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黎明未明。
白駝山莊, 待客花廳。
哪個正常人會選擇天不亮議事?
有的。與昨天一模一樣的人員配置。
不同的是兩個半夢半醒從被窩裏被叫起,兩個像是精神奕奕地剛剛結束夜跑。
前兩位是前半夜好眠的歐陽城與楚留香。
後兩者不必猜,是沒有死戰但也打出花樣的歐陽鋒與池藏風。
一炷香之前。
白駝山莊的大門被推開。
歐陽城得到消息, 他的弟弟連夜去偷襲了。嗯,說的好聽點是去考驗治病大夫的武力值。
結局呢?
不好說。
池藏風的本領另人很滿意, 但她的思路令人很苦惱。
想要請神醫治病, 必須給出足夠誠意。
歐陽峰自認很夠意思給出了極為寶貝的通犀地龍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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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竊書相關的另一些線索, 等到池藏風給出有效的治療方案, 再作為尾款告之她。
豈料,池藏風生怕通犀地龍丸別有深意,對如此寶貝視作燙手山芋。
歐陽鋒直呼冤枉!
他煉制的至寶通犀地龍丸, 絕不附加任何深意,從來沒有被列作白駝山莊的專用聘禮。
何況向池藏風下聘,是為誰?
歐陽鋒首先堅定地排除他本人求娶池藏風。且不談他心中有人,哪個腦子有坑地敢戀慕上給毒蛇打結的女人?
其次,也不必想後輩結親的可能。兩人如今沒有徒弟也沒有子嗣,後輩連一根頭發絲的影子都沒瞧見, 即便有, 誰想要這樣一個姻親?
是清清楚楚告訴池藏風,她完全是杞人憂天擔心。她絕不會因為收下通犀地龍丸,将來她本人或身邊人就會多一份婚約。
兩人就這一點終于勉強說通,奈何別的關鍵談不妥。
既然打也打了, 只能迅速再上白駝山莊。多些人一起商談, 僵着也不是個事。
“半夜不睡覺, 你還能面色紅潤,真是不錯。”
歐陽城看向弟弟,眼神中只有一個意思, 「可給你能耐的,一有問題就直接動手。說好的鬥智呢?」
歐陽鋒︰他哪有氣色不錯。
分明被池藏風的詭異思維給怼的,怒氣值上湧又不能徹底發作,這會憋氣憋得臉色紅。
歐陽鋒卻不認為直接動武有錯。
毒辣計謀,他也會。但是用在一個給哥哥看病的大夫身上,難道不該先确定其武力值?
一旦大夫的武力值過高,當然要用陽謀而非陰謀,免得這人為報複直接在藥方上做手腳。
這個邏輯沒毛病。
另一頭,楚留香揉了揉鼻子,給池藏風遞去一個隐晦的同情眼神。
三也真倒黴,明明主動避居到山莊之外,但身處客棧還是被搞事的盯上了。
池藏風不想說話。
雖然受傷的不總是她,但扛起打架重任的總是她。她也累的,好不好。
眉眼官司,沒有持續多久。
既然歐陽鋒已然承認了他去冷香小築偷過書,不論結果是成是敗,已經是一記直球把此事挑明。
“不論你們是否相信,我的确沒有在白駝山莊見到過被偷的秘籍,更沒有從小鋒處獲得任何醫治方法。”
歐陽城開口,“此事白駝山莊理虧在前,願意補償李家與看守此書的林姑娘,以及為了此事四處奔波的查案者。”
池藏風稀罕的是那些充滿銅臭味的金銀補償嗎?嗯,硬是要哭着求着送她錢,那也能勉為其難地收下。
言歸正傳,真正的誠意只能以一種方式來體現,“不論其它,将竊書當夜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是基礎,有此基礎才有的談。”
歐陽鋒目不斜視,微擡下巴盯着房梁。
想讓他清清楚楚地說明案犯場景,沒有見到有成效的醫治方案前,只有兩個字︰免談!
歐陽城放軟語氣,“小峰,大哥知道你的千裏奔波都是給我治病。既然如此,大哥希望你能坦誠直言。治病的前提是相互有基本信任。”
“大哥……”
歐陽鋒并不贊同,把期望寄托在人品上有多愚蠢,但迎着歐陽城的目光是沒能把話說全。
歐陽城又看向池藏風,“久病多年,我也知道此病痊愈的可能微乎其微。不如這樣,今夜由我做主立契書一份。
讓小峰如實告知,而池東家也承諾盡力而為。我信池東家的仁心仁術,一年為期,找不到治療之法也就作罷,歐陽家絕不會糾纏追責。”
楚留香适時開口,“如果二莊主願意知無不言,我也能保證在有了對應藥方後,不論它在刀山火海都盡力去取。”
“行,契書可以立。加一條,如果違背則,與至親至愛之人生離死別,此生瘋癫致死。”
池藏風不是堅決不能給歐陽城治病,只是有前提條件。交代竊書具體情況是前提,另外病人家屬态度很重要。
治療此病毫無前例可尋,必須考慮到最後找不到治愈方法。歐陽鋒必須保證他不會搞醫鬧。
寫契書有什麽用?
君不見,與池藏風立誓卻違約的人,他們的死相有多凄慘。那是天道的力量。
“你的要求發的誓言未免惡毒。”
歐陽鋒蹭的站了起來,顯然極不滿意違約要承擔的後果。
池藏風好整以暇地坐着,“怎麽就惡毒了?我不心虛,我遵守承諾,我一點都不慌不怕。你說惡毒,該不是……”
是什麽,請自己填空。
歐陽鋒再次有怒不能發,他看向歐陽城,卻只得到大哥‘你坦白說不就好了’的眼神。他只能憤憤然重新坐下,冷哼着說,“立誓就立誓!誰怕誰是狗。”
遂,立下契書。
此時,不知不覺天色已經蒙蒙亮。
歐陽鋒開始交代半截沒說的案發經過,“和我争奪秘籍寶匣的,從體型看是一個女人。”
這就詳細描述了搶奪者的身高與身形,數據卻不一定能作為追緝标準,因為世上有易容術更有縮骨功此類的僞裝功夫。
“她沒有用兵器,只是靠掌上功夫,但異常毒辣而且聞所未聞,反正我沒有見識過。”
歐陽鋒當場模仿演示了幾招搶奪者的功夫。其實,他也想知道這個激鬥了三個時辰的搶書者是誰。
但,更想知道最後殺出的那個漁翁得利者是誰。
歐陽鋒也沒能看清漁翁的體态容貌,“确切說就是像鬼,身體仿佛幽靈虛化一樣。隐隐約約,看發型是女性發髻,可也不好說真相到底如何。”
江湖上,女扮男裝,男扮女裝的人還少嗎?
據說,真的只是是據說,無争山莊的原随雲有女裝嗜好。幾個月前,有人親眼看到他穿着女裝在川藏邊界晃悠。
以上,歐陽鋒把所知道的都說了。
他表示從未嫁禍楚留香偷書,這流言不知道是從何處傳出來的。
眼下,竊書之夜的時間線已經清晰。
首先進入書齋的是頭號女嫌犯,後來歐陽鋒到了,再後是侏儒餘滄海,最後是幽靈漁翁。
案發後,外界傳言香帥盜寶。
說得有鼻子有眼,是說本來存放秘籍的地方書沒了,卻留了一張字條。盜寶留字附贈一支幹花,此舉形似香帥做派,而字跡非常相似。
這些事與細節完全吻合。因此,放出污蔑之詞的人,只能是将紙條放入書齋的第一個竊書者所為。即,那個招式狠毒的頭號女嫌犯。
書,最終被幽靈漁翁奪走,為什麽頭號女嫌犯還要放出誤導的風聲?
楚留香認為有兩個可能。
或是嫌犯女一號與幽靈漁翁有了私下接觸合作;或是頭號女嫌犯另有合作夥伴而各自行動,給香帥黑鍋扣是既定方案,更是自信滿滿一定會成功偷到書。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
選的偷書時機太差,倒黴催地一而再再而三遇上意外。
那邊的合作者按時放出風聲扣黑鍋,這邊頭號女嫌犯沒偷到書卻也來不及通知對方。
話至此處,只要歐陽鋒所言不虛,圍繞竊書案的四批搶奪者俱已登場。盡管兩位女嫌疑人身份不明,其餘情況倒也大致明朗。
“我還有一點疑惑。”
池藏風在意的是消息來源,餘滄海從兒子處聽聞了林仙兒的大話想要偷書,那麽歐陽鋒呢?“你怎麽認定,冷香小築有包治百病的醫書?”
歐陽鋒報出一個名字,“百曉生,你聽說過嗎?”
池藏風︰哦!就是那個排兵器譜的家夥。
百曉生的消息非常靈通,而且對武學的觀察力極佳,但有一個致命的毛病,他看不起女人。
受到重男輕女的思想作祟,雖然《兵器譜》排名很準,但也極為片面,因為上居然沒有一位女性高手。
看不起誰呢?
敢這樣做,百曉生就別想在女性掌權的門派勢力附近混了。
湘水之側神水宮,終南山上活死人墓,歷代由聖女統帥的五毒教,枯梅師太所掌的華山三派之一等等。
一年多以前,百曉生的《兵器譜》出版之際,他的輕蔑言辭也惹了衆怒。這人就消失了。
歐陽鋒說,“百曉生來了西域,在昔日的精絕國一帶活動。”
昔日精絕國,在漢朝是絲綢之路上一個殷實富庶的重要小國。
時至前朝,已然距離大漢五百年。
精絕荒草叢生,了無生氣。建築城牆非常殘破,再無往日繁華,蕭索之地只能讓旅人歇腳與補充一些糧草。
如今距離前朝滅亡,又過去了兩百多年。
精絕國已徹底不複存在,而那一帶更加荒僻。
黃沙掩埋舊城遺址,只餘零星綠色植物、幾口不知何時會斷水的深井,還有一兩家條件極差的客棧。
“難怪了,百曉生躲在那種鬼地方,關內才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池藏風轉念間有了一個想法,接下來應該找一找百曉生。
“身在大漠,心在江南,這人的消息依舊靈通。除了《兵器譜》,也該了解點別的。”
別的什麽?
歐陽鋒來了精神,“是了,是該再找他。百曉生知道一本醫書的消息,也就有可能知道其他醫術相關消息。”
池藏風︰額,她不是這個意思。
本來想說的是,雖然百曉生沒把女性高手編入書中,但對她們的了解也許也不低。以此調查另外的偷書嫌疑人。
不過,也沒必要糾正歐陽鋒。他說的也不錯,百曉生可能方方面面的偏門消息都知道一些。
下一個目标明确了,前往精絕舊地找百曉生。
楚留香卻表示不一起去。
表面上給的理由,分頭行動效率高。他要調查一下有哪些了解他字跡的女性,順帶也給歐陽城找一找草藥。
既然簽了契書,池藏風也就用心想治療之方。
歐陽城不舉之症,歸根到底是練功産生的陰陽兩氣對沖,而不得不自廢身體的**。
治病治根,需要解決陰陽不和。
池藏風參照修真界陰陽理論。
一是斷,走無情之道。是需要一種更高境界的武功,它解決了葵花秘籍的弊端,以完整的身軀也能成功練武。
二是合,将體內過剩的陽氣或陰氣能平衡轉化。這需要一套轉化武功,也有另一種已經證明成功的方法。
——服用特制丹藥。
當下,另一種救命武功遙不可及,但找到調合陰陽的草藥卻非癡人說夢。
最初被雷劈到這個世界,池藏風去過一個埋葬前朝皇室遺孤的小島。
島上有着皇室藏書,其中有那本飛灰湮滅的葵花秘籍,也有一大套詳細的植物圖鑒竹簡。
如今看來,兩者不是随随便便被放到一起。
植物圖鑒記錄一些傳說中藥材,找到某幾種特殊藥性的草藥,再設想出一種藥方,就能補全葵花秘籍的不足之處。
“這張清單上的六種藥材,如果真實存在,生長環境必在極陰或極陽之地。”
池藏風寫下藥材簡介又畫下草圖,交給了楚留香,“倘若遇上,需連根拔起以玉盒儲藏最佳。”
楚留香瞧着名單上的藥材名,紅..酥花、蕩心草、銷..魂木等等,“它們怎麽都有着仿佛春..藥原材料的名字?”
池藏風一副你想多了的表請,“一種藥植,能有多重功效。況且春..藥本就是促進陰陽和合,原材料一樣就很正常。再說,也不是我給起的名字。”
好吧。
這種小事也不必計較。
兩人特意離開白駝山莊,來到空曠之要交流另一樁事。楚留香要分頭行動的真實原因,是無法完全相信歐陽家。
是歐陽鋒隐瞞了什麽?
不,是歐陽城沒有說實話。
歐陽城利用了契書的漏洞,契書沒讓他必須說明得病的過程。他依舊堅稱因為練習《白駝秘籍》走火入魔導致不舉。
池藏風看過葵花秘籍,當然知道歐陽城說謊了。
原因呢?是答應了對誰保密?還是那武功的來歷有隐秘絕不能提?
鑒于白駝山莊行事不正在前,哪怕如今許以補償重金,查案的兩人無法徹底相信歐陽家的說辭。
楚留香決定還是要再查一查歐陽家,同時也跟進另兩個女性嫌犯的調查方向。
于是,各自出發。
歐陽鋒去找過百曉生。
這會即便他內心不爽,卻不得不給池藏風帶路,兩人一起前往精絕舊地。
為什麽心有不爽?
因為通犀地龍丸最後沒能當做謝禮送出去。
池藏風收了歐陽城給的銀票作診療費,但沒有要無價之寶通犀地龍丸。
歐陽鋒忿忿不平,通犀地龍丸世間獨有一顆,是多沒眼光才不選。
因為他精通驅蛇與毒術,這寶貝對他本人作用不大。他還就不信了,勢必會找到一個眼光獨到的者,那人必是開開心心收下此禮。
大漠行路。
兩人不掩飾面不合心不合,時不時産生糾紛就打一架。好在不忘初衷,安全又快速地抵達了精絕舊地。
**
正所謂,胡天八月飛雪。
十月初的精絕舊地,已經是北風卷地白雪紛紛。
這個季節并不适合出行。
一貫冷清的舊客棧,今日卻有點熱鬧。大堂內總共四張餐桌,快要不夠坐了。
東邊一桌,四位美女。身着鵝黃色宮裝,腰間是神水宮的令牌。
西邊一桌,一個看不清臉的大胡子,與一個三四十歲的道士。
南邊一桌,一側是岳不群與寧中則,另一側是左冷禪和他的四師弟大嵩陽手費彬。
只剩北邊一桌,尚且無人。
客棧大門老舊滲風。
即便在座之人都有內力護體,卻也不喜被大漠的寒風直吹。門透風也罷,總比敞開着要好。
大門,卻被推開了。
十雙眼楮都有意無意看向門口。
來者一個是高鼻深目且英氣勃勃的青年男人,另一個是露出半臉似惡鬼出巡的年輕女子。
“呀!”
東邊方桌,司徒靜沒能克制情緒。她被醜瞎了眼楮,又厭惡又驚愕地發出一記驚嘆。
神水宮帶隊的宮南燕蹙眉,瞪了一眼沒有定力的司徒靜。
她着實不知宮主水母陰姬怎麽想的,西域辦差本就困難,竟讓她帶上不靠譜的司徒靜出來歷練。
往好了想,是水母陰姬信得過她的能力。
但往另一方面想,神水宮還有其他需要歷練又聽話的人,水母陰姬怎麽就偏心選了司徒靜?
如此問題,一閃而過。
眼下,宮南燕極為不滿司徒靜的表現。
不就是來了一個長相極醜的。在座其餘諸人都只是微有驚訝,其他情緒可以私下在說。
人在江湖,一言不合可能就惹上殺身之禍,偏偏司徒靜就直愣愣地表現出來以貌取人的厭惡情緒。
宮南燕當即留意那惡鬼女子的反應,卻不料見到對方一點都不介意,更是露出一個‘厭惡得好,我很開心’的笑容。
見鬼了!
宮南燕與司徒靜都覺得見鬼了。這人被當面嫌棄長得醜,居然還能由衷高興?莫不是腦子有點病?
司徒靜覺得有點毛毛的,她不是惹上變态了吧?
池藏風︰好極了,成功了。這次是被美女嫌棄了。
規避美女爛桃花的方式奏效了。她就說嘛,搞成了惡鬼女子的模樣,她絕不可能再被女人瞧上。
歐陽鋒悄悄拉開了一點與池藏風的距離,完全不想知道這人又再想點什麽。
兩人在北桌落座。
夥計聞聲而出招呼客人,一臉歉意地解釋,客棧只有一個廚師沒想到今天來客太多,熱菜上得有些慢。“依照點菜順序上菜,還請兩位多擔待,等待時間會長一些。”
“無妨。先來後到,遵守排隊禮儀,應該的。”
池藏風是講道理的,讓夥計先上一些幹糧墊墊肚子也行。
夥計松了一口氣,就怕武林人士砸桌。
要不怎麽說別以貌取人,瞧着面若惡鬼的人卻很好說話。卻也希望不要再來客人了。人手少,生意卻爆了,招待不過來了。
上天沒聽到夥計的心聲。
有駝鈴聲漸進。
不多時,大門又被推開。
這一次,來人有點令人頭昏目眩,是長得太好看了。
一襲白色僧衣,似乎從九天之外垂雲而下。雖然是出家人,但其相貌風采,世間罕有。
夥計半晌回神,趕快問,“這位大師,小店沒有空桌了,您看找誰拼桌一下?”
此話一出,司徒靜低頭掩住了遺憾。
上蒼啊!怎麽有這樣出塵絕色的和尚,為什麽她們這一桌坐滿了,否則就能請大師入座了。
無花環視一圈。
掃過那一張惡鬼側臉,虧得他定力足夠,才能做雲淡風輕的一瞥。
無花認不出了,但池藏風見到來者覺得眼熟。
池藏風覺得這個和尚好像見過。
對了,是李重七,那個和她一起看葵花秘籍的少年。八年過去,李重七的臉型并無太大改變,眉目長開了,人是越長越好看了。
但,此刻池藏風腦中只冒出師父逯仁說過的吐槽,「我的寶貴頭發啊,是夕陽下我逝去的青春。我變禿了也變強了」。
池藏風︰假設要相互寒暄,她該怎麽問候對方呢?
是說,‘好久不見,你禿頭禿得很徹底啊。也沒關系,放寬心,你一定變得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