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路西恩身上的傷口并不深, 雖然刀确确實實地紮進去了,但安達西上手一摸,就能摸出這絕不是嚴重到會讓人當場吐血的傷口。
安達西立刻就反應過來自己被路西恩這個小瘋子當成工具人戲耍利用了, 可此刻人昏倒在他懷裏臉色慘白氣若游絲,一副下一秒就會斷氣的樣子,周圍的尖叫嘈雜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第八百遍提醒他自己是跟這小瘋子一條船上的人。
路西恩翻船了,他也別想上岸。
心念電轉下,安達西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 馬上就做出了憤怒震驚又緊張的表情,硬着頭皮使出自己能努力出來最像樣的演技把路西恩往懷裏一兜, 冷聲呵退試圖靠近的旁人以免被發現異常, 然後大廳另一邊同樣震驚得很努力的勞倫斯和道頓交換了個眼神接上了他的戲——“請大家不要驚慌,站到這邊來!”道頓提高音量吸引客人的注意力, 勞倫斯則三步并作兩步抓住還在懵逼中的伊萊諾主祭, 拽着他又拉住安達西,引着他們從角落的小門進入宴會的休息室。
受皮肉傷的時候法師的治愈法術和主祭的神術都比醫師的醫術靠譜,勞倫斯從宴會一開始就準确地定位了這兩個工具人。
藏在角落暗門後的休息室非常隐蔽, 進入的通道又從宴會一開始就被路西恩和安達西占據,因而裏面并沒有客人攪局, 躺椅寬大柔軟環境安靜,正适合暫時把半昏迷的路西恩放下, 給伊萊諾主祭凝神施展神術的空間。
“抱歉,請稍微讓一下。”勞倫斯禮貌地把伊萊諾主祭跟路西恩隔得更遠一點——就算他不這麽動作, 伊萊諾主祭也下意識站在了路西恩幾步遠的地方, 被白色禮服上猩紅濡濕的大片血跡晃得眼暈。
“也麻煩您幫忙扶一下公爵。”勞倫斯又同樣禮貌地使用(?)安達西這個工具人, 利用安達西身為大法師赭紅色的法師長袍和略微豐滿的身形以及自己的身體遮擋伊萊諾主祭直接看到傷口的視線, 擡手穩準狠地一把拔出插在路西恩小腹的匕首。
下刀的角度和力道都拿捏得很好, 刺破表層皮肉避開內髒的同時準确刺破了衣服裏的血袋,既制造出了任何人探病都不會被拆穿的貨真價實的刀口,又表現出了遠超傷口應有水平的出血量。
就像是刀子捅進了內髒隔開了動脈,造成了足以致命的嚴重傷口。
刃口雪白的刀光帶着血跡一閃,伊萊諾主祭就條件反射地倒抽一口涼氣心髒都跟着停跳了一拍,不知道是因為出血量太大還是道頓拔刀的時候沒注意角度,他隐約感覺臉頰濺到了兩滴濕漉漉的液體。
他不像安達西那樣冒險者出身看見傷口眼睛都不眨一下,勞倫斯刀沒拔出來已經開始熟練地給路西恩挂治愈術,伊萊諾主祭只是個非戰鬥角色的主祭,一年裏兩次面對路西恩有關的血腥場景,刀口血色一閃直接把他帶回前任執政官的死亡現場,雙重沖擊下被勞倫斯喊了好幾聲才一個哆嗦回神,結結巴巴地開始念神術的禱詞。
路西恩昏迷着眉心緊蹙,發出痛苦不安的夢呓,本來蹭在臉上用來增添血色的胭脂紅,此刻卻襯得他如同死人一樣蒼白。
安達西不停地給這個小瘋子挂治愈回血的buff——此時他必須實名咒罵路西恩的廢物體質,沒有魔法天賦意味着身體對元素的敏感性差,不僅恢複藥劑對他效用輕微,恢複類法術也同樣事倍功半。
他一邊默念着咒語,一邊注意到了路西恩藏在緊緊收攏起的袖口裏的傷痕。手腕是放血治療最常用的位置,路西恩曾經在閑聊時跟他diss過放血治療毫無意義,但顯然路西恩已經找到了放血治療更好的利用方法。
這世上還能有比本人的鮮血更适合制作血袋而不被拆穿的原材料嗎?
安達西心裏的髒話罵得更加響亮了。
“怎…
…怎麽會這樣……”伊萊諾主祭嘴唇哆嗦着,話在喉嚨裏哽了幾次才說出口,勞倫斯眼睛盯着路西恩的臉沒有回頭看他,只用充滿怒火而冰冷的語氣回答道:“那您就要去問問我們尊貴的貴族老爺了。”
伊萊諾主祭以自己左右橫跳的牆頭草本能,嗅到了山雨欲來的濃烈危險味道。
他張了張嘴,想要開口勸說些什麽——一旦領主一方的勢力跟貴族聯合會發生正面沖突,他必然不能保持現在穩坐牆頭哪邊都不得罪的立場,繼而就失去了“神權”這一象征的主動權。
但是他看看只是背影都透着殺氣的勞倫斯,又看看臉色陰沉胡子上還沾着路西恩鮮血的安達西,腦子裏怎麽都編排不出能給這二人順毛的話語。
他此時唯一的指望就是昏迷中的路西恩,只要路西恩能醒過來,能說點什麽,休息室裏的氣氛就不會是令他汗毛倒豎的冷。
這讓他更拼命地念着禱詞,再沒有比現在更虔誠地祈禱路西恩的傷口沒事,能快點醒過來。
——有趣的是,他并不擔心路西恩醒來後會因為被刺殺而勃然大怒,徹底跟莊園主們拼死你死我活。
更有趣的是,被道頓半強迫式邀請留宿客舍的客人也這麽想,甚至被莊園護衛抓住的刺客都是這個看法。
維爾維德公爵不會徹底跟人撕破臉正面沖突,哪怕他是被刺殺的那個。
……
當穿着黑衣的“刺客”被護衛們追逐着竄逃進森林深處時,路西恩的護衛隊長斯洛特正安定地梳理着自己手裏拿到的情報。
斯洛特是威廉姆曾經的副官,一個年輕而有天賦的優秀法師。
斯洛特得說這次對方派來的刺客比他想得要硬氣,叫他不得不使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多花了不少時間才掏出自己需要的情報,以至于圖瓦蘭被護衛追得氣喘籲籲沖進來的時候,本來應該已經布置好的現場還是滿地狼藉不能見人的模樣。
這叫圖瓦蘭氣都沒喘勻就匆忙換了衣服幫着布置現場,換下來的刺客黑衣被揉吧揉吧被斯洛特一個火焰術燒成灰,土裏一埋夜色裏看不出半點痕跡。
“問出來了嗎?”圖瓦蘭小聲問道。
斯洛特颔首,“當然。”他頓了頓,又有點懊惱道,“跟領主老爺猜得一樣。”
圖瓦蘭配合地發出嘆氣聲——抓到這個刺客時路西恩興致勃勃地跟他們賭了背後指使的是哪家貴族,雖然他們只賭了一個銀幣,但賭輸了總是不那麽讓人快活的事情。
“要是再給我點時間想想……”斯洛特這麽小聲嘀咕,卻也知道抓住刺客又順水推舟制定出的這個計劃是領主老爺今天份的“我有個小想法”,可是從知道黑市懸賞的那天開始,路西恩就在無聊的時候推測過背後的可能性一二三。
事實上今天發生的故事基本就是路西恩當時即興編寫的劇本路線,要不然他們也沒辦法在刺客混進來時立刻把人抓住。
自然,挂出懸賞的那家貴族也是路西恩猜測的那一家。
“懸賞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真的想殺了我,不然也不會挂個這麽離譜的價格。”當時路西恩如是說道,知曉自己只價值十萬晶幣似乎比被人懸賞更讓他心情糟糕。
“不過這種買賣肯定沒有傻子來接,之後應該還會安排個假刺殺給我危機感。至于會不會暴露自己那邊應該是不那麽擔心,估計是覺得我只要不受重傷,不僅不會追究,反而會因此被威懾住。”
不然路西恩努力了好幾個月在各位莊園主心裏立起來個精心設計的人設是吃白飯的嗎。
那可是他最大的武器。
——如何去預測別人會對你的行為作出什麽樣的反應?
——通過你日常言行舉止給對方留下的印象,也就是你的“人設”來反推即可。
你懦弱,就會被得寸進尺,你謙讓,就會被占盡便宜,你大方善良好說話,就會是被利用殆盡的最佳工具人。
而當你想要讓對方做些什麽的時候,也只要利用好自己的“人設”,輕輕地推那麽一下——多米諾骨牌就會自己倒下了。
莊園主們不否認路西恩性格裏有瘋瘋癫癫不能以常理推斷的部分,但他們更相信自己通過觀察路西恩日常所得出的結論。
喜歡文書總結,喜歡開會讨論,喜歡衆人探讨而難以自己做出決定——謹慎優柔缺乏自信。
對前任執政官重拳出擊,又對他們和和氣氣,談判都是在宴會上好聲好氣地試圖講道理——欺軟怕硬。
即使是被反複阻礙建設進度,也只是解決他們設下的阻礙,對他們連個警告都沒有——很明顯,他并不願意引發正面沖突,竭力想維持表面的和睦。
與此同時路西恩身上還有着心思敏感考慮周到之類在這種語境下不能認為是褒義的标簽。
而除此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跟莊園主們不歡而散的宴會當晚,那個路西恩女仆長親口證明“領主老爺心情不好”的時候,路西恩第一反應不是見他的下屬們,而是約見了安達西大法師,并且從那之後一直對外稱病,身邊的護衛數量肉眼可見地增加了許多。
通過這些反應,再聯系某些和路西恩一樣貴族出身卻沒有天賦的廢物們的共性,很輕易就能讓人得出這位年輕的領主老爺對周圍的環境嚴重缺乏安全感的結論,又加上他敏感多慮的特性,任何激烈沖突都會給他周圍充滿危險的錯覺,對他産生強烈的精神壓迫。
他們可不相信大夏天的一陣風就能把人吹到病得爬不起來,這裏頭必然有着杯弓蛇影憂思成疾的部分。
這樣的人是不會跟他們撕破臉的,他絕沒有承擔跟貴族聯合會正面魚死網破的魄力,對方越強勢越危險他就越怯弱,給予他壓迫和威懾就能迫使他向他們屈服讓步。
于是在這樣的人設給予的心理暗示下,正如路西恩所期待的那樣,有人主動跳出來想給他點顏色瞧瞧,要讓他知道維爾維德不是他一個廢物能掌控的地盤。
以某種不能搬上臺面公開,即使帝都的貴族評議會也無法對路西恩奮起反抗多說半句的手段。
黑市懸賞是路西恩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路線,而從懸賞挂出的那天起,路西恩就做好了有一天自己得放點血再給自己來一刀的準備。
他知道,那邊只是想虛晃一槍吓一吓他,在生病的情況下讓他接收到一定的外界壓力,從而覺得惶恐不安周圍全是安全隐患,無暇去關注其他事情。
但故事也可能會是這樣的發展:刺客沒收住手讓領主老爺在地獄門口走了一遭,于是深刻無比感受到生命威脅的領主老爺由于過度驚吓,決定直接把自己恐懼的源頭斬草除根。
衆所周知的,先下手為強。
斯洛特最後檢查了一遍布置好的現場,眯起眼看着天上的星星。
他想,威廉姆和他曾經的護衛隊同僚們,應該已經開始今晚的【加班】了。
天上只有零碎星子閃爍,夜色中伸手不見五指,溫度和吹拂而來的風也正合适,是個見血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