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最終, 我們決定挑選有代表性的案件改編成敘事歌詩或者劇本,交給吟游詩人與本地劇團排練展演。維爾維德地方偏遠,表演的多是過時無趣的舊段子,相信新故事推出後一定會頗受歡迎, 也可借此使人知曉些律法道理, 不至因無知而犯下罪行錯事,算是做教化的善行德政了。”
“天高路遠, 無法将整場表演呈現于陛下、二位殿下面前, 不由深感遺憾。後選附案件三則,可嘆可笑亦是帝都聞所未聞的荒謬之事……”
厚厚寫了一大疊的文書被翻過一頁, 坐在上首的男人看得津津有味,面上浮現出愉快而放松的微笑, 嘴上卻道:“路西可真是, 好好的總結文書寫得跟游記小說似的, 叫人看到了又要笑話。”
“你們兩個做哥哥的也得說說他, 都是個在外獨立的大人了得堅強些,受點委屈病兩天就要寫上一頁紙什麽的, 可不是我芬裏威德爾家族男人該有的氣魄。”
——但路西都不姓芬裏威德爾了啊。
人家是維爾維德家族的男人。
對,還是您親口分封出去的。
坐在下首的盧瑟斯和魯法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兄弟難得統一了吐槽的口徑。
再說了, 您要是那麽嫌棄您就別看給我們看啊,要不是路西給他們寫了信說有這麽份文書,說自己在領地裏做了些微末的工作, 有了一點小小的成果,希望哥哥(此處一定是指自己——盧瑟斯/魯法爾備注)有空的時候能看一看, 他們甚至都不知道這份年終總結的存在。
嘴上嫌棄還自己扣下不給他們看, 難道就是芬裏威德爾家族男人的氣魄了嗎?!
呸!
盧瑟斯和魯法爾一致問候了他們仗着權勢欺壓兒子的無良父親aka帝國皇帝威爾羅斯陛下, 并用同樣渴望的眼神盯着他手裏的文書。
雖然路西恩離開之後經常給他們寫信,聊聊維爾維德的風土人情又聊聊近況,但由于維爾維德太冷路西恩斷斷續續一直病着,體力支撐不起他寫太長的書信,基本一兩頁紙文字簡短,通過傳送魔法送來時還裹挾着北地的風雪氣息。
少年的筆調活潑,宛如人就在面前與他們說這說那,或許那時候鼻尖泛紅裹在厚毯子裏一副病得難受的可憐相,那雙藍眼睛眨巴眨巴,又寫滿了對外面世界的好奇與憧憬。
維爾維德的風是冷冽幹燥的,落下的雪花潔白蓬松,天空是遼闊的藍色,白河裏泛着火元素的融融暖光,當天氣晴好的時候啊,空氣是甜的。
但路西恩是真的沒怎麽對他們提起過自己作為領主做的事情,怎麽弄死執政官的故事跟他們說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仿佛被騙走了存糧的貓貓哭得眼淚啪嗒啪嗒,絮絮叨叨給他們念了整整兩頁紙,因為文筆太好感染力太強叫他們都跟着心疼,寫了好長的回信又打包了一堆禮物送去安慰路西恩,差點一沖動踏上去維爾維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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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路西恩時隔幾個月送來這麽厚厚一沓的【工作】報告,還特意給他們寫信講這件事,信裏措辭謹慎态度謙虛,偏偏字裏行間就透着“要看哦”“一定要看哦”“我這麽厲害不能不看哦”的炫耀意味,眼睛亮晶晶貓貓得意的樣子立刻浮現在眼前,他們怎麽能不心裏癢癢對這份工作報告充滿興趣,以至于試圖獨占報告的皇帝陛下都顯得面目可憎了起來。
不過這位也沒有哪天是不面目可憎的,能當好皇帝的男人必然不可能當好父親,不然也沒法硬下心腸把兩個兒子放進角鬥場,逼迫他們還有他們背後的勢力互相争鬥,不管誰贏了都能削弱外戚勢力鞏固統治,還能從中挑選出更适合繼承皇位的那一個。
盧瑟斯和魯法爾從很早以前就清醒地明白了這件事,他們背後的勢力也早在他們出生前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哪怕他們不想鬥争,也注定會被推到無法共存的對立面,遲早有一天得決出個你死我活。
當然了,要是他們對皇帝陛下的安排有意見又自己能有本事撕劇本,他們那位父親被推翻了大概也會毫無遺憾地一鞠躬下場,高高興興地用自己的屍骨給比他更有能力更有魄力的繼承人鋪路。
芬裏威德爾家的傳統就是如此,路西恩那種熱衷過家家游戲的才是異類,從內到外寫着我跟你們不一樣,反而因此叫他們在長年累月的異類觀察中,互相培養出了一點可以稱之為親情的聯系。
在路西恩相關的話題裏,他們會比較像是一家人。
具體表現出來,就是當父親的對大兒子二兒子炫耀小兒子的漂亮成績單(bu),還要凡爾賽文學一番小兒子撒嬌想他着實可愛,說出“你們當哥哥的得照顧弟弟”這種ooc發言。
而大兒子和二兒子也能沒什麽顧忌地小聲逼逼幾句老父親獨吞弟弟的來信着實不要臉,并試圖從老父親手裏搶來幾張紙看看弟弟的漂亮成績單到底多漂亮。
……
是真的很漂亮。
路西恩對自己寫年終總結的水平非常有自信,一點不擔心自己在最後提出的幾頁“小小”要求會被否決,因而他把總結書交上去之後就當做自己要的已經有了,直接開始往下推工作進度。
不過首先,送歲節馬上就要到了。
領主老爺也不是半夜雞叫的周扒皮,深知若要馬兒跑就要先把馬喂飽的道理,一年到頭了該發獎金發獎金該漲工資漲工資,個別幹得好的還給升了職當上了小領導,送歲節前大家都高高興興地迎接放假通知。
除了每天每個部門得安排個人在辦公室裏值班外,送歲節前後他們能有五天的假期休息,這足夠他們準備過節的物資跟家裏團圓和走親訪友,以及恢複這個過于忙碌的冬天造成的殘血狀态。
想想他們明年排滿的工作計劃,想想領主老爺每月一總結每季一例會的魔鬼日程,他們不趁着這個機會修補修補小心髒,怎麽能熬過明年的漫長歲月。
官員們放假了,工地上辛苦幹活的勞役們也都被放回去了。
喬安聽到“回去”的時候有點不知所措,她除了月前回過一次家之外,一直都待在工地裏拼命幹活,哪裏缺人她就去哪裏,同村的人回去了她還在工地堅守,只托人給父母帶個一切安好的口信。
——上次回去的經歷,只有最開始跟父母見面時是好的。
父母依舊不同意她在勞役隊伍裏靠着努力給自己混口飯吃,哪怕她看着不錯臉色比在家裏好了些,反複地解釋工地上的生活沒有那麽可怕,母親也只是抱着她哭父親對着她唉聲嘆氣,好像她做了多麽肮髒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
村子裏也有這樣那樣不幹淨的流言蜚語傳出來,大冬天沒事幹的男人女人淨想着些腌臜無稽的事情,惡心得喬安拎着棒槌把人追出去了老遠,插着腰尖聲咒罵回去。
她沒吃虧,但也半點高興不起來,躺在家裏只覺得心裏空落落冷得難受,止不住地想念起工地裏十幾個人擠在一起的簡陋宿舍。
跟她一起住的都是寡婦或被趕出家門的可憐女人,為了湊夠征召人數而主動或被主動地塞進勞役的隊伍裏,喬安是她們裏唯一的小姑娘,她們有時排擠她有時也會額外照顧她,還有時與她聊起家聊起丈夫,嗚嗚地流着眼淚哭得說不出話。
活在村子裏的女人就是這樣,家裏沒有男人會被合起夥來欺負,有了男人日子也多的是心酸苦楚,她們還有的甚至是被丈夫趕來做勞役,給家裏省下糧食還填了丈夫的人頭。
喬安聽了愈發覺得害怕。
待在家裏的兩天父親母親似乎只操心她還能不能嫁出去——她有沒有被工地上的男人糟蹋,或者是否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她在工地上過得怎麽樣幹活多麽利索勤奮連工頭都誇獎了她,勞作又是多麽辛苦凍傷皴裂她疼得想哭……
這些她有好多好多想要說的事情,只得到了不耐煩的“行了行了知道了”。
于是喬安不再說了……也不再想着要回去了。
她開始畏懼“回去”這件事,父親和母親對她的關心和愛護,成了她想起就渾身發抖的噩夢。
管事們組織勞役回去的那天,喬安逃跑了。
她依稀知道逃跑被抓到會是她不敢想的悲慘下場,也會給父母家人帶去災禍,可對于回去的恐懼壓倒了對逃跑的畏懼。當喬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陌生的道路中央。
她的鞋子跑掉了,腳踩在地面上凍得青紫,腳底全是血,她卻什麽都感覺不到。
喬安茫然地四下張望,荒涼的曠野中她渺小得如一片雪花。
風一吹,太陽一照,她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
冰冷的空氣擠進喬安的肺裏,把她的血液凍起來了似的。喬安腦袋裏昏沉,只知道拼命移動着雙腿往前走,她不知道這條路往哪裏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她只知道自己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夕陽緩緩地往地平線墜下,那是喬安往前走的方向,遠處傳來模糊的樂聲,喬安依稀猜測那是有人在唱送歲節的禱歌。
團圓,幸福,美滿……
世人向往的一切,恍惚如追逐着她的夢魇。
喬安顫抖着呼出一團白氣,霧氣朦胧的模糊視線裏,她看見道路的那一邊出現了馬匹飛馳而來的影子。
“小姑娘,你怎麽不回家,在這裏做什麽?”
馬匹在喬安身邊停下,騎在馬上的老爺問她。
騎馬的人或許是金發,顏色明亮得像是太陽。
這個聲音喬安聽到過,是她去做勞役時,那個向她問話的管事老爺的聲音。
“我……”
喬安竭力張開嘴,聲音微弱得自己都聽不清。
“我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