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道頓之後, 勞倫斯又出來講了他們民建部門的工作成果和明年的工作安排。
不同于冬天的重頭戲都在修路修碼頭修工廠各種修修修,過了送歲節後民建部門的工作重心會大量地轉移到春耕上,維爾維德的農田少農民少糧食産量也少, 但一直跟外面買糧食不是長久之計。
民以食為天, 糧食才是發展的本錢。
勞倫斯說:“一方面,我們要想辦法提高農田的單位産量。不過種田這種事情我想大家跟我一樣都不是特別了解,所以我們計劃向熟練的農民收集耕種經驗和增産技巧, 以及各類病蟲害的表現和防治辦法,這方面會需要一筆錢作為經驗征集的獎勵措施,沒有實際好處的話很難收集到太多有用的東西。”
“經驗技巧收集後我們會把資料整理彙編成冊,下發到各個村子的農會, 要求他們組織農民進行學習。”勞倫斯接着道, “以前我在莊園使用過這個辦法, 不論是對糧食還是對家畜蓄養的增産效果都相當不錯。”
“不過這個工作需要比較多的人手對莊園進行監管,以确保學習能夠切實組織到位, 到時候可能會需要向各個部門借調一些人來支援工作。”
“而另一方面,我們計劃開墾荒地。”勞倫斯他剛說完, 就有人對這件事提出了異議:“但我們沒有農民來耕種。”
糧食問題是維爾維德的頑疾了,歷代的執政官也有人嘗試過通過開荒來增加耕地面積的解決方案, 然而等他們千辛萬苦把土地開墾出來了, 卻發現真正的問題不是沒有田地, 而是田地找不到人來種,最後那些田地要麽被莊園主收入囊中,要麽又雜草叢生地變回了荒地。
這是在路西恩上個世界很難想象,在這個世界如果沒有操作過土地開荒也很難意識到的問題。
按照這個世界的法律, 只要不是莊園主的農奴, 那麽居住在莊園土地上的平民依舊是自由的, 他們可以選擇住在這裏或者住在那裏,莊園主無權幹涉他們搬家遷徙也無權要求他們為自己服務。
但這只是理論上如此罷了。
事實上工匠商人之類的會在莊園城市之間流動,但農民可以說全部都綁死在了莊園的土地上。
他們居住在自己的村子裏,遵循村子裏的規矩生活,從祖輩起佃租莊園主的土地耕種,全家的根基命脈已經深深與莊園的土地相連,他們不想離開也無法離開,外面沒有地方會收容離開自己土地的“叛徒”,而且一旦他們選擇離開,他們留下的親戚就會被迫承擔他們離開的負面影響。
這對于習慣了在集體中穩定生活的人是無法承受的,他們無法想象離群索居的生活,無法想象在沒有家族,沒有村子,沒有農會工會的情況下,要如何“自己”活下去。
除非是孤兒或者被驅逐離開,不然農民絕對不會考慮離開自己的村子。
哪怕外面能夠賺到更多的錢過上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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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此。”勞倫斯颔首,作為曾經管理莊園的管家,他自然很清楚莊園對于農民的束縛,并且站在莊園的立場上他們會不斷加強這個束縛,以避免莊園勞動力的流失。
如何把莊園裏的勞動力搜刮出來為郡政府工作是個長期議題,需要大量的工作來改變農民思想和削弱莊園影響力。
“只算莊園裏面的農民,的确如此。”勞倫斯在【莊園裏面】這個詞上着重強調了一下,看向站在路西恩旁邊極力淡化自己存在感的某位漂亮霍爾,意有所指道,“維爾維德可是有近兩萬人口呢。”
這個人口數量放在帝國也不算小地方了,要不是這個世界的傳統就是不帶異族一塊玩,維爾維德絕不會窮到現在這個地步。
由于居住環境和種族宗教等因素,霍爾族擁有的田地非常少,并且基本是森林裏小面積非法開墾的薄田,沒什麽油水所以郡政府一直睜只眼閉只眼沒有管罷了。
霍爾們很清醒地認識到他們不可能低聲下氣地向莊園主低頭以求得土地,他們出産天賦者的過高比例和霍爾傭兵的好名聲也使得沒有哪個莊園主有膽子接收他們。
但他們又需要田地。
勞倫斯能清楚看到伊西聽到“田地”這個詞時臉上的意動之色——霍爾傭兵能夠通過官方渠道購買入手的土地多是林地或鹽堿地,只能蓄養家畜或者做些木材粗堿的買賣,市場小不說,有時候還要受莊園那邊貨源和收購方的雙向擠壓,能賺到的利潤非常微薄。
但他們又不得不做生意來賺錢,田地少意味着霍爾族的大部分糧食要依賴外部購入,沒有錢就沒有糧食。所以如果有機會得到合法的耕種田地,哪怕是要開荒要交稅要受監管的土地,也是霍爾族願意出錢出力倒貼着也要争取的巨大誘惑。
伊西承認這件事,雖然他是個傭兵,也沒辦法抗拒“田地”這樣東西的吸引力。
出席會議前他已經打定主意,奉行“知道得少活得好”的原則對會議內容不聽不看走出門全部忘掉,但此刻也不得不動搖了起來。
好吧,伊西在被路西恩強行要求出席會議,“上不了會議桌也可以了解下政策動向”(路西恩語),從那時候起他就已經猜出路西恩極有可能會搞點什麽事情,。
——他沒辦法不心動的事情。
只不過……
“不行!”
勞倫斯甚至沒有明确說出“霍爾”這個詞,就已經有人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反對,“怎麽能給那些異族——”開口的人說着視線對上了路西恩身後的伊西,才陡然意識到會議室裏還有個霍爾,但依舊堅持着說完了後半句,“絕對不能給他們土地!”
非吾族類……其心必異。
即使在霍爾族的故鄉也是如此。
初出茅廬的時候伊西大概會因為這麽一句話生氣,而在外行走了這麽多年之後,伊西發覺……
他還是會因此生氣。
不過不再是那種火山噴發式的怒火中燒了,更像是心口被毒蛇撕咬注入了猛烈的劇毒,讓他的整個心髒瞬間腐爛,死亡與污濁的氣息一路侵蝕至大腦。
伊西冷漠地看了那個官員一眼,他知道自己的視線飽含惡毒的殺意,像是“出門就殺了你”——這樣說着的預告函,壓迫着會場裏的氣氛瞬間降至幾近凝固的冰點。
其他人臉上的表情僵硬,被伊西驟然爆發的氣勢驚得吞回了到嘴邊的話,他們大多也是贊同同僚的觀點,哪怕跟霍爾族沒有利益沖突只是習慣如此,也下意識地拒絕着“給霍爾土地”這件事。
民族矛盾啊……
或者該說是種族矛盾……
路西恩看着一秒冷場劍拔弩張的氛圍,既不緊張,也沒有覺得驚訝。
他在剛接手維爾維德的時候就已經給這塊地方加注了“民族矛盾”“宗教沖突”的标簽,人類這種生物的本能就是排斥異類,上個世界大家都是普通人類的時候還能搞各種沖突搞到流血打仗,何況霍爾族這些異常到過度異常的異族。
跟霍爾族相似的異族在大陸上并不少,路西恩看來這些種族在某些方面已經可以被開除人籍,再努力努力就是大家熟悉的精靈矮人獸人等經典奇幻種族,加上他們基本上都不信光明神,也不信大陸主流的其他宗教,而是有自己部族的信仰,從長相到宗教再到天賦都無法讓普通人類産生“同類感”。
尤其是在天賦上,異族出天賦者概率過于高了,比如霍爾族總共幾千的人口,但每個霍爾都是天賦者,區別只有天賦的高低好壞。人類只有在中上層階級出現天賦者的概率才會高一些,可哪怕血統優秀如皇室、傳承悠久如伊斯特家族,也會出現路西恩和道頓這樣沒有天賦的後代。
于是在無法産生同類感的同時,異族讓普通人産生了“警惕感”。
要不是異族的人口足夠少,警惕還不至于變成危機感,否則路西恩想自己穿過來的時候這些異族或許已經變成歷史的塵埃了。
或者說人口少這件事情……
誰知道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什麽“誰也不知道的事情”。
路西恩稍稍跑了兩秒的神,會議中凝滞凍結的氛圍就被勞倫斯打破,SSR級別的六邊形戰士就是有着勇于突破常規的超前思想,比起霍爾族的異族身份,他還是覺得開荒勞動力和糧食增産更香。
勞倫斯承認,他的這個計劃裏一部分是為了迎合領主老爺偏向霍爾族的态度,可另一部分也是他真的覺得讓霍爾族發展富裕起來不是壞事。
霍爾族在維爾維德土生土長,這麽多年安分勤懇,對故鄉的感情很深不會輕易作亂,從霍爾傭兵的行事作風來看也是很有契約精神守規矩的性格,除了任務需要極少動用暴力手段。
再說了,異族可能搞事情什麽的,說得就像他們自己人多老實聽話一樣。
勞倫斯以自己超前的平等思想衡量利弊,毅然決然地為霍爾族站臺,迎上一衆反對他的官員絲毫不落下風,那些人裏好幾個還是他自己的下屬——反正領主老爺說了,今天大家暢所欲言不論上下,他們不敢對領主老爺發表意見,但勞倫斯這個前管家的身份沒那個威懾力,不少人還打着駁倒了他能表現自己的念頭。
你一句我一句,會議室裏一時争吵不休混亂起來,反而把伊西這個真·霍爾族遺忘在了話題之外。
伊西突然就覺得這場面有點可笑。
霍爾族的利益要外人争取,而他連加入争吵的資格都沒有,他張開嘴就知道自己的發言會被打斷,不、都不會有人去聽他說了什麽有人來反駁他,他試圖發聲,所有人便一致将他排斥出去。
這個行為甚至是無意識的,包括站在霍爾族這邊的勞倫斯也是如此。
——異族不需要發言。
這句話就如此赤裸裸地擺在了伊西面前。
可笑,又惡心到讓他想吐。
伊西抿緊了嘴唇,他無法形容那種心情,心口翻滾的情緒時而滾燙到疼痛時而寒冷刺骨,以至于當他對上路西恩看向他的視線時,被自己驟然湧起的惡意吓了一跳。
路西恩像是完全看不到伊西雙眼漲紅和牙關緊咬的模樣,只仰起頭向他遞過一個詢問的眼神。
那麽,你怎麽看呢?
路西恩無聲地問他。
少年人端着篤定的勝利者姿态,完全确認獵物只有自己跳進坑裏的唯一結局。
伊西也的确……
只有這個唯一的選擇項。
奇妙的是,撕咬着他心口的疼痛,翻湧着要把他吞噬淹沒的惡意,突然潮水般退去。
啊……
那麽,我請求您。
伊西無聲地回答,摩挲着脖頸上的頸飾。
細細的皮革系帶柔軟地嵌進了皮肉,他終于乖順地俯首,讓這項圈徹底束縛。
是的。
我請求您。
路西恩笑起來,唇角挂着的淺淡笑意,那般清澈快活地融進了眼底。
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