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眼前搖晃,晃得她鼻息發癢。
“阿蕙。”謝致輕喚一聲,氣息全噴在她面上:“累也沒辦法呀,不然私底下我們的經費打哪來?阿蕙……你若是真心疼我累,幫我打理一部分?”
常蕙心暗答:萬萬不敢。
這四個字升到她的嗓子眼,正要脫口而出,外頭有人敲門。
謝致重新端正身子,閉眼愠道:“進來。”
先前去取千裏眼的常樂歸來,将寶物千裏眼雙手奉上。
謝致将千裏眼遞給常蕙心,“阿蕙,你試試。這東西喚作‘千裏眼’,水晶造的,能将數丈之外的事物窺看得清清楚楚。”謝致話音加重,特意強調: “以前,周一川從西域給我帶回來的。”
常蕙心立即回憶:進京之前,周巒稱自己從未來過京城,讓韋俊引路做向導。現在看來,全是胡說。
常蕙心再低頭打量千裏眼,長長一個圓筒,棱面晶瑩。她舉起來,對着筒口一望,望見謝致的臉龐驟然放大了十倍,占滿整個筒面,滑稽可笑。常蕙心忍不住笑出聲來。
謝致尴尬,食指往窗戶方向指去:“你該往那看——”
常蕙心走至綠紗窗前,舉起千裏眼遠望,頓時大驚:街上行人來來往往,不斷映入筒內,他們的表情甚至小動作,全能看清。常蕙心再将千裏眼左移兩寸,望見對街一戶人家,開着窗,屋內一位婦人,正坐于椅上縫制衣物,旁邊桌上攤了一大堆布料。什麽布料呢?隔着一層綠紗,看不清了……
常蕙心禁不住去推窗戶,謝致連忙按住她的手,“唉,莫推開這層紗!”他解釋道:“皇兄的人多有眼尖的,要是瞧着我們在窺視他,就不妙了。”謝致的目光從常蕙心臉上移開,轉望向窗外:“隔着紗,雖然看不大清對面街景,但是觀察皇兄的儀仗足夠了。三、四層太高,一層又太矮,只有現今你我所處的這一間二層包廂,能将将好平視皇兄的玉辂。”
聽見皇家獨用的雅樂響起,謝致幽幽道:“他來了。”
常蕙心應聲舉起千裏眼,透窗望去,果然清晰見得冕琉下謝景的容顏:他比從前消瘦,下巴尖了不少,眼窩也有些凹陷,眼角細細紋路,兩鬓微霜。
常蕙心情不自禁驚道:“他怎麽這麽老了!”
謝致眼皮一跳,常蕙心這個反應,完全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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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景老麽?
謝致心中悠悠思忖:自己是隔三差五就見謝景一面,而一個人兩、三日的變化實在是太微細,所以謝致從未察覺到謝景年華老去。但是常蕙心不同,眼前的謝景,和她記憶裏的謝景隔了整整十年,一乍見,一比較,她必然覺得他樣貌變化大,垂垂老矣!
再則,謝景位處至尊,日理萬機,身心皆疲,肯定比其他四十歲的男人蒼老。
謝致心裏想了許多,口中卻偏偏都不說,他挺胸昂頭,啓唇不緊不慢道:“有孤這樣年少青春,風華正茂人物站在你旁邊。咳咳,你看誰都會覺得老,這不奇怪。”
謝致一本正經,言之鑿鑿,仿佛在說什麽真知灼見一樣,常蕙心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禁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這人真是……好生臭.屁!
是夜,皇帝宣召漢王入宮。
謝致接了旨意,早早去了,哪知皇帝還在寝殿更衣,命大內總管熊公公引謝致先去禦書房,稍候片刻。
兩人進了禦書房,熊公公伸臂指向右側下首座椅,躬身詢問道:“陛下稍候便至。殿下,您要不要先坐會?”
謝致擺擺手:“不必,皇兄未至,做臣弟的怎敢擅坐。”謝致平視前方,見一名小內侍正在整理桌面,冬走春至,能放置炭火的暖硯正被收起來,換成其它的禦硯。皇帝做事一向極具規律,什麽時候該用什麽物拾,嚴格更替,有條不紊。
待物如此,待人亦如此。
謝致凝視暖硯,正陷在沉思中,聽見身後有熟悉的男聲喚他表字,溫和且富有磁性:“遂志。”
謝致旋即轉身,屈膝便拜:“臣弟參見陛下。”
☆、明月逐來(五)
謝致的眼睛盯着地面上皇帝的龍靴,默默地想:自己幾時也能穿上?
“起來。”皇帝的聲音仍是溫溫和和的。
謝致直起身子,與皇帝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皇帝瞬間變臉,輕斥道:“郊祀不去,還公然攜鷹牽犬去打獵,醉馬招搖過市?朕真是縱容得你無法無天了!”皇帝擡手,緩緩按住自己的胸口,似心痛不已:“三吳,你幾時才能不胡鬧?連濟大郎明年都要大婚了,你呢?出去建府三年,朕給你指了兩、三樁好婚,你六禮拒不受,統統都給退了!顧大夫的女兒,因着親王退婚,名節有損,至今都沒再找着人家,你讓朕頗感愧疚!如今你都快二十四了,無嗣無妻,成天只好狩獵……”濟大郎是皇帝的太子謝濟,明年将行冠禮,并舉行大婚。
謝致料定皇帝會這麽訓他一回,心中不驚,面上卻故意閃過張皇之色,含糊躲閃道:“喏,臣弟知錯了。”
見謝致認錯,皇帝臉色稍緩,更進一步,溫聲問謝致:“三吳,你今天去打獵,為什麽很快就返回來?”
謝致身子微晃,小聲嘀咕:“未料及上巳京郊人多,人多的地方臣弟不喜歡待,就回來了……”謝致擡起頭,用既委屈又心虛的目光直視皇帝,怯怯問道:“陛下,臣弟不會又做錯了吧?臣弟沉溺狩獵也是錯,不沉溺早些回來也是錯,那……陛下,臣弟究竟該怎樣做?”
皇帝笑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氣極反笑。
皇帝擡臂,輕搭在謝致肩頭,柔聲道:“唉,三吳,朕一時情急,喝斥了你,你莫要往心裏去。朕……當初給你取字‘遂志’,就是希望你能志存高遠,堅定不移,九泉之下父母至親亦感欣慰。可你呢……唉,遂志遂志,你可明白朕的苦心?朕如今……真不知你幾時才能‘遂志’?”
皇帝說得頗為語重心長。
謝致思及常蕙心,幽幽接口:“臣弟現在就很遂志。”
“混賬!”皇帝修養極佳,怒極也只罵了這麽一句。皇帝再次翻臉,面露愠色:“‘遂志’就是呼鷹嗾犬,飙馬縱酒?不尊禮法,不務世事,叛道離經,出格任誕!你知不知道,京中對你有多少非議?”
謝致假裝驚慌:“那陛下會處罰臣弟嗎?”謝致急抓住皇帝的龍袖,仿佛抓住此生唯一的信任和依靠:“三吳知錯了,皇兄救我!”
皇帝不露聲色,久久不做應對。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皇帝托起謝致的手,無奈嘆氣:“唉,朕待你真是太過縱容了……罰你禁足十日,以為懲戒,你回府去好好反省吧!”
謝致“不由自主”長籲了一口氣,跪地謝道:“多謝陛下!” 謝致低頭,卻又偷偷翻起眼皮來窺皇帝:“嘿嘿,就知道皇兄疼我!”
“胡鬧!”皇帝也笑了。
……
漢王退出禦書房,離開禁宮。皇帝在禦書房內繼續批閱奏折,直至酉時。始終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熊公公躬身問道:“陛下辛苦,要不要……早些歇息?”
皇帝堅持批完手上這本奏折,方才颔首。
熊公公思忖,昨夜皇帝已經去了皇後那,熊公公便輕聲詢問皇帝:“陛下是去修雲殿,還是去菡萏殿?”
皇帝的後宮統共四人,皇後為尊,底下便是住修雲殿的德妃,住碧康殿的淑妃,住菡萏殿的蔡修儀。其中,淑妃娘娘前天剛診出有孕,自然不能侍寝。
皇帝沉吟須臾,道:“去皇後那。”
熊公公心中雖奇,卻未言語,一面安排皇帝的銮駕,一面命人先去通知皇後娘娘,事先做好準備。
待皇帝至中宮時,皇後已經穿戴規矩,領着一衆宮人在門口迎接了。皇後今年三十有五,卻保養得益,遠望身段,仿佛二八佳人一般玲珑有致,只有走近細看,才會發現她眼角和鼻翼有鉛粉掩蓋不住的細紋。
皇帝急步上前扶起皇後:“梓潼日間随朕郊祀,已十分操勞,快快請起。”
皇後盈盈起身,聲軟如莺:“臣妾萬分謝陛下.體恤。”
帝後相敬如賓,後頭聽見談話的宮人,都不禁暗自稱贊。
皇帝扶着皇後的玉手,與她一同進入殿內,方才問道:“太子剛才來過了麽?”
皇後稍微屈膝:“大郎記挂着臣妾,入寝之前,還來臣妾宮中請了一道安。”
皇帝聽罷,欣慰點頭:“大郎孝心可感,似朕。”皇後聽見這句話,旋即擡起頭來,對了皇帝一眼。見皇帝正盯着她瞧,皇後不禁漾開笑容,“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
皇後的京城口音并不正,稍微偏軟,反增了幾分嗲意,撓在男人心頭癢癢的。
皇帝也笑開去,徐徐道了聲好。
伶俐的熊公公忙遣內侍們擡來屏風,遮在床榻前,散下帏帳。熊公公親自查看,見爐內熏香和長明宮燈俱妥當無錯,便領着一衆內侍宮人退下來。偌大的寝殿內只剩下帝後二人,皇帝冉冉轉入屏風內,皇後跟在他身後,待皇帝展開雙臂,皇後便起手為他解衣。
皇帝突然間就把夜晚召見漢王的事同皇後說了。說完,皇帝嘆自己的心軟:“朕每每瞧見遂志,便憶起父母重托,兄弟骨血,心中不忍,對他發不起來脾氣。唉,總是好縱容他。”
皇後比皇帝矮一個頭,身高只齊皇帝的肩膀。她低頭為皇帝解衣,整個人就仿佛依偎在皇帝懷裏,從皇帝的視線裏看過去,只能望見皇後烏黑的發髻,和當中插的鳳凰金簪。
不見皇後面目,只聞其聲道:“是臣妾教導大郎無方,讓陛下憂慮了。”
皇帝雙眸一沉,猶如和煦晴空中驟來一朵烏雲。
皇後慕然擡起頭來,對視着皇帝道:“景郎,今夜大郎來我這裏,無意閑談,已将晌午時他對你的抱怨,俱說與我聽。”
今日晌午,正值祭祀行到第三道程序,太子謝濟聽聞比只比他大四歲的二皇叔,不僅不用來參加郊祀,而且還去狩獵了……狩獵啊,多有趣!太子私下向皇帝抱怨:憑什麽二叔可以玩,他卻要在這裏挨曬硬站數個時辰,天道不公。
朝臣百姓如雲,許是顧忌着非議,皇帝只簡短輕斥了太子幾句。
……
皇帝緊盯着皇後,見她眸中并無躲閃虛假之意,俱是坦然誠摯,更兼有關切之意,方才緩緩道:“三吳胸無大志,腹內草莽,喜好胡鬧,這些……朕都可以允之任之。三吳這個樣子,對大郎來講,未必不是好事。但他誘得大郎也想玩物喪志,便不應該了。”
“懇請陛下寬恕大郎的罪過。”皇後趕緊下跪,鳳裙裙尾着地,仿若綻開的一朵牡丹,“臣妾以後定會更加悉心地教養大郎。”
皇帝輕嘆:“這也不是你的錯。朕已設法将三吳禁足。這些天,你莫要讓大郎再去漢王府上,他們叔侄兩感情淡了,以後自然再玩不到一處去了!”
皇後仰望皇帝,輕柔勸道:“大郎明年大婚,有了媳婦定會懂事些,之前那些放在犬鷹上的心思,也該淡了。想着臣妾和陛下剛剛成婚那會……”皇後說着,稍斜了身子,她本就腰柔,這一斜之下猶如楊柳扭捏,看得人心頭發熱。
皇帝彎腰握住皇後的手。
皇後便借着皇帝的臂力站起來,蓮足不穩,一搖晃,腰肢擦到了皇帝的腰肢,底下貼着,皇帝不由得腹下一緊。
皇後悄悄回握皇帝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皇帝終長松了一口氣,嘆道:“還是在梓潼這裏,朕心裏能稍微好受些。”許多梯己的話,也只能跟皇後說說。
帝後相擁,入榻纏.綿,皇帝經年習武,雖年已不惑,卻雄風不減。而皇後養育過二子,緊致稍減,皇帝久久用功,卻無法攀到極樂一刻。皇帝臉色稍暗,但并未責怪皇後,反倒親切撫慰,皇後感激,使出數項巧技,手口并用,終至巅峰。
皇帝摟着皇後,一同平躺在榻上喘氣。兩個人身子皆是精.光,皇後将被子拉上來,蓋住兩人的身體,嬌滴道:“更深露已重,景郎珍重龍體。”皇帝側首,淺淺親了她一口。
少頃,皇帝輕柔提及:“最近許多朝臣給朕上奏,道我朝嗣脈不厚,建議朕擇取端麗之姿,以充後宮。”
皇後随口嗔道:“景郎九五之尊,還由得這些人去非議左右?”見皇帝的臉色晦暗不明,皇後趕緊改口:“雖乍聽不悅耳,但細細思忖來,這些谏言倒是忠厚,陛下切莫惱他們犯顏直谏。臣妾後宮愚婦,不敢妄議前廷,但若是陛下心意,臣妾一定着辦妥當。”
皇帝沉吟,道:“如今朕心頭一等一的大事乃是春闱,等放榜取賢後,就由梓潼主事選秀吧!”
在皇帝心裏,殿前的賢才能士,可遠比後宮佳麗重要。
三月春光,天氣一日好過一日。天朗氣清,空中悠悠飄着白雲。
謝致被皇帝禁了足,要到明日才可出府。近來,常蕙心與謝致都是通過客棧的常樂傳通消息。平時無事,她就獨自在城中走走,十數年過去,城中景物變化頗多,她還需逐一了解。
早晨,常蕙心照例踏出客棧,正巧有一販糖的小販吆喝着從門前經過,小販周遭圍了好幾圈眼饞的孩童,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
常蕙心搖搖頭:客棧背街,難得有這麽吵。
常蕙心從孩童旁邊繞道走,一側身,就仰望見二樓的風景。
軒窗敞着,年輕的白衣書生坐在窗前桌邊,開卷讀書,對窗外的喧鬧充耳不聞。
他似此刻天上的白雲一般無塵美好,卻比白雲更多一份安靜。
常蕙心不知不覺伫足。
前些日子,常蕙心與謝致商議得太興奮,心緒起伏,夜間久難入眠。她便起來走走,令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到了醜寅之時,仍見容桐住處燭光獨亮。有一次,常蕙心走近細窺,隔着窗戶,見容桐也似這般,專心備考,讀到忘時忘物。
因為內疚,常蕙心低頭後退,沒臉皮去打擾他。
但今日實在奇怪,接連着的三場春闱全都考完了,下午就要放榜,他怎麽還致志讀書呢?
常蕙心忍不住對着窗戶喊了兩聲:“容公子,琴父!”
容桐并未聽見常蕙心喚他。
心中有幾絲癢癢的力量驅使着常蕙心,待到小販和孩童們糾纏遠去,她忽地踮腳躍起,飛上二樓。手抓着窗楹,又将窗楹當做座椅,就這麽坐下,倚窗問容桐:“琴父,都考完了,你怎麽還讀得這麽用心呢?”
容桐陡然被吓住,差點後仰從椅子上摔下去,待看清是常蕙心,又覺是一陣清風吹進他敞開的心。容桐啞了,空張合雙唇發不出聲音:慧娘——
☆、明月逐來(六)
常蕙心許久都沒有見過像容桐這樣傻氣的人了,她心情大好,幹脆翻身入房。
容桐傻傻的,呢喃道:“哪有女子破窗而入的……”
常蕙心揚頭反問:“難道破窗而入只許男子?”
容桐讀聖賢書,從窗戶裏偷偷跑進去的男子,幹的都是偷香竊玉之事……他自己想岔了,剎那紅臉。
常蕙心揀一張距容桐有一定距離的椅子坐下,将談話重拉回正題:“我說琴父,春闱已經考完,你還這麽用功做什麽?”
“以前未設科舉時,我也嗜讀啊。”容桐笑道,他稍稍垂頭,有兩三分不好意思:“當然,天子聖明開科設舉,令我輩讀書中生出一份念想,可以報國。”
常蕙心的笑容僵住了,她偏過頭去,避開容桐的目光,才敢問道:“琴父,你這次春闱……考得怎樣?”她有一丁點小私心,期盼他考得不好,這樣容桐落第了,她也不用內疚。但轉念之間,常蕙心又鄙視自己的醜陋想法……矛盾掙紮,以至于随後容桐回答了什麽,常蕙心均未聽清。
“慧娘!”
常蕙心一個激靈,仰頭見容桐已經踱近她身旁。
她心虛,眨眼,“怎麽了?”
容桐頗憨,未察覺常蕙心的異樣,問她:“方才你在想什麽?我同你說話,你怎地一聲也不應?”
常蕙心倉惶擡頭,沖口而出:“你同我說了甚麽?”
容桐臉一燙,“我說……你別笑我不知謙虛,我自認為這次春闱的題目不難,自己答的也有一定深度。前排的名次是不敢奢想,但……應該會中榜吧。”
常蕙心心裏“哐當”一聲,一個聲音暗自吶喊:完了,她毀了一個人!
但是任由容桐中榜,将他卷入風波中,更毀他。
出于補償的心理,常蕙心思忖着要不要給容桐一大筆錢財,以便他今後四年備考用。
“慧娘。”容桐低低地喚常蕙心,言語溫吞:“我……其實今天放榜,我有一點緊張。下午就張榜公布了,我很迫切地想去看,但是又不敢去看,一想到要靠近榜單,心就跳個不停。慧娘,你能不能陪一同去?”其實,他可不是只有一點緊張,之前看書,手心出的汗都把紙頁漬黃了。
容桐誠懇道:“慧娘,和你相處了些時日,覺得你鎮定沉穩遠勝過我。你與我同去,我心中惶惶,許能稍安。”
常蕙心站起身來,道:“那等會一起去吧。”同去看榜,容桐是心安,對她來講,則是增添數倍愧疚煎熬。
申時。
春闱的紅榜前站滿了應試舉子,容桐和常蕙心也立于榜前。常蕙心低着頭,容桐則踮着腳,仰頭看,成排的名字逐一讀過,從上往下,反複數次,未見自己的名字。
容桐低頭讪笑:“竟然落第了。”他心思單純,先是難過了一陣,繼而認定是自己文章作得不夠好。春闱人才濟濟,有許多舉子才華遠勝過自己。容桐再次擡頭,竟用欽佩之色仰望這一期龍虎榜。
容桐三分悵然,七分感嘆:“我以前還以為自己書讀得好,卻原是坐井之蛙,不知大千世界才人多。”
常蕙心将一切都看在眼裏,話全聽進心裏,無言以對。
“有落第舉子在京兆府門前擊鼓,訴春闱不公,用情取舍!”一人傳來消息,便如硬石擲于湯鍋中,激得燙花四濺,舉子間紛紛傳開去。交頭接耳多有私語,又似鍋底添柴,燒得更旺。
容桐詫異,皺眉道:“落第便是才學不如人,如何來的不公一說?”
常蕙心不敢對視容桐的眼睛:“琴父,你……有沒有想過春闱會有人舞弊?”
“甚麽?”容桐大驚:“還可以這樣?科舉以才學定奪名次,斷然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傻得可以,直搖頭道:“這擊鼓名冤之人,真是萬萬要不得,不從自身上尋找原因,卻錯怪污蔑科場。”
常蕙心張了張口,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嗓子眼,說不出來。
容桐卻轉了目光,正巧望見遠處的韋俊,喜色浮上面龐,上前招呼,“襲美,許久不見,恭賀你高中。你、我、一川三人,唯你卓絕。”
韋俊卻冷哼了一聲,拂了拂袖子,似不願與容桐交談。
容桐愕然,他自認為韋俊不是富貴既相忘之人,覺得蹊跷,便追問韋俊:“韋兄,你這是怎麽了?”
“哼,怎麽了?你要去問問周巒!”
“一川?”容桐更加困惑,今天從早晨起就沒看見周巒的身影。周巒也沒中榜,依他的個性,估計是跑哪家酒樓或是花街傷心去了。
韋俊見容桐一副呆呆的模樣,更惱,抖袖道:“京兆府前擊鼓之人,便是你我的好賢弟周巒!”
容桐驟然後退兩步,身子沒站穩,還是常蕙心伸手扶了他。她本是伫在他身後,無意前傾身子,望見容桐的五官都快擰到一處去了,似發了病症般痛苦。
常蕙心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容桐許久擠出一句話:“慧娘,我好難受。”
常蕙心不太能明白容桐的意思,便安撫他:“你別急,慢慢說。究竟怎麽了?”
“擊鼓鳴冤的落第舉子是周一川。”
常蕙心含糊應了一聲,這事,她數天前就知道了——或者說,她是主謀。
“上京一路,除了你,我只認識了襲美、一川兩人。他二人雖性子大相徑庭,但皆不欺人。我信襲美,也信一川,一川擊鼓……定有苦衷,可能……”容桐說着握緊拳頭:“可能真有舞弊之事,我和他至交一場,理應去幫他。但是這樣一來,襲美兄那裏……”
常蕙心聽着容桐斷斷續續的言語,總算明白了:容桐這是糾結幫周巒還是韋俊?周巒和韋俊究竟誰對誰錯?
這麽一點點小小矛盾,他就難以抉擇。
還有,他稱周巒“至交”,其實誰真心把他當至交?
常蕙心平視容桐,仿佛穿透歲月去望曾經的自己,她的眸色中添幾分茫茫。
容桐仍在自言自語:“這麽莊重神聖的事,怎麽會有舞弊呢……”三千世界,突生崩塌。
容桐忽然推開常蕙心,大步前行。常蕙心急追上去,詢問容桐要作什麽。容桐锵然答道:“我信一川,若真有科場舞弊之事,我雖只為一庶民,也應匡扶正義。”
常蕙心禁不住笑出聲來:謝景的朝廷,還有正義?
容桐回頭,狠狠瞪了常蕙心一眼——羸弱又膽小的書生,第一次對她逞兇。
常蕙心一楞,滞了腳步,終擔心容桐安危,還是跟上去了。
容桐急匆匆趕至京兆府,門前已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周巒善交友,圍觀衆人中不乏與他相熟的舉子,但倘若上前相助周巒,萬一官官相護,豈不受到牽連?反之,若上前阻攔譴責周巒,萬一上頭清明,真查下來,起不遭罪?
因此無一人上前。
獨見周巒昂藏起身,挺立其背,雙手各執一大槌,高舉擊鼓,聲聲綿長,叩問人心:“咚——咚——咚——”
周巒似有內力,朗聲充沛:“庶民周巒,狀告春闱主審,禮部禮部侍郎袁涉之等一幹人等,縱容參與春闱舞弊,用情取舍,徇私不公!”
容桐心急如焚,拔步欲擠上前去,就聽見人群議論紛紛,接着便有細尖的內侍喊道:“皇帝聖旨到——”
……
元嘉三年,三月十二日,落第舉子周巒于京兆府門前擊登聞鼓,控告主審考官袁涉之等一幹人等,用情取舍,要求京兆府尹明察,以求公道。
京兆府尹宋淩還在斟酌,是否受案,已有人将舉子鳴冤的消息傳遞給皇帝。皇帝大怒,命內侍傳旨,将周巒領入宮內,親自詢問。
周巒直敘呈情:同場考生韋俊,因其姨父任職水部司郎中,考前托人內定一中榜名額。用情取舍,才疏之人高中,有才之人卻不得取中。
皇帝愠惱,着人調查,竟查出韋俊不僅中榜內定,連日後的官職,也早已內定為水部主事。
朝野大嘩。
水部郎中和韋俊同下獄。
窺一見百,皇帝命人在水部司再查,兼着郎中和韋俊的供詞,一并審出水部司親屬舞弊者,共十二人。為求減罰,罪者紛紛檢舉……水部司,屯田司、虞部司,工部各部均有官員親屬涉及科場舞弊。
再由工部波及吏部、戶部、禮部、兵部、甚至連刑部主事也知法犯法,為保其孫能高中,輾轉三人,私托到京兆府尹宋淩,又通過宋淩結識了主考袁涉之,謀得一內定名額。
六部無一幸免,包括袁涉之,宋淩、戶部尚書在內的一百餘名大小官員全部下獄。“元嘉科場舞弊案”轟動朝野,皇帝下旨嚴辦,袁涉之遭腰斬,舉家獲罪。其餘人等,流放的流放,罷官的罷官,最初引發苗頭的韋俊,也因此案喪命。
漢王府。
漢王禁足剛解,朝廷又遭這麽一樁動蕩大案,漢王不便再去狩獵,只每日待在府中,游手好閑。
漢王府花園暖閣。
謝致歪躺在榻上,一手撐着腦袋,一手舉着酒壺,手一勾,酒就入了喉腸。他笑眯眯對坐在蒲團上的常蕙心道:“現在呀,滿朝人心惶惶,大家都說陛下查紅了眼。”他翻半個身,繼續笑:“如今當官的都說,陛下是站在大殿牆外丢磚,反手一抛,殿上砸到誰該誰倒黴!不知明日起床,會不會頭顱不保!”
常蕙心心事重重,良久才啓唇:“三吳,你說……”
不聞常蕙心繼續言語。
謝致的手肘撐在錦榻上,直起身來:“說什麽?”
常蕙心道出心中掙紮:“我們這是不是為了一己私欲仇恨,找一人報複,卻牽累天下盡殉?”
謝致眨了眨眼睛。他生得英氣,就算做這種娴靜的動作,也顯得流光仿若銀河,掩不住的風采。
謝致鄭重道:“不算。”
謝致緩緩站起身,朝窗邊走來,邊走邊道:“我雖不信佛,但父母兄長皆篤信佛教,聽他們講得多了,自然也耳濡一些。佛裏講因果報應,凡事有果必有因,這些官員如果不犯法,不去科場走關系,托人情,就不會丢官喪命。蛋若無縫不臭,別人也聞不着,你說是嗎?所以他們喪命此案,并不是我們的錯。再說了,科場案查出來,百姓不都是拍手稱快嗎?”
謝致話音落地,身子正巧走近窗前。他望着窗外風景,春.光最盛,虬枝老幹,盤錯峥嵘。全樹滿花,若刃上未冷之血,點點凜然,全是殺氣如虹。
常蕙心沉吟片刻,終選擇擡頭,與謝致同望窗外春.色,緩緩道:“你說得是。我們現今……跟下棋差不多,總不能下了一步就投子棄盤。講的是落子無悔,一步一步落下去,掙到贏。”
謝致抿了抿唇,笑望向常蕙心,似含情道:“阿蕙,棋不能一個人下,我陪你一路走下去。”謝致低頭瞅自己的玄衣,又伸指,指常蕙心的白服道:“一黑一白,你不陪我或我不陪你下棋,老天都不肯了!”
這個玩笑不大好笑,常蕙心僵硬笑了一下。
謝致又道:“皇兄的朝廷快要被他親手清蕩一空咯,滿朝文武将全無,看他怎麽收場!”
院子裏響了幾聲,是一只鴿子撲騰着兩翼,飛到窗前,停在窗楹上。謝致解下綁在鴿子腿上的密信,展開一看,神色逐漸凝重。
謝致告訴常蕙心:“皇兄要重開一場春闱,他親自主審,考卷上密封舉子的姓名,以才取舍。取中出榜後,還要再舉行一場殿試問詢,才定奪名次。據報,皇兄将大力提拔這些他選出來的人。”
元嘉四月初二、初四、初六,春闱重新開考三場。皇帝不僅親臨考場監督,更于初七日開始,親自審卷,直至四月十八,方閱完所有答卷。
皇帝眼乏,伸指掐了掐兩眉之間,熊公公急忙上前:“陛下可要歇息?”
“想歇也沒到時候啊……”皇帝笑得無奈:“擺駕吧,朕該去一趟皇後那了。”
熊公公愕然,這個點,不早不晚的,不是去後宮的時候啊?!
皇帝已經繞過禦桌下階去,背着手道:“朕去瞧瞧皇後現在在做什麽。”皇帝止步,回頭吩咐熊公公:“算了,別安排陣仗了。就你随着朕,去皇後那看看。”
熊公公彎腰應諾,随着皇帝,一路步去中宮。兩側垂柳成蔭,皇帝俊姿挺拔,他今日又未着黃袍,只穿了繡隐龍紋的銀色長衫,熊公公跟在皇帝身後,望着皇帝的背影,只覺是谪仙撥柳,宛處仙境。
皇帝逐漸靠近中宮,見許多宮女抱着箱盒走出來,還拿着撣子。宮女們眺見皇帝,紛紛下跪。
“平身。”皇帝目光掃過地上的衆多箱盒,“你們這是做甚麽呢?”
領頭的宮女是皇後的貼身侍女,機警伶俐,忙答道:“回陛下。天氣漸熱,皇後娘娘擔心這些舊物在殿內久積塵螨,恐危陛下康健,便命奴婢們将這些物拾都捧出來打掃,除塵收拾幹淨。”
皇帝欣慰大笑,俯仰之間,睹見一箱中一件舊物。
☆、明月逐來(七)
這本是一套镂空的翡翠蝴蝶玉佩,眼前箱子裏的是右翼,還有一件左翼,在皇帝那存着。要左右兩佩湊齊,合在一起,才能比翼雙飛。
翡翠水頭不佳,算不上珍品寶玉,貴在雕得精細,镂空別致,匠心獨運。
皇帝苦笑了笑,說起這套蝴蝶玉佩,還有一段荒唐。
那時候,他剛初婚半載,重逢蘇妍妍,竟似鬼迷了心竅,戀她戀得要死,恨不得同常蕙心和離,娶了蘇妍妍回家。
謝景背着常蕙心同蘇妍妍私下來往。蘇妍妍喜歡蝴蝶,為博佳人一笑,謝景遍尋玉鋪,卻都覓不到心水的蝴蝶玉佩。他突然記起來,賢妻常蕙心手巧,便幹脆買了一塊翡翠原石回家,哄騙常蕙心,說他自己想要一只蝴蝶玉佩。
其實,是想拿着常蕙心雕的玉佩借花獻佛。
常蕙心答應下來,笑眯眯給謝景雕,還經常詢問謝景的意見。她熬夜趕工,将一套玉佩捧至他面前。
謝景楞住,質疑常蕙心:他明明讓她雕一塊玉佩,她怎麽雕了一對出來?
常蕙心舉起玉佩,翡翠在陽光的照射下耀眼欲滴,她甜甜蜜蜜答道:兩只翅膀,一個是麗光,一個是蕙娘,要合在一起,相攜飛一輩子。
常蕙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