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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頂鍋蓋說,國語比粵語歌詞美…… (1)

☆、軟玉溫香

某人說雲池下午還有事,晚上回來跟她吃飯,拿了車鑰匙就自己走了。

哪裏是走,明明是落荒而逃。

湘竹一個人在練功房坐了兩個小時,外頭豔陽高照,海風吹拂,屋裏空調開得極低,滿地金光她依舊冷得打顫。這屋子她并不陌生,選房裝修進家具,每個階段莫子寧都發照片給她,小竹,露臺和杏花源一樣,放個躺椅,種一盆橡皮樹,擺一套功夫茶具,晚上可以邊喝茶邊吹海風,小竹,我在你卧室裝了個保險櫃,若然留給你的那些首飾終于有安全的地方放了,小竹,沿扶梯的牆我設成照片牆了,挂了很多劇照在上面,你回來再挑挑……

他傾注了那麽多心血裝好的新房子,原來不是他們共同的家。

別人家都是小孩急吼吼要單飛,家長眼巴巴不讓走,為什麽到她這兒就成了他迫不及待推她出門。

湘竹怎麽也想不明白,一直到晚上莫子寧打電話說半小時後到,讓她拿兩塊肉出來解凍,晚上他親自下廚接風,她心裏的結都還沒解開。

“你要麽帶着毛巾牙刷內褲襪子搬過來,要麽就別來!”她對着手機咬牙切齒地說完,直接挂掉電話。

這還是她第一次挂他電話,聽到嘟嘟嘟空蕩蕩的忙音,滿腔憤恨之餘多少有些忐忑,可沒過多久莫子寧居然先發了條短信過來,語氣還很無奈,“我總有選擇自己住哪的權利吧?”

“我也有拒絕別人上門的權利!”她惡聲惡氣地回過去,關機拔電池,再不搭理任何人。

雲海這種容積率超低的海景別墅,入夜不開燈,那真是鬼屋一樣漆黑一片。湘竹捂着餓得抽搐的胃,摸黑爬到廚房,冰箱門一開,黃光眩花她的眼,原來冰箱裏魚肉鮮蔬,牛奶雞蛋,各種水果零食戰備糧塞得滿滿當當,赫然還有支雲南白藥膏。

練舞難免跌打損傷,杏花源有的,這裏都有。

她猛地關上冰箱,轉身往扶梯跑去,一路跑一路開燈,最後在第一級臺階下站住,扶梯一側牆上挂滿她的照片,或喜或嗔,或癡或怨,嬉笑怒罵,百媚千嬌,一張張一幕幕,都是他仔細看過,精心挑選的吧,這個鏡頭好,那幅寫真也不錯,都是他的小竹,挑起來很為難吧……湘竹屏住呼吸一步步邁上去,最大的那一張,竟和杏花源一樣是他們倆的合影。

《思凡》。

小狐仙側身回眸,癡然凝望,紅唇噙笑,眼含瑩光,那是最後一世的離別,已下定決心斬斷情絲從此蕭郎路遠兩界蒼茫,可情絲如繭自縛,豈能說斷就斷,腳步向前,紅塵難離,思凡的目光含情,含恨,含不舍,縱然如何舍不得,最後也只剩一雙漸行漸遠的背影。

入戲太深,那一刻她是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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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裏莫子寧只占據了右下角的方寸之地,焦點不在那兒,虛化的臉只能隐約分辨五官輪廓,連那淡淡琥珀顏色都看不真切。

她的柔腸那麽清楚,他的心思那麽模糊。

積累的疲憊,現時的煩躁,還有對未來的惴惴,胸中一陣翻湧,她使勁摘下照片,直接從樓梯上扔了下去。嘩啦一聲玻璃滿地,鏡框中的自己四分五裂,似乎這樣才好過一些。

湘竹回二樓洗了個澡,從行李箱裏拿出袋餅幹,抱着筆記本又看了兩部電影,眼看時針走向12點,忽然想起來鐘尋也許在線,便插上網線登錄MSN。

鐘尋沒出現,某人卻眼疾手快揪住了她。

00:02 Todd:這麽晚還不睡?

00:02 bamboo:不用你管

00:02 Todd:晚上吃什麽了?

00:03 bamboo:不用你管

00:03 Todd:小區人少,睡前記得關好門窗,去開手機,別一生氣就關機

00:05 Todd:聽到沒?

00:08 Todd:很晚了,快去睡

00:10 bamboo:睡不着!

00:10 Todd:怎麽了??

00:11 bamboo:我腰痛,痛得躺不住啦!

00:11 Todd:拍戲受傷了?

00:12 bamboo:剛拍花園口就從馬上掉下來,第二天拍洪水,在水裏泡了一天,後來就老痛……

其實摔得不重,拍完洪水的戲也沒大礙,只是前幾天特訓碰着傷處,一到晚上難免隐隐作痛,湘竹剛按下回車就覺得吵完架立馬示弱很沒種,不知莫子寧下一句會說什麽,嘲笑奚落?緊張關切?哪種她都招架不了,索性關了MSN下線。

死狐貍,臭狐貍,讓你丢下我一個人……湘竹一邊腹诽一邊裹緊了空調被,冷得起雞皮疙瘩了,偏偏就不肯去調高一點溫度,仿佛從頭到腳包在個什麽東西裏會更安心點。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傳來鐵門響,湘竹驚坐起來,凝神聽了兩秒,抄起手機手忙腳亂開機。萬籁俱靜的深夜腳步聲嗒嗒靠近,短信提示音也随之滴滴響起。

“00:14 我現在去你那兒莫子寧”

果然是他……

來看好戲嗎?……

摁滅手機倒頭裝睡,不想過了好幾分鐘也沒人上來,側耳細聽,連腳步聲都沒了,湘竹一個激靈,到了樓下不上來,不會是——黑燈瞎火的踩玻璃渣子上了吧?

湘竹刷地掀被下床,到走廊一看,扶梯下那人彎着腰,一點一點掃着地上的碎片,見她出來,直起身瞪她一眼,“也不怕紮着自己!”

湘竹叉腰瞪回去,“我樂意!”一扭頭回房關門,被子蒙過頭頂繼續睡覺。

一、二、三、四……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二……要不要掃那麽久?

數到兩百零三的時候,房門終于開了。

“起來,我看看腰。”

裹成蠶蛹的某人往裏蹭了蹭,趴在床上不答話。

“好了,我知道你不高興,等我看完傷,你想怎麽鬧都行,嗯?”

聲音很低,很溫柔,偏偏是那個氣得她頭比腰還疼的家夥。

“你都不要我了,看什麽看……”

“哪有不要你。”

“就是不要我了……”

這對話還能再沒營養一點嗎……湘竹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可道理不在她這邊,道理不能讓他多順着她一點,道理論的是長長久久的将來,她有的不過是手心裏握不住的現在。

十年相伴,他們之間的對抗從來都不以道理論輸贏。

而他似乎也漸漸明白這一點,這些年他們唇槍舌劍拼命說服對方的時候越來越少,吵完鬧完冷戰完又莫名其妙和好的時候越來越多。

就比如現在,莫子寧也不跟她争,直接掀開被子,就着床頭燈點她腰際,“哪兒疼?這裏?”

“這裏啦。”湘竹臉埋在枕頭裏,抓着他的手按在右腰窩。莫子寧将她睡衣往上推起,壓了壓傷處,“疼嗎?”

“疼……”回答有氣無力,哀哀凄凄。

“這樣呢?”他稍微加重一點力道,“痛得厲害嗎?鈍痛還是銳痛?”

“痛痛痛……鈍痛……輕點啦……”

“問題不大,有點淤青,沒傷到筋骨。”他搓熱掌心,往手裏倒了一些活絡油,按在她腰間慢慢推開。昏暗房間,沁涼空氣,右腰窩裏傳來灼灼的溫度,頭頂是他刻意板起來的聲音,“這點小傷咋咋呼呼,狼來了沒聽說過?”

“不咋咋呼呼你也不來。”

“是誰不讓我來的。”

“……我不讓你來就真不來啊……”我就耍賴怎麽着。

“人紅脾氣大了嗯?”有那麽點質問的意思了。湘竹沒話,憋半天擠出一句,“怎麽不按了?”

“差不多了,你還打算按多久?”

“我……我這幾天特訓,肩膀後背腰啊腿啊都疼!”

“組裏沒有保健師?”

“我不喜歡別人在我身上動來動去。”

好吧,他不是別人,他是她悲催的叔叔,經紀人,保健師,房地産代理,家居設計師,營養師,對了還有保潔員……

莫子寧嘆了口氣,隔着睡衣捏她肩膀,三角肌,斜方肌,一路向下到背闊肌,湘竹始終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學的按摩,手法就和針灸一樣娴熟流暢,上一次他這樣按她是多久以前了?剛排《思凡》那會兒吧?那時候她每個周末都有大強度練習,要沒他幫忙緩解疲勞,周一起床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也就一年多前,為何回憶起來足有半個世紀那麽遙遠,這一年發生了什麽,她總疑心有些事将她好容易安放妥帖的情緒偷偷改變。

他的手漸漸移回腰間,跳過腰窩滑向腰側,常年練舞的女孩兒,腰腹不見一絲贅肉,結實緊繃的線條極之誘人,同樣地,那也是她極之敏感的地帶,雖然無數次被他托着腰縱躍盤旋,無數次在他掌中扭轉騰挪,可那都不是現在,不是寂寂無語的深夜,沒有浪湧沙灘的低鳴,沒有輕風穿山的嗚咽,那時候他還看得到她的臉,那時候她也不敢放松防備,放縱思緒,放肆血脈裏奔流的念想。

“怎麽了?”莫子寧忽然停下來,“不舒服?”

指尖便是她的肌膚,繃緊了,他怎會察覺不到。

“沒事,癢……”湘竹側過臉,小聲應了一句。

“以前不是不怕嗎。”

“以前不怕,現在怕了,不行啊。”

還是那麽蠻橫任性的語氣,尾音卻無意識地拖長了,上揚出一點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慵懶嬌柔,越發襯得他語聲低沉,“什麽時候開始的?”

她想說“今天”,可喉間音節粗糙沙啞,好似換了個人,莫子寧沒聽清,俯身靠近她,“嗯?”

他的手還在她腰際,沉沉氣息已覆上她的肩,湘竹不敢回答,一開口那被打磨得性.感誘.惑的聲音一定讓她無所遁形。

“小竹?”

湘竹把臉偏到另一邊,幾乎全埋進蜷起的的胳膊了,才含糊不清地嘟囔,“困了啦。”

“那你睡吧,我走了……”

“不要!”她下意識叫出來,“接着按……”

他笑了笑,掌緣重新壓向睡衣下凝脂般的肌膚,力道比剛才減了些,漸漸地越來越輕,越來越慢,她知道,他想讓自己快快睡着。

可那觸感如涓涓細流,于她已近乎情人間最暧昧的撫摸,一寸一寸,淺淺深深,在她身上燃起流動的火焰,緊張,灼熱,屏息,顫抖,敏感如他,難道真相信她只是怕癢?湘竹無暇它顧,全神貫注地對付自己快不受控制的身體,直到時光流瀉殆盡,腰間力道終于消失,他的指尖,也終于離開她的皮膚。

心落回原地,潮水退去,海岸線複歸寧靜。

只是浸潤過的沙灘,終究留下了一地泥濘。

下一秒她被他抱起,似乎要幫她翻身,可離開床單他遲遲沒放她回去,反而收緊了雙臂,将她整個兒抱進懷裏。

“小竹,”他輕聲嘆息,一縷縷撥開她額前發絲,“丫頭,不是不要你,是怕傷害你。”

她閉着眼,盡量清淺地呼吸,裝睡,繼續裝睡。

也許是黑暗遲鈍了他的感覺,也許是心事分散了他的心思,他信以為真,溫言軟語,帶着輕輕笑意,“睡着了?懶骨頭。”

然後捧起她的臉,慢慢地吻上她眉心,吻得很久很久,微微離開又再度壓上,甚至有那麽一點向下滑去的意味。

可到底是她的錯覺,這一吻自眉心開始,于眉心結束,他放下她,細心蓋上被子,調高了空調溫度,悄無聲息離去。

嘩啦啦鐵門響過,湘竹一張平靜酣睡的臉才驀地扭曲起來,她死死咬着被角,拼命地深呼吸,被角都快咬穿了,心跳才漸漸穩定。

狐貍,你不可以這樣,你不知道我面前早不是一馬平川而是萬丈懸崖,你不經意的一照面,我便要跌落深淵,粉身碎骨。

狐貍,我明白,你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我聽你話,你不想朝夕相處,我們就分開在兩個屋檐,可你永遠不會知道,你顧慮的是世人,我害怕的是自己。

“阿姐,你在幹嘛?”

“我……在杏花源,電梯裏,馬上要到了……”

“去那兒做什麽?莫老師不是都替你搬好了?”

“沒搬全,落東西了。”湘竹先趴門上聽了會兒,再四确認屋裏沒人才開門進去,樓下沒看到他的帕薩特,理論上他應該不在家,可她還是有點忐忑,昨夜活絡油的芳香還沒散去,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建設,她都沒辦法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地沖他嚷嚷,喂,你把以前牆上那張大照片扔哪兒了?

沒錯,就是剛遷居杏花源時她和莫子寧練舞的合影,被她自信滿滿地放到最大挂在照片牆正中,莫子寧和潘若微結婚後才換下來。他把她在杏花源的東西都搬到了雲海,唯獨落了這張老照片,《思凡》的劇照是她摔的,再去跟他要,她實在開不了口。家裏靜悄悄的,湘竹一邊答話一邊熟門熟路地換鞋進去。客廳沒變,卧房門沒變,超市購物送的卡通貼紙都還貼着,她走近自己的房間,一時愣在原地。

哪有打通,分明還是她離家前的樣子,只是少了床頭的瓶瓶罐罐,寫字臺上的紙筆文具,看起來格外幹淨些而已。窗簾床單都還在,枕頭被子都是她用慣的那一套,仿佛随時候着她歸來,而她要找的老照片,也仍立在床頭櫃上原來的地方。

“阿姐?阿姐?……”

“啊,我在,怎麽了?”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有,有啊。”湘竹慌忙收攝心神,“你說……芷蘭下學期過來……”

“Julliard已經錄取她,她下星期就來紐約。”

“哦……那代我祝賀她……”

“就這樣?”

“嗯?不然哪樣?……”

“沒事,算了,沒什麽。”鐘尋的語氣變得很淡。

這孩子,我挂狐貍電話,他就挂我電話?湘竹對着手機發了會兒呆,走到床邊拿起照片,撫摸良久,最後還是放了回去。

就讓它替自己留在杏花源吧。

作者有話要說: 2002年時雲海還沒建成,沒查到當時靠譜的環島路別墅,架空下。話說那邊的別墅可真不錯呀……

有沒有人看過張家輝的《激戰》,我能說賤輝和小丹之間的互動太有愛,太貼近子寧叔和小竹了嗎,看電影的時候我就覺得不行了這倆是要在一起的節奏(然後被自己的變态森森地吓到了……)

好容易貼點溫情小細節,收藏掉了一個……這是嫌作者太矜持麽……嗚嗚

☆、再過香江

2002年10月,香港島。

差人不再叫皇家警察,中銀不再是中環最高的建築,太平山上起了個淩霄閣,蘭桂坊裏黃皮膚終于多過洋鬼子。

通關口岸不斷擴建,市民越來越會說普通話,十月一日成了公衆假期,內地影人開始頻繁出現于各大頒獎禮。

從女王治下的半殖民地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特別行政區,十年,足可改變一座城市,也足夠颠覆一個人的一生。

湘竹結束《玫瑰金》在新加坡的戲份轉赴香港,正趕上《鐵騎銀瓶》最後一波宣傳。首映禮上她一口流利廣東話令媒體刮目相看,片中的落力表演也贏得評論和觀衆一致認可,最後《鐵》片狂收三千一百萬港幣,成為本港年度第二賣座影片,當然這是後話了。2002年的最後兩個月,她大部分時間都深陷片場,從時代廣場到天星碼頭,從青馬大橋到西貢龍蝦灣,她頭一次體驗鬧市街頭拍攝的感覺,也在暌違多年之後又一次回味了陳意齋的紮蹄,義順的姜撞奶,還有各式各樣有名無名的點心和糖水。

莫子寧來香港看望她的時候《鐵騎銀瓶》還沒上映,喬歌也還沒成為港媒競相追訪的紅人,戴上墨鏡棒球帽出街尚算清靜,她便偷了個閑拉他上太平山看夜景。說起來兩人都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出門居然要查地圖問路線,談不上諷刺,多少也有點慨然。

“我離開二十年,來演出也是落幕就走,哪有功夫逛街。”莫子寧如是說。

“我都是司機接送,根本不認路。”湘竹如是說。

幸得太平山格局不變,淩霄閣上遠眺也依然是燈火輝煌的維港夜景,幽深遼遠的南中國海。沿着山頂道一路往東南,20分鐘車程外便是她出生成長的地方,也許外婆剛對滿堂潘家子孫訓完話,也許弟弟喬致松正躲在房裏打電玩,他們一定不知道她喬湘竹正站在不足十公裏遠的地方靜靜看着同一片天空與海洋,墨藍夜色,千丈軟紅,煙花深處早已不是她的家。

“走,去西環。”她拽着莫子寧往北走。和淺水灣的寧谧相反,西營盤充斥着港島老居民區最嘈雜最市井的氣味。皇後大道西和德輔道西之間的朝光街上,小貨車占去半邊馬路,區議員辦事處跻身雞蟹煲和海味店之間,雨棚臨建擋住了樓名,橫七豎八的晾衣杆和空調架劃花了每一座住宅樓的外牆。

“你不要搞得一副完全沒來過的樣子好嗎。”湘竹站在燒臘店外頭一邊聞香一邊逗他,“難道莫二少當年也是車接車送,腳不沾地?”

莫子寧仰頭四望,“是這裏沒錯,不過真不記得了……這個,那個,”他指指幾座高樓,“都是後來建的。以前還有很多中藥鋪……”

“原來你一手中醫是跟坐堂郎中學的?”

“他們醫術還不如我呢。”莫子寧笑,“算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站在這裏就算來過了。”

“那我們——再去趟源記好不好?”湘竹拉起他就往正街跑,“桑寄生蛋茶還沒喝夠!”

百年老店源記甜品,剛過晚飯時間,等外賣的人一直排到店外,湘竹站在隊伍旁邊百無聊賴地張望,盡管戴了寬邊帽,牛仔褲裹着的修長雙腿,帽檐下半個優美的側臉,還是引得不止一個後生仔出列搭讪。

“靓女中意邊個,我請你好咩?”

“唔使啦,多謝。”湘竹擺擺手,想想又指指店裏,“我男朋友即刻返嚟。”

三分鐘後,莫子寧拎着糖水走出店門,在一排男仔狐疑的目光中,湘竹一個乳燕投林挂到他身上大發嬌嗔,“哈尼人家等咗咁耐喇……”

某叔原地石化了兩秒,然後捏捏她鼻子,“唔使急,為食貓!”

兩人勾肩搭背往前走,一轉過街角就破功大笑。

“我在男朋友和爸爸中間猶豫了一會兒,差點就喊你老豆了……”

莫子寧咳嗽一聲,“平白無故矮一輩啊。”

“這是贊你年輕知不知道?”湘竹一邊啜糖水一邊碎碎念,“現在的人多老都要叫哥哥姐姐,叫叔叔阿姨才生氣。”

“再年輕我也是你長輩,下不為例。”

湘竹鼓着腮幫子瞪他,似足身後櫥窗裏的兔八哥,莫子寧玩心大起,突然伸出根手指戳皮球似地戳下去,萬沒料到湘竹嘴裏含着一口綠豆沙,這一戳噗地一聲一點不浪費全噴在他臉上身上,某叔一分鐘之內二度石化,湘竹顧不上自己嘴角還滴答淌水,扶着路燈笑得直不起腰來。

“那兒,鼻子左邊,還有下巴。”笑夠了,她才一邊繼續喝糖水一邊指指點點。

“站那麽遠幹嘛?”

“怕你又戳我。”

莫子寧團了團剛擦過臉的紙巾作勢欲扔,湘竹抱着塑料杯尖叫跑遠,魚蛋檔小妹羨慕地看她,報攤阿叔笑着搖了搖頭,西營盤的夜市人流如織,燈光如晝,照亮了一個合不攏嘴的瘋丫頭。

那是全香港都識得她的前夕,那是她最後一次在這座城市橫沖直撞,那之後的漫漫人生,無論獨居異鄉還是浪跡天涯,她都清晰記得這天晚上的每一步路每一句話,甚至他從自己鼻尖狼狽擦掉的蓮子綠豆沙,都在她記憶裏漫溢着放肆的濃香。

2002年11月,随着《鐵騎銀瓶》大賣,湘竹之前拍過的四部電視劇也紛紛引進香港。六百萬市民終于開始認識這個會講流利國語、粵語、閩南語和英語的漂亮女孩,各家媒體也逐漸發出訪談和綜藝節目邀請。12月底,王存己打來電話,将于一個月後公布的22屆金像獎提名名單中,最佳女主角有她。

“我一直以為王導是臺灣人,竟然也可以入圍金像獎?……”

“他不久前剛入了港籍。”莫子寧這個被迫半路出家的經紀人現在消息靈通得很,“金馬獎倒是不拘地域,華語電影都行,你運氣不錯,《鐵騎》還能去臺灣再評一回。”

“這算盤打得真好……不過他建議我利用這個機會多熟悉香港同行,過幾天帶我見幾個制片人。”湘竹躊躇,“我恐怕要在這裏多待兩星期……”

“那你跟吳導的新劇本怎麽辦?”

“只能拖到春節後了……不然,你幫我跟她說說,請她到香港來?”

“你好大架子,讓人家到香港來跟你談劇本?”

“子寧叔,幫幫忙,幫幫忙嘛……”

“好吧,我試試,她先生也是金像獎評委,誰入圍她應該有內部消息,也許會給王存己這個面子。”莫子寧答應下來,又道,“韶音在北京有新年專場,你要一個人無聊就去阿純那兒過元旦吧。”

“不去,離純叔現在徹底淪為奶爸,一心撲在他們家姜小妹身上,我早就被抛棄了。”湘竹半開玩笑地說。莫子寧沒笑,沉吟片刻還是開了口,“既然不回來,和阿尋打聲招呼,好歹一年沒見了。”

湘竹“哦”了一聲,往密密麻麻的記事本上又添兩個字,鐘尋。這個新年的确很忙,除了電話裏和莫子寧溝通過的一幹編劇制作人,她還有一個沒報備的聯系人——Adam Shankman。山克曼先生是美國多個電視舞蹈秀的評委和主持人,也是好萊塢制片人,正在尋找華裔女星拍攝他的新片。新片通過一群中國現代舞者初闖加州的種種遭遇展現了東西方現代舞乃至大洋兩岸不同文化的碰撞,喬歌這樣成名而又有多年現代舞功底的女演員自然在他關注範圍內。出道兩年就接拍好萊塢電影,這對任何一個年輕藝人都是絕大誘惑,然而湘竹不但沒立即答應,還得寸進尺地開出條件——由雲池作為影片拍攝的合作舞團。

和她先期接洽的自然不是山克曼本人,她甚至沒多大把握對方會認真考慮她的提議,畢竟世紀之初大陸文藝界的對外交流還落後港臺甚多,即使雲池近一半演出在海外,國際知名度仍不如臺灣雲門舞集和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所以第一輪接觸湘竹完全是瞞着莫子寧進行的,她想等對方有比較積極的響應了再告訴他,而且這麽重要的合作案,當面說也比電話裏講更清楚些。

只是沒了經紀人團隊的幫助,與山克曼助手的電話打得磕磕碰碰,畢竟人家的電影工業先進幾十年,饒是湘竹已拍過三部電影,對方提的許多問題依然答不上來,只能一一記下回頭整理了答案再發回去。大好的元旦假期,包括助手她都放了假讓他們出去玩,只有她一個人在酒店房間打了一上午電話,say goodbye後才發現靜音的手機上有五六個未接來電,全都是鐘尋的,之後還有一條短信:我在大堂。

湘竹吓得差點從轉椅上滾下來,立刻致電前臺,果然有一位鐘先生在大堂等待多時,喬歌房間固話占線,手機未接,未經本人許可酒店當然不能告知她的房號。湘竹連忙讓人帶他上來,不一會兒門鈴響,樓層服務生領着鐘尋出現在門口。

“你你你怎麽過來了?”湘竹一關上房門就問,“怎麽不跟我提前打招呼?”

“那就沒驚喜了啊。”鐘尋笑嘻嘻地抱住她,語氣卻有些無奈,“本想直接敲門吓你一跳,結果前臺太敬業,怎麽問都不肯說,莫老師只知道你住日航,不知道房號,你那些助理一個個都不知去哪鬼混了,誰都不接手機。”

“你呀,酒店敬業還不好,随便給房號,我早被人拍光了。”

鐘尋放下行李走進房間,好奇地四處打量,“你這幾天都住這兒?真豪華。”

“這還豪華,再差的酒店就沒有行政樓層了,我還沒去住半島麗晶呢……”

鐘尋乍舌,“還行政樓層,架子真大,上來都得工作人員帶着。”說着打開電視,好巧不巧TVB正重播上周的唔系獎門人,內地新人喬歌赫然在場,她一沒語言障礙,二來性格活潑,毫無內地藝人面對港媒時的拘謹,跟着一衆大小港星玩游戲玩得不亦樂乎。鐘尋認真看了一會才發現她不知何時換了身造型,“幹嘛換衣服?”

“出門啊。”湘竹很自然地回答。

“這才幾點?吃午飯也不用這麽早吧?”

湘竹抿了抿嘴,“傻瓜,你提着行李大搖大擺進來,待上一兩個鐘頭出去,不知道八卦新聞怎麽寫呢。”

鐘尋愣住,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也太誇張了吧?!”

“不誇張,這裏的輿論環境比內地可怕多了。”湘竹走到沙發前伸手拉他,“堅持下,早點吃完,下午在旁邊海景嘉福定個房間你好好倒時差去。”

話剛說完就被鐘尋拽到懷裏,壓在沙發上小狗似地胡亂啃起來。湘竹癢得發笑,邊推他邊抱怨,“這麽重,天天吃垃圾食品是不是?”

“哪有,都自己做飯呢……”鐘尋蹭夠了才起身,又摸摸她的臉,“這麽厚的粉底,我剛吃了多少化學品啊?”

湘竹拍掉他的手,“已經很淡了好不好。”

“這還淡,以前你都不化妝的……”

今時不同往日,素顏上街簡直是對職業的不尊重,湘竹也沒辦法,兩人收拾了一下準備出門,走到玄關又被鐘尋擁住,“阿姐,一定要現在走嗎……”

飛了十幾個小時,聲音有點沙啞,貼着耳朵又暖暖的,別有種柔弱靡麗的味道,手都伸進衣服了,湘竹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麽,血氣方剛的二十歲,一年一年的分離是怎樣一種折磨。她轉身環住他的腰,在他嘴角輕輕一吻,“乖啦,這裏真的不方便,回家再說,嗯?”

他沒等她退開就含住了她雙唇,舌尖頂開貝齒,報複似的肆虐一氣,最後回到唇上細細啜吸,湘竹不得不轉過臉避開,“妝花了……”

“怕什麽,待會兒吃飯不一樣要花……”

鐘尋很快就發現他這結論下得太早,那個跟他坐在海邊吃驢打滾靠在樹下吹高粱酒的阿姐已經練就吃法餐喝洋酒不掉一點口紅的本事。一身Chanel套裙的喬歌坐在日航酒店名仕餐廳,優雅娴熟地切開煎得焦黃的盲鰽魚柳,刀叉忙碌而不發出一丁點聲響。鐘尋看看被自己攪成一攤爛泥的薯蓉,不由嘆氣,“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

“這裏近啊,不用出街,還有,”湘竹眨眨眼,“服務生不會成群結隊過來要合影。”

鐘尋神色複雜地看着她,“當明星很辛苦吧,連怎麽吃飯都要學。”

“是有很多東西要學,不過不包括吃飯。”湘竹舉杯,在他杯沿上碰了一下,“不知道吧,十歲之前我一直這麽吃飯,叉子放偏一點阿嬷都會訓我,她教我牛排和魚柳要切多大才既不顯得小家子氣又不會碰掉唇膏,教我什麽醬蘸着吃,什麽醬抹着吃,什麽醬澆着吃……”她有些自嘲地笑,“真沒想到我居然把這種日子又過回來了。”

鐘尋第一次垂下了原本總是殷殷望着她的目光。

“好啦,以前的事不說它了,我們說正經的。”湘竹拿出行事歷,“2號,5號有午餐會,7號晚宴,跟王導的早茶可以挪到6號,3號4號我陪你,5號你就可以回廈門了……”

就可以回去了?

是就只能回去吧,在她的日歷裏,除了那兩天,其他都是他的禁區。

“阿尋?……”湘竹輕輕叫了一聲。

“阿姐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鐘尋突然放下刀叉邁開長腿奔了出去。

“喂!喂!阿尋!”湘竹站起來,踏出一步,看看餐廳外面熙來攘往的人群,硬生生又坐下,拿起手機撥號,兩秒後鐘尋手機在他座位上滴滴叫了起來。

着急麻花跑出去也不帶手機,幹什麽呢這是……

兩分鐘過去,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訓練有素的日航酒店服侍應生都開始悄悄交頭接耳了,喬歌仍自端坐餐廳一角,慢吞吞呷着自己那杯Chateau Margaux Vintage 1992。

十年,滿枝葡萄變成老窖珍藏,三尺小童變成妙齡女郎。

一杯酒将将飲盡,鐘尋撞桌子撞椅子地沖了進來,此刻的名仕餐廳已有不少客人,湘竹忍住站起來的沖動,維持着表面的鎮定自若坐在原位,直到一只羅賓鳥蛋藍盒子擺在她眼前。

“送給我?……”藝人的理智告訴她這盒子無論如何不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打開,可女孩的本能還是讓她不由自主按開了盒蓋。

一枚很小,很樸素,也很經典的Tiffany Setting鑽戒,六爪鑲嵌,鉑金戒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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