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傘坊特別篇
水光一色,湖天交接,烏篷船上辛麒悠悠轉醒。
睜眼來,藍天白雲,好不靜谧,支起身放目,皆是青山綠水,船尾郗白霜在撐篙。
望見自己手裏還握着的一卷古文書,辛麒才想起自己已經回了江南水鄉的老家。
“到哪了,白霜?”無人處,辛麒少見的不端莊,身姿慵懶地側卧船頭,支額遠眺,念出來的話也是空靈潔淨的,如沐春風。
“出了平津港,就要到烏桐裏。”辛麒小憩時,郗白霜施了個障眼法,保得他們這片天地一片安寧。
否則辛麒老家所處的江南水鄉,如西塘周莊,正是人來人往的旅游旺季。
辛麒便拿起書,接着前面的字念:“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夫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總好像以為你不是真存在于世上,……而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我所想象出來以安慰我自己的……世界是多麽荒涼,如果沒有你……”
船尾的郗白霜回頭:“小二哥,你是給我念的呢,還是對你自己說的,又或者,是對旁人說的呢?”
辛麒怔怔垂落握書的手。
面前這個女孩總是這樣如此聰慧,他自己都不懂的心思有時候卻在她面前毫無遮掩。
依稀也有這麽一個人如此懂他,即使他們素未謀面,并非青梅竹馬地在一起長大,只要對上彼此的眼神,便懂了彼此。
如今也有這麽一個的,只是他已經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呢?
“白霜以為呢。”
“這我可不敢妄言猜測。”女孩促狹地笑着,慢悠悠地撐着船篙,“唯有一件事,我是能讓你高興的。”
【上善莫若水,百力柔為先】她念出一句神族術語,随之于天色空蒙處一道銀河傾洩而下。
她再輕輕巧巧随手一揮,水光蕩漾,水幕劃開,竟顯現出一副景象,像電影般放大着眼前,只是沒有高清畫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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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景象是,烈日當空下,一個黑色身影等候在路邊。
“繹之……”辛麒輕輕出聲。
“一個能用生命保護你的人,我和千陽他們都認為絕對不能放過他。”郗白霜笑吟吟道,“快去見他吧,小二哥,少鴻在醫院冒充他可堅持不了多久。”
辛麒百感交集,自從認識遲瑧,好像所有人都在阻止他們在一起。
遲瑧為了保護他而受傷後,更是達到了頂峰,遲家人連讓他見遲瑧一面都不準。
“謝謝,白霜,你……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嗎?”郗白霜從小寄養在辛家,從異世回來後被接回家,也有好些日子沒回去過了。
郗白霜輕靈地劃開一道水幕,送他出這方天地:“我不比他,我有許多時間,随時能回家見幹娘……還有你。”
天地悠悠,水色宜人,與這方天地形成對比的,是盛夏時節,陽光暴曬下,沒有一絲綠蔭,只有光禿禿幾個行人的街道。
臨街的小商鋪擴音器聒噪得令人心煩意亂,更別提還有遍地散發垃圾臭味的露天垃圾場。
遲瑧就站在這樣的街邊,看着一個胡子拉碴的的收破爛老人調戲水手服的幾個女生,等候着一個不知會不會來的人。
“繹之!”終于,在老不羞的老頭被女生撿石頭轟趕回垃圾場後,一個略顯激動的聲音出現了。
辛麒臉因日光曝曬而紅撲撲的臉,神情緊張而欣喜地望着他。
“你好了。”平平安安地站在他面前。
“嗯。”一聲語調不清的輕嗯,遲瑧摘下頭上的鴨舌帽,蓋到辛麒頭上。
辛麒滿腔的忐忑便放下了,不需要多問任何事。
當初雲臺山一氣之下離去,又是如何舍身救他,都無需多言。
旋而辛麒想起:“你是要來我家嗎?”他神色為難什麽。
遲瑧不悅皺皺眉:“怎麽,不歡迎?”
語氣下,大有辛麒稍不能給他個滿意答複就轉身回去的意思。
即使他才千裏迢迢瞞着所有人趕來。
“不,不是。”辛麒不知道該怎麽說,越是在意,越不好将家私袒露。
遲瑧看着他羞于啓齒的面紅耳赤,十分動人,了然。
辛麒的生父孟東來有副好皮囊,孟繁了這些人就是認出辛麒的身份,才故意針對辛麒。
可憐辛麒被蒙在鼓裏還要被他們欺負。
辛麒擡起頭:“其實,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遲瑧一臉無語:“知道就知道,難不成我還會嫌棄你私生子的身份。”
辛麒:……依稀記得前不久某人還以為他是被蒙在鼓裏的小可憐。
遲瑧式雙标。
既然最後一絲顧忌也沒了,辛麒開開心心地要帶遲瑧回家。
“跟我來。”不過回家前還要去一個地方。
遲瑧臉色差點挂不住地被辛麒帶入剛剛還在嫌棄的垃圾場。
跨過平平無奇的鐵門,在辛麒口中的廢品回收處理站至少兩個足球場這麽大,進去屋子,左右兩邊各有一個房間。
門牌懸挂的,一為達濟,一為獨善,左邊裝的是滿滿當當,琳琅滿目的藏書室,右邊是銅臭鐵什等器物。
辛麒讓遲瑧在中間的大堂稍等,或者到隔壁歇歇,自己口中叫着“義父”,進了左邊的屋子尋人。
接着遲瑧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哈哈大笑着,調笑辛麒,正是剛剛在大街上調戲高中女生的收破爛老頭!
辛麒的——義父?
遲瑧緩了緩受驚的心神,進了右邊那間屋子,裏面的東西看着破舊,卻是實打實的金銀鐵器,許多精鐵的質量,在市面上也不多見。
不禁就好奇,辛麒的義父是怎樣的人,尤其是……如此為老不尊的老頑童,怎麽就教出辛麒這般拘謹守禮的君子來?
不一會兒,辛麒尋過來,臉上是低落的沮喪:“義父還要閉關……”
在他不經意間,遲瑧是眼神溫柔地看着他:“不要緊。”
辛麒的義父在他心裏地位不一般,自然希望遲瑧過來時,他義父能出來見見遲瑧。
遲瑧也明白他的用意,當然不會說,你義父十分鐘前還在大街上調戲水手服女生。
“你義父是做什麽的?”
“拾荒,改造廢品吧……”辛麒自己都不确定的樣子,“怎麽了?”
遲瑧擡擡下巴,指着這間獨善室架子上的一座牌位:“那個人——”
辛麒順着他花接口:“義父的妻子。”
淩氏愛人之墓的牌位後牆上還挂了一副肖像畫,辛麒避着目光不敢直視,遲瑧就知道,他沒有發現這點。
“他是個男人。”
“誰?”
在辛麒說完他義父的妻子去世在上個世紀,遲瑧幾乎是馬上判斷出這個結論。
辛麒心中維持了十幾年的師娘形象轟然崩塌,畫上的人明明是一副女人打扮。
“這很好理解,那個時代民風不開放,很多身份不能明言,從這個牌位寫的是愛人,而不是妻子就能推斷一二,你義父應該是跟他結婚了的吧,也許對方早早去世也有時代的原因。”
遲瑧說到這唇角輕輕一勾,“當然,我不敢妄加揣測。”
辛麒沉默着,仍是一副認知崩塌的模樣,畫上的人如今細看來,真的骨架就不太像女人。
只是以前他因着“非禮勿視”的禮節在,從來沒多看,他義父居然也從小看着他,一聲聲問,義父義父,師娘是個怎樣的人時,撫着胡子嘿嘿笑。
“怎麽,接受不了,難不成……你覺得同性戀有違人倫?”遲瑧一言驚耳。
辛麒連連擺手:“怎麽會,只是義父一直對那人以妻子相稱,我就以為……”
他确實沒往那方面想,遲瑧也知道,只是還是要故意這樣說,雖然心裏腦補的是一個糯米團子奶聲奶氣追在小老頭後面要師娘的辛麒。
烏桐裏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和典型水鄉風貌的古鎮,風景優美,鎮外四面環水,由無數小橋連接。
漫步在古橋上,飛檐翹瓦,青牆紅閣,綠樹蔥蔥,有一傘坊躍入眼簾。
“母親,我回來了。”
跨過門檻,辛麒輕呼一聲:“母親!”
遲瑧轉頭望他一眼,還未來得及詫異,辛麒對自己母親的稱呼。
就見辛麒少有的不冷靜沖到庭院的檐下,緊張地輕聲呼喚躺椅上的女人。
別人有直接叫媽的,有肉麻地叫媽咪的,辛麒卻是一口一個拘謹的詞彙母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母子生分了呢。
“睡着了吧。”遲瑧不得不提醒。
躺椅上的女人有着甜美的睡顏,神情恬靜,秀外慧中,這種熟睡也能吸引人的美不在于皮相,是骨子裏透露出來的氣韻內華。
果然不一會兒她就在辛麒的呼喚中悠悠轉醒,慵懶撫額。
“子衿啊。”
子衿,寓意清正廉明,生而帶有悲憫憐愛之心,善解人意,擁有不俗之才,亦溫文儒雅,清新淡雅之人。
居然是辛麒的字。
遲瑧瞥了眼辛麒,辛麒輕輕松了口氣。
“方才做着油紙傘,太無聊了些,不知不覺睡着了,吓到你了吧,我這個渴睡症啊。”
遲瑧微異地發覺,辛麒母親辛荑的最後一句話是在對他解釋。
對方淺笑宴宴望着他,是和辛麒如出一轍的溫柔神色。
溫婉清麗之餘,絲毫不見老的白嫩臉蛋上一派天真爛漫之色,看着竟不像三四十已為人母的人。
明眸善睐,顧盼神飛間,生動之極。
“母親要休息,也該到屋裏去,外頭涼風大,如果不是今天我回來了……”
辛麒還沒說完,遲瑧眼神就瞟過去了。
“哎,又來了。”果然辛荑揉着頭,半是無奈半是打趣,“你有你的生活,總是挂念我做什麽,你不回來,不就不知道母親在哪吹冷風了嗎。”
辛麒揚聲:“母親!”
遲瑧手心抵唇差點笑出來。
這兩母子怎麽回事,說話方式莫名有趣,尤其是辛麒回了家,那個文绉绉的勁更甚了。
跟自己家人說話也是拘着禮數,一板一眼的。
還有一個好像不歡迎兒子回家的母親。
辛麒介紹遲瑧時滿是歉疚羞愧,為自己不夠孝順。
辛荑搖搖頭,虛點着他頭道:“你這次唯一做的讓母親高興的事啊,就是帶回來了繹之。”
辛麒紅着臉,弱弱:“母親高興就好。”
遲瑧在旁噗嗤就笑出了聲,這辛麒,怎麽回了家還更呆了。
辛麒的義父和母親倒是都是有趣的人,就是不知怎麽的教出了他這個小古板。
辛麒的母親因為他帶了朋友回家果然高興,親自下廚操持了一頓午飯。
辛麒自然要打下手,卻沒想到這間廚房成了他母親和遲瑧談笑風生的場所。
準确來說,是辛荑單方面說,遲瑧聽。
一個有趣的靈魂,勝過千篇一律的皮囊。
辛麒的母親就是這麽一個人,将辛麒兒童時期的許多小事說得生動有趣。
“我因為這個病,很多事不能親眼見到,不過有一件事啊,我可得永遠記住,這樣刻板守舊的兒子,真讓為娘的擔心有生之年見不到兒媳婦進家門啊。”
“哦,什麽事?”遲瑧摘着一把青菜,菜葉子一用力,都快揪禿嚕了。
辛麒沒發現,正羞恥地為難怎麽讓他母親不要再說他小時候的糗事。
可是遲瑧聽得開心,母親說得也開心,這兩個人都難得放開笑一次。
他無論如何也怎麽阻止不了。
“大概是在幼兒園的時候吧,白霜剛來我們家不久,是吧子衿?”
“是……”辛麒哭笑不得。
“我們子衿啊,很有要做好兄長的範,幼兒園的小朋友看白霜長得漂亮要親親她,他都要去隔開他們,一本正經說男女授受不親,成何體統,別的小女孩要親他,他也推開人家……”
辛荑掩唇輕笑出聲,遲瑧跟着抿了抿唇角,可以想象那個畫面。
“那是他第一次打架,他的堂哥跑過來我床邊跟我說,姑姑,子衿跟小朋友打架了,我都驚呆了,我一直這麽懂事的兒子,怎麽會打架呢,他舅舅也緊張找過來說,不要怪他,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妹妹,可是我怎麽會怪他呢,我常年卧床,一天有20個小時不省人事,什麽都沒教過他,從小什麽事都要他親力親為,讀書,是他一個字一個字翻着書學的……”
辛荑說着說着,已經不是在聊天,變成了對往事的回憶。
對于一天身患奇病異症的單身母親,度過那段最難的日子,想的不是自己的心酸,而是為人子的辛苦。
遲瑧沒有這樣的同理心與感同身受,看到坐在對面一起洗菜的辛麒低垂着頭,即使看不清他模樣神情,心裏卻突然揪起。
真難得,他這樣的人,心裏還有一塊柔軟的地方。
“辛麒。”端着菜出去時,遲瑧突然叫他。
等辛麒疑惑轉頭時,遲瑧又不說了。
辛麒笑笑:“吃飯吧,繹之,什麽都過去了。”沒什麽大不了。
遲瑧想想,他想說的話。
他原本不喜歡溫柔的人,遲家的男人都偏好迎娶溫柔的配偶。
他的母親就是性子溫柔得過分的女人,簡直溫柔得脆弱。
每次見了他都要低頭垂淚,自責沒給他生出健康的體魄,沒給遲家生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以前成日裏住在一起不覺,自打半年前被分出老宅,遲瑧記憶裏恍惚留下的印象只剩下她依偎在她的丈夫身旁低頭垂淚的模樣。
那張臉卻是不記得了。
她只會哭泣,卻什麽都不能為她兒子做。
哪怕走出一步,目送遲瑧離去。
家族,利益和丈夫,都比他這個兒子重要。
他的父輩長兄們總勸他要理解他的母親,可是要他說幾遍她才能明白。
他從來不比任何人差。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過了好久更新啊,雖然自己每天忙忙碌碌,一天又一天日子過得飛快,累的根本不覺得,看着目錄的更新日期才有所感,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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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好像以為你不是真存在于世上,而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我所想象出來以安慰我自己的。世界是多麽荒涼,如果沒有你。” ——出自朱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