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啓
原來遇瀾受阻,是因為幾日前,作為修仙宗門之首的上陽派頒發了一條新規矩。
在寧定院開辦之前,所有宗門弟子外出不得超過一日,更不得在未經允許之下聚衆出行。
這條規矩似乎是為了保證在寧定院入院評比之前,不會有弟子私下聚集鬥毆,耍些陰私手段戕害對手,導致不公。
資饋隊一行總共有八人,這已經達到了聚衆出行的标準,因此就算遇瀾申領了文書,也必須在日落之前回到朔月門。
可他們此次要去的目的地路途頗遠,即便禦劍飛行,也無法趕在日落之前回來,因此才在這裏頭痛不已。
“沒關系呀。”霜彌從儲物袋中拿出一張傳送符,“遇瀾師姐,我今日剛好要下山去集市上逛逛,你拿着這傳送符,日落之前我都會在山下等你,你們辦完事情,直接傳送到我這裏,我們一道回來。”
傳送符當然是最省時間的,不過朔月門內有保護屏障,傳送符不起作用,否則資饋隊每次出任務,都可以直接傳回來。因此若想用傳送符省事,必須要有一人留在山下等待,可資饋隊每個人都有任務在身,若不是霜彌剛好主動配合,他們還一時之間真想不出別的辦法。
“這是最好不過了!”遇瀾高興地在霜彌肩頭拍了下,“如此一來,我們一定能在日落前趕回,多謝師妹!”
霜彌含笑點點頭。
下山路上,遇瀾與霜彌同行了一段。
當初霜彌被接進朔月門,這是所有弟子都知道的事,霜彌的身世來歷,也從未特意隐瞞過。
遇瀾也就多問了幾句,不知霜彌現在身體怎樣?當年天寒地凍的,她在襁褓中怕是吃了不少虧。
霜彌也溫聲細語地答了,雖然瘦弱了些,但是平時的訓練還是應付得來。
分別之時,遇瀾朝她揮揮手,笑道:“小師妹,當年你是那麽一個小小的嬰孩,那批天啓弟子中,再沒有你這麽幼小的,現在也長成漂亮的小姑娘了。今日和你多聊了幾句,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孩子。”
霜彌笑了笑,目送他們離去。
十五年前,人間大寒,長達半年每日飄雪。加上前些年的戰亂後果,民衆百姓餓死大半,凍死又半,徭賦官役徹底混亂奔潰,路上随處可見幹癟的屍骸,路人見到屍體,習以為常得如同見到枯木碎石。
Advertisement
日歷已進入盛夏,屋檐上卻還是挂滿冰淩,這極端的天氣帶來的是異常的死亡數、漲滿到極點的恐懼、以及鋪天蓋地的絕望。
累積之下,這種種負面因素終于改變了人間的大運勢,怨氣、妖氣、鬼氣合為一體,若放縱其滋生繁衍下去,不用多久,便會撲殺覆滅整個人界大陸。
所有修仙門派當即聯合起來,決定大開山門,從十六以下年紀的民衆中收養一批弟子,管吃喝住行,教文武六藝,待十五年後,所有弟子成年,便可自行決定去留。
若無意修仙,便領錢回去嫁娶生子,若有天賦,便可壯大宗門力量,維護人界平安。
這樣的舉措實際上類似于開倉放糧、救濟百姓,只不過修仙宗門救濟的手段是幫助俗世養活一批孩子,然後再讓這些有能力、有本事的孩子為俗世效力。
這樣一來,既可有效減少災厄下的傷亡,又可促人運,穩住整個人間界的運勢,不至于讓妖魔橫行。
這個計劃,被稱為“天啓”。
當年被收養的那批孩子,也常以“天啓弟子”代指。
而對于苦難中掙紮的百姓來說,這個消息不啻于天大的好事,曾經想進修仙門,那是難如登天,再往前推一百年,王朝還鼎盛之時,除了天賦過人的,也只有宮中最受寵愛的掌上明珠,才有資格被送進宗門去修煉。
因此家裏還有活着的孩子的,無一不想削尖了腦袋送進最好、最大、最磅礴的宗門,至少,比俗世中浮沉多了一條活路。
各門派按次序挑選,朔月門排行第四,卻不知為何一路挑選過來,都不曾收養過天啓弟子。
直到了最後一個州郡,掌門朗陌才挑中了差點凍死在襁褓中的霜彌。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在當場朗陌便宣布,這個嬰孩,将是他的第六位,也是最後一位親傳弟子。
說也奇怪,天啓計劃實行完後沒有多久,人間果然放晴,氣溫慢慢回調,又轉回了正常的氣候,甚至之後的十數年都風調雨順,再未出過大面積的天災。
如今十多年過去,市集上已恢複了大半往日的繁華,人間煙火氣也漸漸充盈起來,百姓沒有忘記各宗門的恩德,但凡見到修仙之人,都是以禮相待,敬重有加。
霜彌很少下山,這次奔着買東西來,真是挑花了眼,幾乎撲在了各家攤鋪上。
對于給二師兄的答謝禮,她選得十分鄭重,左看右看也下不了決心。
霜彌只好假設,若是自己,最喜歡的是什麽,最想要收到的是什麽禮物。
她不自覺地撫着月影的劍柄,粉嫩柔潤的指尖碰到一物,霜彌眨眨眼,有了主意。
霜彌跑進首飾店,細細挑選了一種黑繩,這繩帶是用來做裝飾物用的,染色純黑,摸在手中很有質感,最特別的是它中間夾了一簇簇金線,蜿蜒其間,光亮一照便瑩瑩耀眼,做工沒有一絲瑕疵。
“這位修士,您眼光真好,這是大亂之時,那些在京城裏打家劫舍的大賊掠來的,後來賊人也死了,這些寶物倒無人享用,被官府整箱做了典當。我從當鋪裏贖出來時,聽說這是王公貴女用來鎖長命符的編織帶,珍貴得很呢!”
霜彌看了他一眼。掌櫃言語難免誇張,但是他們不至于拿假話來騙修仙之人。
這繩子确實不錯,霜彌摸出自己的荷包,将裏面的銀錢哐啷在桌上倒了個幹淨,彎眼道:“我全收了。”
霜彌将那段黑繩卷在腕上,悠悠踱到一條河邊,僻靜處有座荒廢的石橋,正迎着水流的方向。
霜彌輕盈地落在石橋上,并過腿坐下,輕輕哼着歌,一邊将腕上的黑繩剪下來一截,夾在指間繃直了,比量着剪下另一截,如是重複數次,才将它們纏在一起。
她不善女紅,卻十分愛惜自己的佩劍,小到每日的擦洗養護,大到劍鞘劍穗,都是霜彌親手完成。
要編織一個好看獨特的劍穗,對她來說還可做到,這也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禮物。
少女靈巧白皙的手指翻飛着,指尖用力時,掐出白色,松開盡又透着又潤又暖的粉。
編織劍穗頗耗時間,霜彌完工時,已是烏金西沉,低低地懸在河面上,恰巧正對着這座石橋。
霜彌眯起眼,懶洋洋地被包裹在橘紅色日光裏,雙手撐在護欄上,足尖輕輕踢動着,哼着不知名的歌謠。
她将新編織的劍穗收好,從儲物袋中拿出另一枚傳送符。看天色,離完全日落還有大約三刻鐘,傳送符還沒有什麽動靜。
“真辛苦啊。”霜彌喃喃,她會按照約定,在這裏等着遇瀾師姐他們回來。
夕陽的暖光照在河面上,泛起金色的魚鱗狀光芒,美景炫目,河面上漂來一物,卻讓霜彌警惕地皺起眉。
那是一朵珠花,清麗淡雅,點點珠翠被呵護得十分溫潤光潔,沿着波流緩緩而下。
這附近的村鎮并不富裕,普通人家的女兒若能有這樣一朵珠花,定是好好珍惜愛護的,就算是在河邊浣洗衣物,也不應當會任由它落進水裏。這條河的上游地勢都比較淺,就算是不熟水性的,赤腳踩進河裏撿起來也不費事。
再往上游,則是荒無人煙的樹林……
霜彌微微皺眉,在心中默念了一聲:天眼術!
卡面翻動,霜彌眼前的景象逐漸變換,周圍的屋檐瓦片褪去色彩,變成一團團模糊不清的灰白虛影,目力所及的盡頭,有一道黑氣蒸湧升騰。
霜彌立刻抄起月影,足尖在橋上一點,整個人如同斜飛的雨燕般沖了出去。
十五秒過後,眼前的景象重新恢複原狀。
霜彌失去方向,猝然停了下來,在林間橫沖直撞了一會兒,察覺到自己的體力也大量減少,無法再使用天眼術。
霜彌抿抿唇,既然不能借助外物的力量,她謹慎地收斂氣息,努力放大五感,在空氣中捕捉屬于女子的纖細聲音。
“啊,放開我……救命啊……”
果然出事了!霜彌迅疾朝那方向掠去,看見荒蕪林中,一個魁梧黧黑的壯漢半趴在地上,他身.下按着一個布衣女子,那女子用力踢着雙腳掙紮,卻無法反抗。
是尋常人。霜彌不能用劍,清喝一聲“住手”,用劍柄在男人肩後狠敲一記。
男人手臂一麻,整個左手失了力道,布衣女子得以喘息兩口,捂着脖子大聲吸氣,方才竟是被掐得險些暈厥了過去。
霜彌也并未廢話,直接淩空跳下,在男子後腰狠踹一腳将他踢翻,彎腰搭起女子的胳膊,将她拖離了男人的接觸範圍。
布衣女子頭戴藍巾,脖頸上一道道掐出來的血痕,整張臉漲得烏紫,還沒有褪下去。
她險中逃生,淚水漣漣,拉着霜彌的手道:“謝謝,謝謝仙子。這人是羅家莊看守的惡霸,我為了給家中孩兒掙幾個讀書錢,便領了給他送飯的差事,日日如此,已有半年了,誰知他今日突然發狂,那麽粗的鐵鏈拴着也一下子掙脫,我若是今日被掐死在這荒郊野嶺,我家中的孩兒就只剩一個沒用的爹,他們該怎麽辦……”
掙脫鐵鏈?這可不是一個被關押了半年,平日只能吃粗淡牢飯的普通男人能做到的,霜彌正想到此處,身後吼聲陣陣,她迅速回頭用劍鞘擋住了男人撲過來的一擊。
這男人渾身髒污,身上的囚服早已破破爛爛,臉上滿是混沌的兇惡之意,力氣大如蠻牛,霜彌之前用天眼術時,已消耗大半體力,這時又是擰腰反手,很快便有些撐不住,小臂輕輕顫抖。
霜彌用力頑抗,翻身在地上一滾,拉出一段距離,手心搭在了劍柄上,猶豫着是否出劍,頓了一瞬。
這男人雖然兇惡,但并非修仙之人,正如身有武器的士兵不能欺淩手無寸鐵的百姓,霜彌也不願對普通人拔劍。
但這個人怪力無窮,攻擊沒有章法,若是純靠格鬥,一邊打架一邊保護布衣女子的霜彌一定是劣勢。
但這念頭只短促地閃過腦海,霜彌又沖上去和男人纏鬥了幾回。
壯漢發狂地怒吼一聲,彎下腰竟徒手把地上的石柱拔了起來,朝霜彌砸了過來。
霜彌瞪大雙眼,根本料想不到他能徒手拔出石柱,此時也來不及做其它反應,背過身擋在布衣女子面前。
“姑娘小心!”
一道溫柔的聲音驚呼。
霜彌微微睜開眼,扭過頭,就見一柄張開的油紙傘在空中旋轉,擋住了石柱,轟然一聲,石柱砸落在地。
來者是一名女修,身上穿的天藍弟子服,是鏡簾洞的統一着裝。
有人幫忙,霜彌不再被牽制,很快将男人打倒在地,挑起牢房內的鐵鏈重新将他鎖住,用他□□的那個石柱壓住他的雙腳。
布衣女子也回了些氣力,又再次連連道謝,忙跑去通知官府。
霜彌和那女修面對面:“我是朔月門的霜彌,請問這位師姐怎麽稱呼?”
女修聞言挽唇,用指尖遮住嘴角,卻仍溢出柔柔的笑聲。
“霜彌……你也是天啓弟子之一,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