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空氣混濁的屋子裏, 将死的老人滿臉灰敗,神情似是痛苦又似是安寧,牆角躺着撿回來的棄嬰, 聲嘶力竭也不過發出奶貓似的微弱嗚咽, 年長些的孤兒躲在門後, 面頰凹陷眼神麻木, 全然不似孩童應有的天真懵懂。
這裏就是救濟所了。
路西恩面上微笑着聽伊萊諾主祭誇誇其談, 說着光明教會對救濟所多麽看重多麽上心, 每天都要為這些可憐人向光明神祈禱, 希望他們的靈魂能夠被光明照耀。
反反複複, 說得伊萊諾主祭都要被自己感動了。
他用力吸着鼻子,憋足了勁力地要使一個聖光術來“讓光明照耀”。聖光術這一類法術被歸為【神術】, 又被叫做【祈禱術】, 施法原理與魔法不同,依靠信仰而産生作用。
雖然路西恩哪個都不能用, 也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具體區別。
瑩瑩的白色輝光在伊萊諾主祭掌心亮起,路西恩作為離他最近的人, 感受到的效果影響也最強烈。
——溫暖,安寧, 心底湧起歡愉欣喜的情緒, 輝光溶溶如春日暖陽。
光明教會的主祭人人都會這麽一手,屬于教會主祭的傳統藝能, 閃亮燈球般自帶打光結界,煽動性和感染力十足, 但凡被照過沒幾個能抗住不對教會真香。
伊萊諾主祭這還只是初級版, 路西恩病得厲害的時候接受過中央主祭的高級祈禱術【光明禮贊】, 那是溫暖到如同回歸母體一般的舒适放松, 暖融融的白光晃得當時病得睜眼都困難的路西恩恍惚迷離,要不是緊接着被劃拉了一刀放血到昏迷,他差那麽一點就要當場蒙了白巾入教了。
從那以後路西恩就再也沒主動接受過光明教會的祈禱術,并且他發覺自己似乎對這種法術有了一定的抗性,現在這般聖光照耀下還能有閑心感慨神術的體驗感确實不錯,聖光一照通體舒泰,從內到外輕松愉快壓力全消,能發展成養生休閑項目的話一定會很賺。
要是沒有信仰加成這個debuff,最起碼路西恩是很想給自己的下屬們都安排上的。他很清楚在自己手底下幹活壓力大任務重,加班加點還容易脫發,這個世界又沒有心理輔導,為了保證工作效率必須得有适當的情緒纾解渠道。
君不見這才一個多月勞倫斯的發際線就疑似往後退了那麽一點,眼下青黑皮膚都不那麽細膩,充分證明了天賦者的強健肉體也扛不住零零七的摧殘。
不過他的精神狀态倒是相當不錯,六邊形戰士在續航能力和工作熱情上都表現得十分優秀,半點不辜負前東家盧瑟斯對他“忠實能幹”的評價,任勞任怨自我管理能力優秀,放在哪裏都是領導最喜歡的那一類下屬。
勞倫斯耐心地等伊萊諾主祭表演完,聖光術并沒有對他的情緒造成太劇烈的影響。他在屋子裏一片跪伏祈禱哭泣的嘈雜聲音中面不改色,只矜持地垂眸俯首,和路西恩一樣輕輕頌念了一句“願光明護佑”。
然後勞倫斯就巧妙地擠開還想接着說點什麽的伊萊諾主祭,把話題從無意義的歌功頌德引到了路西恩更關心的實際問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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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救濟所收容了四十七人,累計收容七十六人。”勞倫斯把總結文書上的內容簡略地給路西恩又口述了一遍,“四十七人中二十五人是五十歲以上老人,十八個五歲以下的孤兒;所有人中身患疾病或殘疾的有三十三人。”
“死亡的二十九人中,二十六人為病死,三人傷重不治,沒有人餓死或凍死。”
“如您所見,救濟所的屋子都充分修繕過,不會漏風漏雨,屋子都有火爐,木柴供給充足。食物方面這裏每天提供一餐,以熱粥為主,五歲以下的孩童和五十五歲以上的老人每三天可以喝一次奶粥。”
說是奶粥,也就是在煮粥的時候額外倒一碗奶進去,有時候是牛奶有時候是羊奶,具體要看那天哪種比較便宜,但不管是哪種對于缺乏營養的孤兒和老人都是難得的營養補充了。
所以救濟所裏的孤兒基本都活下來了,死去的一個是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孩,被撿回來時肚子上還連着臍帶,即使去求了聖水為她擦洗身體,喂給她溫熱的羊奶,也沒能讓她活過那個夜晚。
但總體而言,救濟所裏的死亡率其實比路西恩預計的低。
不死人是不可能的,社會生産力和醫療發展水平擺在那裏,沒有依靠又沒有勞動能力的人就是熬着日子等死,即使勉強撐到了救濟所也已經是強弩之末,救濟所能提供的不過是最後吃頓熱粥和死得還算體面,以及能讓個祭司學徒在簡陋的墳墓前念兩句願亡者回歸光明的禱詞。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路西恩很早以前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時代大背景下,他能做到的【僅此而已】。
誠然他來自一個比這個世界文明先進不知道多少的世界,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或許他的确因此懷着隐秘的傲慢而目中無人,但是在某個時刻——也許是在他病得快要死了的時候,亦或者其他什麽明明一死了之更輕松卻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還那麽掙紮地想活着的時候,他接受了自己想要好好活下去就【只能】做到這麽多的事實。
這個世界的權利結構很穩定,大抵是因為天賦者的存在緩和了階級矛盾,連續幾代大陸上各個國家的統治者又相對靠譜,整塊大陸處于和平發展期,沒什麽天災人禍兵荒馬亂,平民的日子基本能過得下去。
而不管是哪個世界的平民,只要日子還能過下去,就會本能地去抗拒任何【變化】。
也就是說,即便路西恩來自一個更加文明更加先進的世界,不管他站在多麽高大的巨人肩膀上,這個時代都沒有孕育【變革】與【進步】的土壤。
他可以适度的出格,利用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知識牟取利益,給這個世界帶來限度內的變化,但當他貪心地想要更多,試圖播撒下歷史沒有發展到那個階段的種子,尋找無意義的熟悉感時,時代的大潮流将瞬間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況且路西恩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做什麽變革者,他沒有那個為了更美好的明天犧牲自己的覺悟。甚至他很清楚,自己站在救濟所裏,面對着滿屋蔓延的絕望氣息,也只有那麽一瞬間的感觸。
真可憐。
路西恩這麽想。
但他也只是站在救濟所後的一個個無名墳冢前,祈禱了一句“願故去的靈魂回歸光明”。
明年……
要讓更多的人活下去。
……
另一邊郡政府裏,泡在滿紙亂賬中的道頓,已經覺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
他是辦公室裏堅持到最後一個倒下的,在他之前財務部門的官員已經一個接一個在龐大繁雜的數字和怎麽算都平不了的收入支出面前撲街。
他們可以大致估算這次展銷會收了多少稅又拿了多少手續費,也對建會場雇傭車馬法師傭金等支出費用心裏有數,可想要一筆一筆算清楚每個條目,就是越算越亂越來越對不上的可怕噩夢。
況且道頓要做的不只是一份收支清晰沒有計算錯誤的賬本,還需要帶着整個部門針對這些數字分類別算比例畫圖表,分析這次展銷會的銷售情況,總結活動舉辦經驗和可改進項目,作為財務部門年終總結的重要組成部分。
道頓被年終總結搞得頭痛欲裂,每天泡在加班地獄裏要死要活,但是跟他還有勞倫斯比起來,威廉姆才是最想直接眼睛一翻死過去算數的那個。
畢竟道頓和勞倫斯再怎麽說,那也都是專業對口的文科生。
道頓有沒事複盤過去反思總結的好習慣,搞財務跟他以前的工作也有不少相似,加上財務工作大多是數字的羅列和分析,他寫起來艱難但也不是什麽都寫不出。
勞倫斯更不必說,以前作為羅勒斯莊園的管家他每年要給盧瑟斯寫信彙報莊園過去一年的情況,很清楚年終總結需要寫哪些內容上去,而文書格式在這段時間路西恩的折騰下也得到了充分的練習,可以說是所有人裏最不擔心年終總結的了。
而威廉姆……威廉姆必須再重複一遍他的個人履歷,作為一個行商家的孩子,他從城門看守到帝都治安隊到皇室護衛隊再到維爾維德公爵的護衛隊長,走的是堂堂正正再标準不過的武官晉升路線,一年到頭要他動筆的次數不超過三次,每次要寫的東西不會超過一頁紙。
所以威廉姆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道路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怎麽突然之間他就淪陷在一份又一份書面文件的地獄裏無法脫身,并且作為法務及治安部門的領導,他不僅要絞盡腦汁地自己寫年終總結,還要更絞盡腦汁地給下屬寫年終考評。
光明神在上啊他是個武官武官武官!況且威廉姆發誓就是帝都的文官老爺們,也沒有哪個有他這麽多東西要寫的!
威廉姆對着文書紙憋了好幾天也憋不出幾個字,最後還是勞倫斯看不下去給他理了理思路,又指點他寫完了去找手底下的謝爾德文官修改調整——謝爾德之前負責管舊檔案現在負責糾紛案件的評判,這兩者都需要他準确簡練地進行文書記錄,絕對是所有官員文書裏最符合路西恩口味的。
就連勞倫斯自己寫完了文書都得再修改一遍用詞,路西恩明擺着不喜歡貴族那一套修辭華麗充滿隐喻的文書風格,他第一次交文書的時候還被路西恩吐槽過“你是想當吟游詩人嗎”,看都沒看直接打回來叫他重寫。
就這樣,這一片愁雲慘淡和趕死線的文書地獄中,維爾維德郡政府迎來了第一次年終例會。
——看會議名字就知道,開會的事以後少不了。
而路西恩更是一開場就明确表示,為了大家以後的工作更有積極性和目的性,這會議每個季度都要開一次。
笑不出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