝地我可以回去睡回籠覺。”
容桐忙道:“一川,不可以這麽說。”
周巒嘟了下嘴,可不可以說,他都說了。周巒撇下容桐往宮外走,容桐急忙去追,卻發現奇了怪了——周巒的步子,看似邁得吊兒郎當,距離容桐只有三十來丈的距離。可是到最後,容桐差點跑起來了,周巒卻仍在他前方三十來丈。容桐始終追不上。
容桐在後頭喊周巒,但周巒可能是沒睡好,影響了聽力,竟然沒有聽見。
……
周巒步出宮外,左右環顧,見四周俱妥當安全,方才收起輕功。他往左一側,就拐入一處宅院。
仍不回周府,要是容桐再問起來,就說太困了,沒走到家就又栽街上睡倒了。
周巒進入堂內,已有二十來名守下恭謹立在兩側,見周巒進來,皆單膝跪下喚“主公”。周巒連“平身”都沒說,直接了當就問:“昨夜除了常姑娘,你們可見着其他人進漢王府?”
“有個中年男子,獨自騎一匹馬,在天剛剛放亮的時候進了漢王府。走得似乎很急,沒有瞧清楚他的樣貌,還望主公恕罪。”
周巒笑了一聲。
有名年長的,從前小皇帝時就跟着周巒的屬下問道:“主公,怎麽了?”
周巒悠悠點着頭:“那是謝景。”
屬下們皆詫異,單槍匹馬一個人去漢王府,可不是謝皇帝的作風。
周巒吩咐道:“速去漢王府周圍,布置缜密。”
還是剛才那名年長的下屬,再問道:“主公,您是要助謝致擒王嗎?”
周巒旋即搖頭:“不,我們靜觀其變。”謝致和謝景誰擒誰說不準,周系人馬先不要暴露,靜觀其變,看二謝是哪位勝出。
常蕙心和謝致立在階上,同望着一色白茫的前院。
不久前,謝致剛剛送走了謝景。
更确切點,應該說“放走”了謝景。
謝致并不辯解,伸手握住常蕙心的手,道:“抱歉。”謝致說完,又連喚了好幾名常樂出來,吩咐安排,着手布置。雖然沒殺皇帝,但也不會讓皇帝輕易擒住常謝二人。
謝致以為常蕙心會責備他幾句,哪知常蕙心反握緊謝致的手,幾乎攥牢成拳頭。她說:“沒事的,你怎麽做,我便跟着你一起。”既然有了夫妻之實,便應如夫妻般齊心。
常蕙心話說的簡單,也只一句,像一陣風吹過就過了。可這風卻萦繞在謝致心尖,他想到之前說逼宮五五開把握,問常蕙心,若是他敗了,她當如何?常蕙心說生死與共。轉瞬間,謝致又想到兩人的命是一條命,他死時她也是……
片刻之間,這生生死死已謝致心尖來了又去,去了複來,沒有喝酒,卻比醉酒還醉。謝致低頭躬背,在常蕙心耳畔落下一吻,他的唇正好擦着她的發鬓。
雲鬓鴉青,謝致移不開目,許久道:“這簪子太難看了,過會我送你一支。”嫌棄的是簪子,可不是她這個人。謝致又舉手撫常蕙心的發鬓,縷縷發絲烏黑,無一根銀發,再看她的肌.膚,如玉又如流霞,無一處皺紋,謝致看得歡喜,眼睛在不知不覺中彎起來,嘴角則悄然勾起。
常蕙心凝視着謝致,猜中他在想什麽,她卻有些心疼,心裏想着:比起鴉鬓嬌顏,她到更願意跟他一起起了雞皮,白了頭發。
謝致抓着常蕙心的手,“去園子裏一同走走吧,雪景難得。”越是風雨欲來,他心頭愈是靜,底下安排下去,自己表現得十分悠閑。
“好呀。”常蕙心應道,心想着去年複生,在帝陵外見好雪片片,自己卻是被世界遺棄的那人,除了滿腔恨意和憋屈,再無其它。不過一年光景,今年再下雪的時候,竟能被心愛之人執着手,并肩踏雪,同賞風光。
常蕙心格外珍惜。
漢王府的園子不算大也不算小,最吸引目光的是那一處池塘,雖然下了雪,池水卻未凍未結。岸上的欄杆,水上的曲徑都落了雪,純白潔淨,水面上豎着枯荷,已成灰杆,幾只野鴨竟不怕冷,從左游到右,劃出一條波。
常蕙心往水下一看,笑道:“還有魚呢。”謝致應聲也往水下看,見浩浩冬水下竟還有游魚兩尾,聽見人聲,竟不畏懼地湧過來,魚口微微露出水面,以為岸上的人要投食。
謝致抿着唇,搖頭笑了笑,他的目光無意左望,見角落裏竟早發了兩支寒梅,迎着蕩蕩東風,細聞若有幽香。
“花也開了。”常蕙心站在謝致身邊說。謝致旋即展臂,将她摟進懷中。在兩人眼裏,冬未走,但春天也已經來了。
皇帝出了漢王府,不用人扶,急急就蹬上馬。心裏說來也怪,之前迫不得已從宮內奔向漢王府,覺得漢王府是沒有憂愁煩惱的仙境,這會卻覺得漢王府如同熔爐,萬分煎熬,只有趕緊奔回禁宮,坐回他那把金造鑿龍的椅子,才是脫了熔爐,得了涼爽舒心。
皇帝心急,打馬催道:“駕——”可惜卻駕不動,這會是辰午之間,大多數人都起來忙活,街上的百姓也多起來,皇帝根本沒辦法在街上策馬。
再說了,天子在鬧市縱馬,萬一傷了人,還不得全天下非議?
事到如今,皇帝又顧忌起自己的聖名來。他又想着:之前數個時辰的随心所欲,也沒給自己帶來痛快,反倒在漢王府膈了一身的不痛快!
皇帝心情煩躁,執着缰,眯眼望去一看。這前頭街道兩邊的攤位都是賣包子的,霧氣蒸騰,熱乎乎和地上的雪形成了強烈對比,讓皇帝覺得視線吵雜,心也吵雜。皇帝手上一抖,駿馬随即加快了速度,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路人。
皇帝趕緊把缰繩勒了,“籲——”熱騰騰的包子蒸汽中定睛一看,發現撞着的路人不是別人,居然是他的朝臣周巒。
周巒也瞧見了皇帝,面上全是詫異:“陛——”周巒似乎才反應過來,忙改口稱:“陛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