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魚眼相機
夜晚八點的鹽南島,整片海岸都是暗的。
唯獨一座山坡上的別墅亮着瑩白的燈,花圃裏的山茶投在玻璃紗窗上,映出一抹虛影,似乎随時會摘下漂亮的面具,變成殺人不見血的食人花。
隔着落地窗,屋內一片平和,甚至還放着輕柔的鋼琴樂伴奏。
桌上的花瓶裏,還插着花圃裏剛折下的黑百合,開得很豔。
任誰看到這一幕,都會以為他準備就緒,在等待情人的赴約。
但如果知道黑百合的花語代表詛咒,就不一樣了。
男人從敞開的大門進來時,蔣閻正背對着他,哼着音樂的小調,在餐桌邊對齊刀叉。
粗劣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像投進許願池的臭垃圾袋,沒什麽重量,但足夠使整片漂亮被打碎。
“準備好的錢呢?還要我來這裏取?費勁。”
蔣閻頭也不回地說:“要不要先坐下來吃個晚飯?”
“用不着。”
男人瞥了一眼西餐盤裏帶血的牛盤,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趕緊拿錢給我。”
蔣閻置若罔聞地坐下,拿起刀叉切下一片肉,切口鋒利又平整。
肉慢條斯理地剛入嘴,就遭到了男人的催促。
他大踏步過來,居高臨下地站在蔣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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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話!你他媽現在吃什麽飯!”
蔣閻坐着,略擡起脖子,潔白大理石牆面下的水晶吊燈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多麽相似的視角啊。
十多年前,陰森灰暗的白熾燈下,他就是用這樣的角度仰望男人。
哪有什麽華麗堂皇的別墅,噴香四溢的牛排,只有一張沾滿油污的桌,兩盆涼掉的菜。
角落裏橫七豎八地堆了一堆東西:洛陽鏟、雷/管、麻繩、背包……空曠到粗暴的房間因此顯得擁擠起來。
他獨自坐在四方的桌邊,任頭頂的燈打下一圈陰影。那陰影好畸形,他被壓扁成一條,好似一團任人搓圓揉扁的面粉,恰巧剛被壓成了這個形狀。他也不惱,沒有脾氣地低頭嚼硬掉的飯。
裏屋裏,傳來女人的浪/叫,還有男人愉悅到極致的低喘。
破床板吱嘎響動得越來越大,某種奇怪的味道透過并未關嚴的門縫傳出來時,他跳下桌子,蹲到門口嘔吐起來。
但因為沒能吃下什麽東西,他吐出來的東西只有一灘黃色的稀水。
他對此早有預料,每次出活兒前,樓宏遠必定會帶一個女人回來,每次的叫聲都各有秋千,具體體現在催吐功力上,比較下,這次的算不上厲害。
吐完,他習以為常地用泛黃的衣袖擦掉嘴角污漬,從口袋裏掏出一包小浣熊幹脆面,将硬邦邦的面條揉碎,再灑上胡椒粉,紮緊口袋搖一搖。
再松開手,粉香撲鼻。
他輕輕抽動過鼻子,極小聲地打了個噴嚏。
吐過之後,他才敢放心地吃這個他目前最喜歡吃的東西。
好東西留到最後,才不會被肮髒的東西辜負。在确認自己不會浪費之前,他不會打開。
屋內的動靜漸熄,樓宏遠光着上身出來,掃了一眼,看見了桌上沒被解決的菜。
他的視線落到門口瘦削的小男孩身上,剛發洩過後餍足的臉陡然暴躁,抄起地上空了的啤酒瓶,不由分說地對準他頭上的門梁砸下去。
碎渣濺了底下坐着的孩子一身,宛如過年時噼裏啪啦掉下的炮仗屑,動靜大到吓人。
“你是不是在和老子做對?!之前不是求着老子要飯吃嗎,怎麽,知道今晚要走活兒故意不給老子吃飽飯?你他媽要是沒力氣死下面老子才不管你!”
男孩表情平靜地站起身,摸了一把眼角,碎片濺出了傷口,手心有溫熱的液體流淌。
世界從凄冷的灰白,變成了濃烈的紅色。
而他是一塊沒辦法清洗自己的調色盤。
“我有吃飽,爸爸。”他垂下沾血的眼睫,“我是怕你沒吃飽,給你留的。”
樓宏遠一愣,聞言把酒瓶一扔,放過了他。
“吃屁,馬上要集合了。你快點給我收拾!”
他乖順地點頭,走到角落,把那些散開的工具一一放到和他上身差不多大的背包裏。
“我裝好了——”
高聲說着的同時,他熟練地往懷裏藏了一只很小的魚眼相機。
樓宏遠口中的活兒,就是盜墓。
他們在郊區已經瞄準了一塊墓地,帶隊的人估摸是西漢的墓,聲稱他們這次下去一定會大賺一筆。盜洞早就已經不聲不響打了好幾天,終于到了可以下墓的日子。
照例,他也得跟着樓宏遠一起去。
小孩子能在盜墓團隊中幹嘛呢?明明不會定位,不會盜洞,不會爆破。
但樓宏遠卻想出了絕妙的使用方法——探路。
盜墓這件事,容易暴富,也容易暴斃。
積壓在地底下幾千年的玩意兒,什麽未知的危險都可能有,每次下去,都是把腦門別在褲腰帶上的。
樓宏遠還不知道帶他的時候,第一次下墓地,就碰到了墓火,把他吓得半死。幸好團隊裏的人都沒帶什麽明火的玩意兒,沒發生爆炸。
樓宏遠心驚膽戰地回來後,琢磨了一下這樣不行。
就像警察搜查犯人時得有身先士卒的狗沖鋒在前,巧了,這不正好養了一條嗎。
于是,他就被提溜過來。小孩子身型小,最适合查探。确認了安全再出來,幫他們把風。從晚上九十點一直到淩晨三四點。
他的童年,就從沉夜的墓地開始,一個人,坐在墳地上頭。
以致于後來,他被賜予蔣閻這個名字,和墓地和死亡千絲萬縷,真的就像冥冥中注定好的那樣,除了毛骨悚然無話可講。
這一次,他依舊被安排最先進去,綁上麻繩,從他們挖好的盜洞裏爬下。
他站在邊緣,凝視着黃土地上那一口漆黑的盜洞,從心底無法抑制住地感到恐慌。
它就像嵌在大地上的臺風眼,海溝的深淵,宇宙的黑洞,地獄的輪回道。
總之是一切他能想到的,吃人不吐骨頭的漩渦。
他微微深呼吸,緊張地抓住繩子,全身蹭着黃土,洗亮的白鞋再一次變髒。
一群人圍在洞口旁,神色不耐地催促着他動作再快一點。
這個架勢總是會讓他想起明淨的實驗室裏,穿着白大褂的人往籠子裏滴進一滴細菌,然後冷漠地記錄和觀察白鼠的死亡。
即便這個地方,最扯不上邊的就是明淨兩個字。
肮髒、破落、逼仄、昏暗。
越是往下,就越是離開人間。面對他的墓門,就像是通往地獄的棺門。
他還沒爬到盜洞最底下,頭頂就傳來非常空曠的聲音,問道:“底下什麽情況——?”一邊問着,那一張張臉擠過來好奇張望,把洞遮滿。
最底下,他們是用雷/管炸開的,誰都不清楚下面會有什麽。
孩子的腳底終于從虛空中落了地,剛想回答這裏什麽都沒有,就覺得腳底軟得不像話,站不住腳,越陷越深。
蟄伏的惡魔不聲不響地冒出頭,拉住他的腳踝不停地向下。
求生欲逼得他即刻搖動繩子,嘶聲裂肺地喊:“沙子——這裏有沙子——”
頭頂窸窸窣窣道:“靠,‘中獎’了,居然是積沙墓。”
“得重新打盜洞,找準沒有流沙層的位置打。”
“這他媽怎麽找!”
長長的,露出到地面的繩子在他們的七嘴八舌裏還在細微地掙紮搖晃。
樓宏遠瞥了一眼,總算想起來:“喂,等會兒再讨論,人還在下面。”
“來,大家加把勁把他兒子拉上來!”
“趕緊的,下次咱們試探流沙層還得靠他呢。”
衆人趕緊從洞口散開,列成拔河的姿勢,由樓宏遠抓住繩頭,齊力把人往洞底往上拽。
但是,流沙卻因為這份由上而下的牽扯力也流動得愈發固執。
他聽到耳邊傳來隆隆震動——砂鍋大的石塊被牽連着擦過後腦勺砸進沙裏。
就像小行星擦過地球,引發滾燙的擦傷,偏差分毫,僥幸地沒有導致爆炸。
但下一回的撞擊,也許就是玉石俱焚。
恍惚間他聽到上頭傳來模糊的聲音,說着算了吧,他今兒是沒救了,這可是流沙墓。
他身上那股擰巴的力道驟然消失,繩子被松開了,整個人更往下陷去。
沙子絞得太緊,下半身逐漸失去知覺,也就感覺不到軟肉被擠成一團的痛苦。
他居然還有閑心想:這條褲子還洗得幹淨嗎?
他沒幾條可穿的褲子了。
陷落還在繼續,粉塵四溢,缺氧的圓洞随着石塊噼裏啪啦震個不停,如槍聲大作的靶場,而他一不小心就會被流彈擊傷。
果然,第二塊、第三塊石頭……不知第幾塊石頭兜頭砸下來時,他沒能幸免。
有一塊惡狠狠地擊中了側邊的腦袋,世界開始像萬花筒旋轉。
唯有一樣東西是靜止的。
他粗喘地仰起頭,圓形的盜洞沒有了那些人的圍堵,露出了高懸于頭頂的滿月。
他就在地底最深處,仰望月亮。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秒。
但如果這是死前的最後一眼,那老天還是仁慈的。
這是他難得見到的漂亮景色。
他顫巍巍地從即将被細沙淹沒的肚子裏,費勁地扒出那只隐蔽的魚眼相機,把它高舉在自己的眼睛前,抖着手,按下快門。
如果能轉世投胎,他可以做一只月亮嗎?
光明的,高傲的,不用像一條狗一樣活着的月亮。
舊日的月光,和今日高級吊頂的燈垂下的光重疊。
蔣閻慢騰騰地直起身,一下子壓過男人,俯視着他。
他的眼神令樓宏遠感到害怕,又煩躁。猶如在陰濕的草叢裏被毒蛇盯上,緩緩地吐動舌頭,琢磨着要從哪一個位置下手。
“你問我錢是嗎?”毒蛇微笑着說,“沒有。”
樓宏遠目眦盡裂:“你在玩老子?!”
“玩你?你算什麽東西?”蔣閻一改之前的笑臉相迎,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用盯蝼蟻的眼神盯着他,只是語氣還堪堪地保持溫和,卻因此聽上去更不寒而栗。
“一條附在屍體上的蛆,我嫌手髒。”
樓宏遠來時喝過一點酒,聽到這話,酒意直沖上頭,青筋暴起地揚手直沖他的面門甩過去。
蔣閻輕巧地一偏頭,游刃有餘地後退兩步。嘴上繼續不緊不慢地說。
“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吧。奶奶不是因為摔跤去世的。”
“其實,是她知道你進了局子,氣得心髒病發走的。我才因此進了福利院。”他一字一頓,“而且我告訴她了,是我舉報的。”
“怎麽樣,爸爸,是不是很為自己作奸犯科的人生感到自豪?”
殺人誅心。
一把看不見的刀插在樓宏遠的心口上,縱然他的心髒小到難以捉摸,但還是有的。
他這一生中最在乎的人就是他的老母,她總嫌他沒出息,賺不到什麽大錢,那麽他就證明給她看看,她兒子能有多牛逼。
為此他不惜铤而走險,但同時,他又貪生怕死。
想來想去,便宜兒子就在這時成了一張最好的擋箭牌。
反正,也是哪個不知名跟他搞過的馬子生下來,扔在他門口的。如果不是老母勸說他留下,他早就挖個坑把他埋了,養他多麻煩。
反正死了,總還可以再生。找個女人搞一搞還不簡單?
因此,當那個小不點真的被埋在盜洞下時,他并不感到多遺憾地就松了手。
樓宏遠不會想到,小不點還能夠茍延殘喘地爬回來。
不僅爬回來,還帶來了一撥警察。
他手上的魚眼相機,拍攝了他們每次讓他下盜洞時的情況,證據确鑿。
而他之所以沒有第一次就交給警察,是因為他知道,引蛇出洞後,得亂棍打死。只有一棍,是打不死的。
小男孩降臨人世,第一次學會看的文字,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平安喜樂,不是那些積極美妙的陽光詞彙。
而是法律上一行冰冷的文書,記錄着:若多次盜掘古墓,會被判十年以上的刑期、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不然,就只可能是輕飄飄的罰款或刑拘。
所以,他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進行每一次的收集。
到流沙快将他活埋的這一刻,他知道,好運氣到頭了。
真的要面臨死亡的這一刻,他無聲地嘶吼,老天爺,讓我活下來!這輩子當條狗也行,至少讓我先活下來好不好。
……我還有一包小浣熊的幹脆面藏在床底,沒有吃完。
……我還沒有,親手了結這一切。
人的執念是無比強大的,他不吃不喝,僅憑着一絲洞內的氧氣,居然堅持到有人發現他的那一刻。
他不知道過去了幾個小時,又或者是幾天。在他的意識裏,就像是經歷了一次跨世紀的輪回。并且留下了後遺症,從那之後身體素質變得很差勁,動不動就容易生病。
但看着男人被警察拷着推入警車的那一刻,他想,這次輪回是值得的。
他終于不必再堕入畜生道了。
然而,男人在跨進警車前,惡狠狠地扭過頭來。
“你給老子等着,老子出來,一定,是一定他媽弄死你。你別給我抓到。”
蔣閻眯起眼睛,模仿着他的語氣,又重新念了一遍這句話。
“我一直等着你弄死我呢。可是出獄的第一面,你怎麽沒弄死我,反倒巴着我要錢呢?”他嗤笑,“如果我不姓蔣,是不是已經死了?”
“——你以為你姓蔣,我就真的不舍得殺你?你去地下給我媽磕頭!!”
男人狂怒地随手抄起放置在餐桌上的刀叉,新仇舊恨,通通湧上來。
他們是血脈相連的父子,只是連通他們的不是血管,而是刺進對方身體的武器。
刺進去,血就噴出來,以這樣的方式反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看着刀叉紮進脖子的那一刻,蔣閻笑了。
他沒有躲,沒有反擊,而是更往前湊近一寸。
我再也不會害怕了。
我不要殘喘,不要狼狽,不要不體面。那些上輩子的東西,盡管它磅礴,但凍結在冰川的基底,再也不必浮出水面。
黑色的百合沾染上血色的氣息,變成了紅玫瑰。他得償所願地在這一瞬間的疼痛裏,再度會面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縮在床板底下,面目表情地目送着裝載男人的警車嘀唔嘀唔離開,一邊揉碎了僅剩的那包浣熊幹脆面。
胡椒粉竄上鼻腔,小男孩把臉埋進袋子,深吸一口氣,然後,盡情地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這一回,再沒有人抄着啤酒瓶往他身上砸,粗聲勒令他閉嘴。
蔣閻這一失蹤,直接音訊全無了兩個禮拜。
其間只發過一條消息,說自己需要閉關一段時間做模型,暫時不見面了。
姜蝶也怒了,憋着自己也不去找他。買的那套護士服也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徹底扔進了垃圾桶。
盧靖雯勸慰她別多想,但是前腳有女人的緋聞,後腳又對她這麽冷淡,她很難不多想。
怨氣像雪球越滾越大,卻在久違的,見到蔣閻的這一刻雪崩。
當時她剛好下課從學校回來,拾步走上鴛鴦樓的階梯,在拐角的平臺愣住。
只有一盞路燈的夏日夜晚,蔣閻背對着她,手臂擱在帶鏽的欄杆上,穿着并不合身的寬大襯衫,夜風将他後背的衣服吹得鼓脹,這麽看去,竟然隐約像一只白色的,随時要在風裏起飛的蝴蝶。
蔣閻聽到腳步,轉過身來。
她下意識地看向他手上抱着的花盆,裏頭栽種着一株嬌豔欲滴的蝴蝶蘭。
他把花盆遞過來,說:“來向我的蝴蝶賠罪。”
姜蝶不想接,視若無睹地想擦身過去時,卻掃見他脖子上的一圈繃帶。
因為夜盲的緣故,剛才她還恍惚以為這是他的衣領……
“這是怎麽回事……?!”
她緊張地仰起臉,完全忘了上一秒自己還非常生氣。
蔣閻放下花盆解釋:“其實前一段時間,我在養傷。不想你擔心就沒告訴你實話。”
“傷?!”
“小傷。”他張開雙臂,“所以,讓我抱一下。抱一下就好了。”
“你能不能認真點,到底怎麽回事!小傷怎麽可能消失這麽久?!”
蔣閻嘆了口氣,主動上前一步,把眼前快急哭的人攏進懷中。
他的嗓音混在夜風裏,含糊地說。
“運氣不好,遇見一個正在犯病的精神病,被他不小心攻擊了。”
這太離譜了。
姜蝶目瞪口呆:“哈……?精神病偷跑出來了嗎?!”
“不,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有病。”
蔣閻仰起臉,看向天上的月亮微笑。
“但經過這次發病,就得關回精神病院,不能再出來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