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妹妹
陳汝氏肩背一僵, 她常年練武,并不習慣與人随便親密接觸, 更何況,這是從來對自己并不親厚的義妹。
陳汝氏對義妹抱有防備之心,肌肉緊繃不放松,霜彌按了一會兒按不動,從善如流地放棄,坐到一旁。
唐敷疑惑了一會兒,似乎想不明白,狐疑地看了看霜彌。唐敷清了清嗓子,對陳汝氏道:“城主, 今日天氣晴好, 不如外出賽馬?”
畢竟是深愛多年的人, 陳汝氏對着唐敷, 總是有扭轉不過來的好臉色。她嘴角抽動,暫時不管身後的霜彌, 緩聲道:“夫君怎麽想要賽馬了。”
唐敷很敷衍地笑了笑:“我不去,城主去吧。”
霜彌瞪眼警惕, 唐敷這明顯是不懷好意, 想要支開陳汝氏。
陳汝氏淡淡垂眸, 不知是不是聽出了唐敷的借口,只說:“公子不去,我也在府內陪公子吧,難得閑暇。”
唐敷聞言轉頭看了看霜彌, 一臉難色:“我有什麽好陪的,城主不要浪費了這大好的春光。”
霜彌簡直要炸了,這唐敷是不是腦子有病, 他說自己的話,看二小姐幹什麽,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城主,他和二小姐有一腿?
但是從之前陳汝氏的反應來看,這唐敷和二小姐絕對還沒有成事,只是在搞暧昧而已,唐敷還表現得這麽黏糊,真不知道是對這位二小姐情根深種,還是蓄意想要害死二小姐了。
霜彌咳了兩聲,說:“姐姐,我最近新聽了一出戲,将戲文寫下來,叫戲班子來演,做消遣是再好不過的了,姐姐不如就留在府中陪妹妹聽戲……啊,自然,我這小小心意,與姐夫春游的提議想必,當然是不值一提,全憑姐姐做主。”
唐敷驚愕地脫口而出:“小蓮你說什麽?”
霜彌對他置之不理,蹲下身雙手搭在陳汝氏膝頭,下巴抵在手背上,眨巴着水潤的眼睛看着陳汝氏,似是撒嬌一般。
霜彌此時的外貌,其實是她自己的外貌,只不過由于幻境的影響,這個故事中的角色都自動把她看作二小姐。
陳汝氏本來垂着眸,霜彌趴低了,剛好在她的視線範圍內,陳汝氏的目光便無法避免地落到了霜彌的身上。
霜彌晃晃她的膝蓋,聲音軟軟的:“姐姐,我只是想跟你看一場戲而已嘛,平時姐夫陪你的時間那麽多,我都很少跟你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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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發出一陣紊亂的電流聲,收起腦海內的臺詞本,平板道:“宿主,我認為你已經可以出師自由發揮了。”
陳汝氏一陣怔然。她的義妹,确實是這種風格沒錯。
說話不好好說話,拐彎抹角的,看似體貼,其實每說一句話總要拉個墊背的踩一踩。
從年幼到長大,她時常被這種言語弄得極為不爽,卻又沒有任何辦法,只能一味地讨厭義妹。
可今天陳汝氏才發現,義妹其實,果然是有些可愛的。
少女粉嫩的面頰上有纖細的絨毛,迎着光變得更明顯,看起來毛絨絨的,白皙柔嫩的肌膚不用捏也知道很軟,茶色的眼眸澄澈如琉璃,晨光照耀進去,一片通透。
她軟軟地靠在自己膝上,像一只沒什麽體重的小貓,使盡了渾身解數,也不過只是想提一點點小小的要求而已,這讓人實在難以拒絕。
陳汝氏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擡了起來,差點摸上了少女的額發,她猛地收手,攥起五指落在身側。
回房之後,身後跟來怒氣沖沖的腳步聲。
霜彌回頭,果然對上了唐敷含怨的面容:“小蓮,你這是做什麽?我們之前算好的日子就是這幾日,你不抓緊修好墓穴,反而橫加阻撓?”
修墓穴。
霜彌捕捉到關鍵詞,眯了眯眼,誠懇攤牌道:“我不打算修了。”
“你說什麽?”唐敷目眦欲裂。
“我說,我想放棄。那可是我從小陪伴到大的姐姐,也是你相處多年的妻子,你難道忍心?”其實,如果有更好的路可以走,霜彌也不想莽撞地攤牌。
但是她沒有時間了,他們是生魂,在鬼陣裏待久了會自然受損直至死亡,而要化解陳汝氏的心結,只能抹消她的恨意,讓傷害她的事情在這個幻境中不要再發生一遍。
唐敷驚異地盯着霜彌,搖搖頭:“這個墓穴的圖紙,還是你拿給我的。現在你說,你不敢做了?”
幻境沒有發生搖晃,說明在唐敷心中,這個蓮二小姐的形象并沒有崩塌。
他大約誤以為蓮二小姐是親眼見到義姐帶兵得勝歸來,心中恐慌,因此想收手不幹,背叛了他們之間的約定。
既然幻境沒有崩塌,那就說明在唐敷心中,蓮二小姐本就是這麽一個貪生怕死,背信棄義之人。
唐敷身子晃了晃,面容原本還說得上清秀,但壓抑不住一些濃重情緒後,就像一個發面的饅頭,又浮又膩。
他挑起一邊唇角,自以為苦澀地道:“好,蓮兒,既然你說不做,我自然是聽你的。明天我就和你去,把那墓穴中的東西拆了,也算了了此事。”
霜彌點點頭:“別明天了,我換身衣服就走吧。”
他們等不到明天了。
唐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唐敷走後,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跳了進來。
朗景淮目光沉默地看着門外,然後緩緩移向霜彌:“他要加害你。”
霜彌還是點頭:“我知道。”唐敷此人,被陳汝氏幾乎是捧在手心裏寵了這麽多年,也還是個狼心狗肺,又怎麽可能對蓮二小姐真的産生感情,更不可能為了屈就蓮二小姐而改變自己的計劃。
據霜彌推測,那個墓穴成事的日子就在這麽幾天,一個那麽陰毒的墓穴,必定需要一些殘忍的祭品。唐敷原本打算支開陳汝氏,去處理這件事,但是現在被霜彌打破,他又絕無可能就這麽放棄,那他就只有……把霜彌變成祭品。
但這樣也好,能直接找到墓穴所在,還能一舉摧毀。
霜彌擡頭看向朗景淮,對上那雙淺色的冰冷眼睛,忍不住伸手輕輕撫了撫:“師兄別擔心,我這次是真的有分寸。”
她從腰間扯出金身咒的一角,對朗景淮道:“師兄忘了,我們還有姜黎姐給的金身咒,十二個時辰內,無論發生什麽,都與性命無礙。”
“師兄,離金身咒失效還有大約四個時辰,我進去那墓穴摧毀其中的邪門擺設,若是遭遇意外沒有成功,大約要在裏面沉眠一段時間,到時候,我會安安分分地等着師兄擊敗陳仙姑,救我回家。”
朗景淮喉頭滾動,想說的一腔子話全被霜彌堵住。
他早就知道,這只小丸子不是好拿捏的,主意越發大了。
朗景淮張嘴想要阻止她,卻說不出适當的理由。他分明知道,霜彌的提議是最合理的,她甚至給自己留出了與陳仙姑交戰的時間。
但私心上,朗景淮就是寧願霜彌什麽也不要做,躲在他身後,走到哪裏都依憑他帶着,安安穩穩,逍遙自在。
可是,霜彌卻說了,“等着師兄救我回家”。
就這一句,他再也說不出違逆她意思的話。
朗景淮沉默了半晌,轉了半個身子,不再看她。
霜彌驟然笑開,她就知道師兄是講道理的。
匆匆換了衣服,霜彌跟着唐敷出發。
墓穴在一片荒郊野嶺,霜彌看着,想到其實現實中的他們,還有兩百多位修仙弟子,就都是被關在這個墓穴之中。
唐敷聲音中透露着一股假惺惺的味道:“當年我們就是在這裏立下盟約,蓮兒今日卻要親手摧毀。罷了,我怎麽可能拒絕你呢?不過,這畢竟是你我二人布置多年的心血,拆毀之前,進去看看吧。”
霜彌看他一眼,沒有拆穿,走在前面下了墓。
墓穴之中尚且空空蕩蕩,只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祭壇擺着,極為不祥。
走進一間寬大的穴室,霜彌突然聽到了滴水聲。
“這裏好黑,能點燈嗎?”霜彌摸索着。
“能啊。”唐敷聲音飄向左側,用手中火把點起了豎立的燈盞,照亮了室內。
十數個城中居民被懸挂在穴頂,手腳耷拉着,鮮血滴答滴答地流下來,早已死透了。
“!”霜彌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原來他們在墓穴之中看到的屍體并非陳汝氏所殺,而是跟陳汝氏一起被囚禁在墓穴之中數百年的祭品。
“只差一步,長生陣就要完成了,是你,阻撓了我的計劃,就由你來賠!”說着,唐敷朝霜彌彎起五指,成爪狀掏來,霜彌迅速挪騰躲開。
唐敷應是服用了什麽歪門邪道的東西,現在已成半妖半鬼,霜彌運用了劍靈卡,可手中無劍,一時與他纏鬥不休。
若是拿出劍來,唐敷定要察覺不對,幻境便會崩塌,他們的所有努力都功虧一篑。
霜彌竭力躲閃着,為了維持人設,還得對着這不是人的東西怒罵:“姐姐待人赤誠,為國為民奉獻良多,你不忠心耿耿也就罷了,怎能背後捅刀子!我雖不是什麽大才之輩,也懂得親情二字怎樣寫!我想通了,我絕不會背棄姐姐!”
她身法靈動,唐敷竟一招也不曾傷到霜彌,唐敷的臉色逐漸猙獰,就在此時,墓穴外傳來馬蹄聲。
接着傳來陳汝氏的清喝:“夫君,你在哪?”
唐敷眼見不能再拖延下去,眼神一厲,迅速收手掠出洞口,形貌恢複成正常人模樣,愁眉含怨地朝着陳汝氏走去,手心往後一推,穴口大石被緩緩合上。
陳汝氏一臉焦急,看他出來安全無恙,果然安心不少。
洞穴之內,随着石門關閉,一陣毒煙彌漫而起。霜彌就算修了劍道,但在這密閉的空間內,她也不可能不呼吸,毒煙直入肺腑,霜彌承受不住,倚在牆邊,逐漸昏厥。
她有可能,就會這樣昏昏沉沉地死在這裏。也有可能,師兄戰勝了陳汝氏,帶她回家。或許,也還有那麽一絲絲可能,用最後一點神智編織出幻境的陳汝氏,會遵循她的本心,放下心結和仇怨,主動放過他們。
霜彌的思緒掙紮着蔓延,最後不得已地閉上雙眼。
墓穴外,陳汝氏低垂着眼眸,方才焦急的神色消失,漸漸淡然,最後化為冰冷的漠然。
唐敷心中逐漸升起不安。
他可以對着蓮二小姐動手,但是對着真正上陣殺過敵的陳汝氏,他卻不敢妄動。
陳汝氏擡起頭,看着他,眸中的黑眼瞳竟迅速擴散,最終布滿了整個眼眶。
她緩緩地擡手,緊握掌心,似乎捏碎了什麽東西一般。
“叛我……傷我……死。”
這時的陳汝氏行動極其不正常,根本不像一個活人,卻像是一個力拔山兮的鬼将。
唐敷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跟上他心中的驚恐,就被捏成了齑粉。
陳汝氏面前的墓穴,也被拆得一幹二淨。
她緩緩地挪步,走到了出口邊,全部變成黑色的眼珠盯着墓穴之中。
霜彌并未昏死太久,重新睜開眼時,便看到眼前的陳汝氏。
她身姿高瘦,卻顯得有些形單影只。
陳汝氏緩緩伸出手,似是要扶霜彌起來,呢喃地開口,聲音輕而含糊,難以分辨:“妹、妹。”
霜彌眨了眨眼,伸手要去夠陳汝氏的掌心,整個幻境卻瞬間散了。
伸着一只手等人來握的陳汝氏,也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