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杯苦艾
姜蝶結束和盧靖雯的飯局後,獨自坐地鐵回了家。
這個點的地鐵很少人,她得空坐下來,對面飛馳而過的黑色窗面裏就印出自己那張茫然的臉。
她不知不覺地想到兩年前,她和邵千河并肩走在從前巴黎她住的那間公寓樓下,她随口問了他一句:“你和初戀當時分手後是怎麽走出來的?”
他輕描淡寫地準确說出六年前,跟着說忘了。
如果真的忘了,又怎麽能那麽清晰地記得時間。
曾經忽略的那個欲言又止的表情,此時被拎出來放映在黑色的列車熒幕上,碾壓着姜蝶的神經。
原來一切早有跡可循。
她一時間覺得膈應的點在于,曾經最打動她的那一部分體貼,原來是批發的。
這也并非不能接受,畢竟他們在此之前也只是交往甚淺的朋友。他會有這樣的舉動,肯定不是出于多喜歡,只是他的一個慣性動作。
但這個慣性動作,不該發生在他們還在交往的時間裏,發生在別人身上。
姜蝶眉頭緊鎖地忍到進家門那一刻,想着是不是打過去直接問個清楚。
然而,邵千河卻比她更先一步打進來。
他輕松的神情出現在視頻對面,在接收到她凝重的神色時一頓。
“怎麽臉色這麽差?”
姜蝶張開嘴唇,不知該如何挑起話題。
“發生不開心的事了嗎?那我先說個讓你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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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着鏡頭眨眼微笑。
“小酒桶——我馬上就來西川了!”
姜蝶說不清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裏的感受。
不是喜悅,不是驚訝,而是茫然。
“……你想好了?”
“不是想好,是早就決定去有你在的地方,上次是故意不說,因為還沒拿到offer。”他得意洋洋,“現在确定了,可以公布這個surprise~”
姜蝶的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嚨裏。
“我記得我有和你提過,不要考慮到我在哪兒,重要的是你喜歡去哪兒。”
“我知道。但世界上哪兒都沒差啊,所以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喜歡去的地方,不對嗎?”他端倪着她的表情,“你呢,剛剛為什麽不開心?”
姜蝶抿了抿嘴,最後搖頭道:“沒事。我現在很開心。”
邵千河回西川的事情已成定局,姜蝶忍了忍,沒在那個氣氛活潑的當下把話說出口。
她好像對任何矛盾都有滞後性,不敢第一時間面對。
從前是,現在也是。這個毛病一直改不了。
她總是需要逃避一些時間,先讓自己夠堅硬,再去面對可能會來的挫傷。
于是關于“初戀”這個人,她想,還是等邵千河回國之後,找個時機當面再談一談,總比隔着網線聊好,萬一吵起到關鍵處卡起來就搞笑了。
他敲定好回國的時間後,姜蝶當天去接了機,把邵千河帶回家吃飯,打算吃完飯正式地把延畢地事情問清楚。
結果還沒吃完,他就出乎她意料地說:“bb,吃完陪我去個bar吧,有局。”
“……你才剛來西川就有局了?”
“都是我鐵哥們,知道我回來的消息就安排上了。”他伸手想刮她的鼻子,“最主要的是也帶着你認識下他們。之前都沒什麽機會。”
姜蝶不動聲色地躲開他的手,語氣并不熱烈:“我之前就想和你說了,我并沒有那麽熱衷和你朋友見面。很多重要的節點,比如之前的畢業旅行,比如你剛回國的第一天,我以為應該是我們兩個人好好度過的。”
他一愣,爾後認真道:“抱歉……你上次沒提這點,我就沒想太多。”
“所以變成我的錯了嗎?”
邵千河微怔,意外道:“這好像還是你第一次和我吵,挺新奇的。”他尾音上揚,無所謂地說,“那我打電話說不去了吧。”
“……不用,那倒真變成我的錯了。”姜蝶見狀也平緩了下語氣,“沒事,就這次吧。”
最後兩人在家裏吃了一點,邵千河把行李放下,她連衣服都沒換,穿着接機那套明顯并不适合酒吧的休閑服就準備出門。
車上邵千河又認真地和她道歉,說自己絕對下不為例。姜蝶再抓着這點不放就沒意思,算把這事兒揭過。
他們約的清吧距離姜蝶的公寓有點遠,是個時下的網紅店,比較獨特的點在于它賣洋酒,裝潢卻很中式,每個卡座之間都隔着一個簾子。
兩人到時其他人已經到了,其中一個還是姜蝶好久沒見的熟人,文飛白。
她和文飛白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面。雖然同在西川,但姜蝶認為閨蜜的男朋友沒必要在單獨情況下碰面。
而盧靖雯在的時候,她也自覺不插一腳,以免打擾他們難得的小情侶獨處時光。
文飛白朝着兩人打招呼,表情略心虛地看了眼隔壁那一桌的卡座。
隔着一個簾子,昏暗的燈光下,正獨自坐着一個黑色西裝的男人。
他背對着他們,垂着眼玩手機,面前的苦艾酒還沒動。
姜蝶沒注意到身後,自然地把文飛白的表情解讀為太久沒見面的尴尬。
入座後,大家熱熱鬧鬧地開始敘舊,問起邵千河的落腳處,之後打算再在家裏組個轟趴局,他漫不經心地說:“還沒找呢,正好要麻煩你們,趕緊給我推些房子。”
文飛白突然插嘴:“那你這段時間要不要去我那湊和?”
“拜托,人家有女朋友幹嘛去和你這老大爺們擠。”
邵千河失笑:“對啊,我有地方住。”他摟了下姜蝶的腰,“和我bb。”
姜蝶不着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
起哄聲四起,與之鮮明對比的,是簾子那一側的死寂。
男人面前的苦艾酒一下子就空了。
冷白的手從簾子伸出,打了個響指,一直注意着這桌動靜的女服務員很快就走過去殷勤地為他效勞。
看着男人點的單,她心有餘悸地返回吧臺,把一只破了口子,其上印着酒瓶印花的酒杯推到調酒師面前。
“那帥哥要Earthquake。用他自帶的這個杯子裝。”
Earthquake,譯為是大地震,一種非常粗暴的苦艾雞尾酒,非常容易上頭。
調酒師笑道:“醉了不正合你意?我看你今晚就盯着那桌都顧不上其他。”
她嗔着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調酒師看了眼這杯子:“确定他用這個?喝了不拉嘴嗎?”
“誰知道呢,可能帥哥就喜歡痛。”她嬉笑,“他不會在床上是喜歡SM的款吧。”
“行了行了,把你騷樣收一收。”
這場即興的聚會,進行到午夜,差不多到了尾聲。
姜蝶見邵千河喝得有點多,自己就喝得很少,兩個人之中總得有一個人清醒。她按開滴滴開始排號,居然還得排到一百多。心裏暗嘆,今晚估計是談不成了。
其他叫得早的人陸續叫到車回去,擁擠的卡座冷清不少,文飛白也還沒叫車,陪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車子終于叫到,兩人準備離開時,門口卻出現一個女人,穿着一身黑裙,脖頸細長,乍看就像一只突兀闖入的黑天鵝。
她穿過衆人,徑直向他們這桌走來,挑了空出來的位置坐下,揚手要了一杯瑪格麗特。動作行雲流水,唯獨走姿的古怪有微微阻滞。
所有人都有點懵。
女人對這些視線毫無所覺,一味看着邵千河道。
“怎麽那麽見外,來了西川都不和我說?我不算你的朋友了嗎?”
“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這還是姜蝶第一次看到邵千河的表情如此煩躁和失控。
他擰着眉:“我沒請過你,你不該出現在這裏。”
女人對他的神情很不以為意,淡然道:“是你說過我們還可以當朋友的。”
“你別鬧了,回去吧。”邵千河扭頭對着姜蝶,“我們走吧。之後我再和你解釋。”
女人順着他的視線瞥了眼姜蝶,笑着說:“這就是你現在交往最久的女孩子嗎?挺不錯的。”她語氣一頓,“再堅持兩年,就可以打破我的記錄了。”
這句話一出,終于讓姜蝶摸清了她的身份。
——原來這位就是導致邵千河延畢的,那位傳說的“初戀”。
一直沉默冷眼旁觀的姜蝶獨自起身。
“看來你們有前緣要續,我先回去了。”
“姜蝶!”
邵千河即刻抛下在場的人,也跟着站起身要追上來,但姜蝶沒有絲毫等他的意思,飛快地上了叫到的車。
明明她是正牌女友,不該這樣落荒而逃。
但姜蝶在那一瞬間非常疲憊,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我不想和他們糾纏。
所以她幹淨利落地選擇了離開。
這好像也是他們交往這麽久以來,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顯現出自己的脾氣。
車子在寂靜的街道穿行,載着她很快到家,手機在邵千河打進兩三個電話不被她接通之後就不再有動靜。
她以為他就這麽放棄了。
直到過了十分鐘,玄關傳來了敲門聲。
原來是直接追到家門口了。
姜蝶情緒複雜地對着門外喊:“別敲了,我今晚不想溝通。我們彼此冷靜一下。”
門外安靜了一會兒,又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姜蝶索性晾着他,自顧自地卸妝洗澡。
然而等她出來,門外的人竟然還沒走。
姜蝶也是第一次知道,邵千河居然會是這麽頑固的哄人類型,和他平日裏的散漫不太能搭上。
她無奈地嘆氣,在門口站着擦了會兒頭發,終于決定拉開門,幹脆就趁勢說清楚。
拉開門的下一個瞬間,姜蝶直接反手關門。
只是,依舊慢了半拍,大門被迅速卡開一條縫。
蔣閻站在門外,用自己的手腕卡住縫,姜蝶愈是用力地想将門合上,他的手心連着手指愈是肉眼可見地充血。
但他一聲都沒吭,始終維持着這個姿勢也不縮回手,但也沒有同她較勁,不然他可以輕松将這扇門推開。
姜蝶咬緊下唇,手上的力道在用力到青筋都跟着發顫後,失去力氣地松下來。
窗臺開着風,夏日的晚風順着通透的廊道一直吹到門口,将這扇失去禁锢的大門完全吹開。
他們面前再無障礙,可又仿佛比剛才擋着這扇門還令人沉默。
對流的晚風也将他身上的酒氣返吹到姜蝶的鼻端,非常濃烈的味道。
看來喝了不少酒,相比三年前,酒量長進不少,至少還能穩穩當當地站在她面前。
但姜蝶不用多猜,他肯定是醉糊塗了,不然怎麽會這麽莽撞地跑來她的公寓門口,還遲遲不肯離開。
“請你離開。”
和醉鬼姜蝶也懶得再興師問罪,也不想盤問他來這裏的目的,硬邦邦地扔下那四個字就要再度關上門。
蔣閻卻擅作主張地踏入她的領地,并擡手摁滅了牆上的燈。
玄關和整個客廳霎時間黑寂,只有遠處拐角的衛生間還隐隐有她未關掉的光源散開,就像一團冷白的霧氣。
在姜蝶的視線裏,那團白霧杯水車薪,幾乎等同于黑暗。
她聽見了門被關上的聲音。
只是草草擦了幾把的頭發又開始向下滲起水珠,流進睡裙。她屏住呼吸,感受到帶着酒意的手指伸過來,纏上那一小撮濕漉漉的發尾,阻截了那粒繼續下墜的水滴,撚于掌心。
然後,那略微潮濕的指尖游移到她的臉側,很緩慢地輕輕磨蹭。
姜蝶渾身一顫,立刻将頭往左偏,身體随即後移。
但她忘了,身後還放着邵千河随手置在門口的行李箱。
腿被行李箱別到,她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往後倒退,被蔣閻一把拉住,往前一攏。
仿佛時隔半年個世紀,她再一次陷入到他的擁抱中。
那場千裏之外的風暴,還是用劇烈的速度快過她的羽翼,從後面追上,再次将她卷入漩渦。于是她的世界失明,被風暴挾裹的所有東西掩蓋。熏天的酒氣,冰涼的指節,燥熱的懷抱,所有所有全在啃食她的神經。
姜蝶擡起頭,盯着黑暗裏模糊的臉無比冰冷地說:“剛剛絆倒我的,是千河的行李箱。”
“他一會兒就回家,你想我們吵架嗎?”
他卻出乎她意料地平靜。
“你們不是已經吵架了嗎?”
姜蝶一愣,眉頭不自覺蹙起來,驚愕:“……你怎麽會知道?”酒意刺激鼻腔,她不可置信地反問,“你剛剛也在bar?”
他沒回答,姜蝶呼吸一窒,因為他的手指從臉側游移到了眼前,完全遮蓋住。
眼皮貼着他冷冰冰的指腹,在她還沒反應過來前,有什麽更重的力道壓了下來,但又非常輕微,蜻蜓點水地掠過。
一片雪花融進了海水裏,燙得人想要流眼淚。
因為姜蝶意識到那是什麽。
他的嘴唇,隔着他的手掌在親吻她的眼睛。
并未真的留下觸碰,只有苦艾濃烈的苦澀味道留下真的存在過的痕跡。
因此,她也并沒有真的流眼淚,只是還未被風幹的發稍上,一滴懸挂很久的水珠終于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