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笑!”莫子寧冷笑一聲突然将文件丢到床尾,“錢都到帳了我還不知道,我不問你就不打算說了是不是?”
“阿寧!你昏迷了四天,就算醒了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上臺,這一百萬是救命錢!”
“這錢燙手,我要不起!”莫子寧盯着自己相知十數載的鐵哥們,“阿純,明天不用來醫院,叫白悅去把錢退了,額度也撤銷,告訴那丫頭,再有下次就別留在雲池了。”
“阿寧……”
“我是團長還是你是團長?!”莫子寧一聲喝問,語氣嚴厲,吓得湘竹剛舉起一瓣柚子的手僵在半空,“子寧叔……有話好好說……”
“阿純,我知道你擔心我,我告訴過你一千次了,我沒問題,演出也沒有問題,就算有問題……”他嘆了口氣,摘下湘竹手上那瓣柚子塞到姜離純手裏,“就算有問題,我也有辦法處理,你要做的是安撫軍心,讓大家都抖擻點,我明天回去挨個檢查。”
姜離純吃過柚子,嘟嘟囔囔地走了,剩下湘竹捧着個柚子殼和莫子寧大眼瞪小眼。
“你也是,存款,房子,車子,我一覺醒來,家産都給你敗光了。”
湘竹舉高柚子殼擋住臉,“你有骨氣,羅主任的關系你不要,楊荻的錢你也不要,那怎麽辦嘛。”
柚子殼對面的某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她心裏打鼓,悄悄擡了擡眼皮往上瞄的時候,某人突然繃不住似的一笑,掌心揉上她頭發,“好姑娘,算我沒看錯你。”
莫子寧的病在醫生們瞠目結舌的注視中神速痊愈,次日韶音可敬又可怕的莫團長歸隊,所有排練計劃照常進行,行政部一面組織團員去領事館簽證一面準備預定機票酒店,白悅不動聲色去銀行撤銷了那筆貸款,遭受重創的雲池夏樂也一刻都不敢耽誤地開始重新選址籌備。
1998年末的壞運氣,終于随着12月31日的日歷撕去,1999年1月,雲池在新加坡,泰國和馬來西亞的巡演一舉成功,當地媒體争相報道,日本韓國乃至北美不少劇場随之發出邀約,消息傳回國內,頗為廈門市文化部門增光添彩,莫子寧率團回國時竟有宣傳部領導親自接風,惜乎湘竹正在期末考試,諸般盛景一樣也沒有欣賞到。
然而這遺憾并非不能彌補,正月十二,中華派出所所長,三級警督劉沐虹同志與松柏中學初中部謝婷老師的婚禮,在廈門海景皇冠假日酒店隆重舉行。謝二夫婦遠在非洲不及趕回,謝三姑娘就成為當然的女方家長,而範峥也當仁不讓做起了伴娘。
這還是湘竹第一次以新人家屬的身份鑽後臺。新娘子身材嬌小,五官也只是清秀,可再平凡的女孩穿起婚紗那一刻都是美麗的,更何況這一年謝婷歷經劫難,一次次從劇變中掙紮爬起,眉宇間自有同齡人無法企及的沉穩端凝,白緞曳地,薄紗遮面,朱唇輕啓,眸如點漆,看慣了謝婷一張清水臉的湘竹,此刻也不得不承認劉警官火眼金睛相中了這塊璞玉,而一貫自诩外貌協會的姜離純大律師,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表姐夫是警務人員,現在你就是願意申請來港也不可能了。”範峥一邊往自己臉上撲粉,一邊絮絮叨叨,“真是的,表姐也太心急了,我媽咪在香港給你物色了好幾個鑽石王老五呢……”
謝婷已經化完妝,坐在一邊用吸管小口抿茶,明明是最普通的鐵觀音,那幸福回味的表情卻似飲下了瓊漿玉露,“原先和沐虹在一起也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他人不錯,永福失火那一回,在醫院裏醒過來,發現自己沒死,心裏第一個念頭就是,還好還好,沒有丢下沐虹一個人,那天才知道他在我心裏的分量其實比我以為的要重得多,既然這樣,就結婚吧,人生在世,不知道哪天就會有意外,能在一起每天都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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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婷說得平淡,親歷火場的湘竹卻覺得蕩氣回腸,死亡并不可怕,活下來面對死別才是真正殘酷的刑罰,否則那天她怎麽會當着那麽多熟悉不熟悉的人徹底失态,湘竹想着想着陷入沉思,被範峥一拍才回過神來。
“小丫頭發什麽呆,莫非表姐一席話讓你也思春了?”
如此打趣,湘竹竟毫無反擊,範峥頓時大奇,“哎呀,我說中了?阿尋呢?那小子跑哪兒去了,還不快滾回來……”
說曹操曹操到,化妝室被人敲了兩聲,一張漂亮臉龐探進來,“阿姐,那個……潘阿姨來了……”
湘竹徹底回神,一躍而起沖了出去,剩下範峥和謝婷面面相觑,“若微姐?她怎麽來了?”
潘若微是謝二夫人閨中密友,可她比謝婷大不了幾歲,彼此一直姐妹相稱,謝婷知道她旅居法國,隐約也知道上回永福失火莫子寧患病,她越洋探望又匆匆離開,其間似有苦衷,所以結婚便沒通知她,免她為難,沒想到不知誰通風報信,她竟不遠萬裏趕了過來。
湘竹沖到迎賓區時,潘若微剛剛給完紅包正在登記簿上簽字,粉色高跟鞋,白色長風衣,一雙烈焰紅唇在宴會廳大功率照明下分外搶眼,潘家不愧是美人窩,這樣一個精心修飾搖曳生姿的潘若微,即便剛剛經過十幾個小時飛行,仍然嬌豔得叫人不敢逼視。在湘竹印象裏,她一直是個娴靜而低調的存在,不張揚,不争先,如一株不屑誘惑,只待發掘的白蘭,可今天,她的矜貴,她的華美,她所有刻意的不刻意的細節糅合在一起,讓她比過往任何時刻都更像一本國色天香的牡丹。
劉謝聯姻,婚宴席開三十桌,主桌上除了新郎新娘,雙方家長,以及身為證婚人的思明區公安分局局長,赫然還坐着與新人平輩論交的莫子寧。潘若微一看便明白這是劉謝兩家感謝他冒死相救的恩德,當下也不急着招呼,只跟湘竹、鐘尋和一幫小朋友坐在一起。這一桌年紀小喝酒少,席間甚是清靜,主桌上的莫子寧可就慘了。他身份特殊,每來一撥人新郎就贊頌一遍他的英雄事跡,偏他輩分又不高,別人敬酒不好拒絕,一場婚宴下來竟極其罕見地喝了個七八分醉,湘竹、鐘尋和潘若微一起送他到家的時候,他還撫着額角不大睜得開眼睛。
“都這麽晚了,六姨反正也沒訂酒店,今晚就住我房間吧。”湘竹看了一眼堆在門口的兩大箱行李,自然而然開口挽留,再把目光轉回客廳時,堪堪就定在了潘若微剛剛脫下風衣的身上。
風衣下的她,赫然一身豔紅的連衣裙。
電光石火間猛省,她頭上的發箍也是同樣的似血鮮紅。
還有那濃密眼影,豐潤紅唇,湘竹不得不承認,今晚的潘若微,比潘若然更像潘若然。
更像是活在喬湘竹,潘若微,和莫子寧心裏的那個,十八歲的潘若然。
姨甥倆對視許久,還是潘若微先打破僵局。她朝靠在沙發上半閉着眼睛的莫子寧投去關切的一瞥,随即又轉向湘竹,“阿寧哥喝得太多了,你這裏有沒有醒酒湯之類的東西……”
“小竹,”莫子寧留着最後兩分神智含混出聲,“別弄那玩意了,太難喝,我睡一覺就好……”
嘴裏叫着她的名字,手揮過去的,又明顯是潘若微的方向。
這狐貍,已經醉得人都認不清了嗎?……
“還是弄點吧,阿寧哥很少這麽喝,我怕他身體受不了。”潘若微在莫子寧身邊坐下,俯身替他脫去皮鞋換上拖鞋,動作很輕很柔,沒引起他絲毫的反抗,可湘竹遠遠地站在客廳一角,仿佛都能感覺到她的局促與緊張。
“我跟阿尋去買點解酒藥,喝這麽多,醒酒湯沒用。”湘竹拽了拽一直在旁邊當壁花的鐘尋,匆忙向身後玄關走去。
“小竹!”
潘若微輕叫一聲,慢慢從沙發上站起來,紅發箍,紅衣裙,面容似雪,芳唇殷殷,燈下獨立的身影,浸染着孤注一擲的靡麗與秾豔。
像一張網,一點一點地将那個一無所覺的男人裹圍其間。
“這次回來……我已經和我媽……和楊董事長斷絕母女關系了。”她說,美眸閉上又睜開,只一瞬間,滿室都是她毫不掩飾的決絕愛戀,“小竹,謝謝你,謝謝你幫我。”
“不謝不謝……”湘竹惶惶然擺手,冥冥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這住了多年的屋子忽然陌生,而一旦走出那扇門,這燈光如晝的客廳裏發生的一切,都不再由她掌控。
正月十二的夜晚,街市喧嚣,彩燈閃耀,年還沒過完,城中依舊一片喜慶。湘竹兩手揣兜,信步走過一條條繁華馬路,經過一個又一個24小時藥店,鐘尋實在忍不住,跟上去攬住她的肩,“阿姐,醒酒藥到處都有,你到底要去哪一間?”
“買什麽醒酒藥,那狐貍都說了睡一覺就好,不買,浪費錢。”
“……”鐘尋給噎得不知說什麽才好,“那你這麽晚出來是要幹嘛?”
“阿尋,你晚上喝了多少?”
“我?兩杯啊,他們過來敬酒一杯,我們過去主桌一杯。”
“想不想再喝?”
“呃?”鐘尋撓撓頭,看着湘竹鑽進路邊一家便利店。
半小時後,杏東公園。
亞熱帶的冬夜,微風并不寒涼,從鬧市霓虹中吹來,拂過棕榈樹和洋紫荊,仍帶着千丈紅塵的餘溫。無名小湖邊的石桌上,湘竹推開空了的酒瓶四下裏尋找,“我買了兩瓶啊,另一瓶呢?……”
“就一瓶,你記錯了。”鐘尋很肯定地下結論。
“好你個衰仔,以為我喝醉了是不是?”湘竹撲過去粗暴地拉開他,果然在他那張石凳下面發現了另一只沒開封的酒瓶,“幹嘛藏起來?不讓我喝啊?”
“拜托,兩瓶金門高粱,你還想不想回去了?”鐘尋看看表,“十一點了,再不走莫老師會打斷你的腿。”
“不會的笨蛋,有六姨在,他不會的。”湘竹把失而複得的高粱酒拍到石桌上,“來來來,好容易趕上一天沒人管我們,咱們喝它個一醉方休。”
“阿姐……”
“安啦!”
“真的沒關系?……”鐘尋仍舊惴惴。
“叫你喝就喝,哪那麽多話?!”湘竹啪地拉開密封環,“你就只管喝,有什麽事阿姐給你兜着!”
鐘尋長到十六歲,只喝過啤酒,葡萄酒,頂多還有一點點低度白酒,58度的金門高粱還真是第一次碰,這來自臺灣,風行鷺島的白酒度數雖高,偏能做到入口綿,落口甜,清香純正,甘冽沁脾。佳釀在手,佳人在側,青春少年哪裏還顧得上什麽清規戒律,雜事俗念一抛,斟上酒專心和湘竹對飲起來。幾杯落肚,反倒是湘竹奇怪了,“怎麽突然不說話?”
鐘尋眨了眨眼,晚風裏又多兩顆璀璨明星,“阿姐不讓我說話,我當然就不說話。”
“……”湘竹沒好氣地拍他,“說啦。”
“說什麽?”其實什麽也不說,就這樣和她月下暢飲就很好。
“說什麽還要我教?”湘竹又去拍他,這回手縮得慢了,被他一把撈住攥在掌心,“好吧,阿姐,潘阿姨為什麽要謝你?”
“是我告訴她謝老師要結婚的,她當然要謝我啦。”湘竹一手留在他掌心,另一手直接端起酒杯遞到他跟前,“倒酒。”
鐘尋笑着替她滿上,又問,“謝老師要結婚又關她什麽事?”
“說你是憨仔一點都不冤枉你,子寧叔對謝老師那麽好,六姨一直想不開,結果謝老師一養好傷就嫁人,說明她和子寧叔之間根本沒問題,六姨心裏高興,就飛回來啦。”湘竹舉起酒杯,笑嘻嘻地看着鐘尋,“你看,六姨都不惜跟三太太撕破臉,說明她終于下決心要跟子寧叔在一起了,阿尋,我搗了這麽多年亂,終于做成一件好事啦!”
“可是……子寧叔不是對你媽媽……”
“阿尋啊,沒有人會永遠等着另一個人的,六姨又漂亮,又賢惠,又像我媽咪,最重要的是,她喜歡子寧叔,比什麽湯老師,範小姐,許老師,都喜歡……”湘竹深吸一口氣,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阿尋,你要記住,将來呢,一定要找一個喜歡你的,要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
話沒說完,酒杯就被人奪走,腰間一晃,整個人跌進鐘尋懷裏。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最開始,是安排謝婷和姜離純,範峥和劉沐虹配對的,寫着寫着就變成這樣,謝婷嫁給了劉沐虹,姜離純的Ms right到現在也沒想好。一度想讓劉沐虹在工作崗位上犧牲,然後姜離純成為謝婷的最後歸宿,可這樣看謝婷太可憐了,一世人遭受那麽多劫難,作者實在于心不忍。
就順其自然吧,實在不行作者開金手指……
小竹貌似最近福利很好,先吃老的再吃小的,不知哪一款滋味更好呀
過年啦給點紅包吧,沒有紅包給點評呀哇哈哈~~
☆、善解人意
“阿姐,你說的很對,可就算你實在沒辦法喜歡我,我還是只會找你。”
湘竹怔住,定定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虔誠的臉,輕笑起來,“傻瓜,我怎麽會沒辦法喜歡你?”
“我知道阿姐喜歡我,可你剛才說了,要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
喜歡到寧願終其一生地等待和尋找。
高粱酒的芬芳在這呼吸以聞的距離流轉,箍着她的雙臂漸漸收緊,學舞多年,不是沒有過這樣親密的動作,可那些個依偎擁抱的時刻,耳邊并沒有呢喃細語,吹面也不是他滾燙如沸的呼吸,那時候他們周圍總有許多人,許多視線,許多聲音;此時此刻,滿樹盛開的洋紫荊下,卻只有他們兩人——就只有他啊,永遠在她身邊。
“阿尋,你會離開阿姐嗎?”
“怎麽可能?”這簡直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可是,阿尋,沒有人能永遠……”沒有人能永遠等着另一個人。
“阿姐,那是他們的事情,和我們沒關系。”鐘尋抱緊了她,額頭抵着額頭,鼻尖對着鼻尖,“不要再說那句話了,阿姐,我不會給你機會等我,我也不會等你,因為我們不會分開。”
一夜高粱酒都填不滿的空洞忽然平複,各有緣分,各得其所,她還有什麽不滿足。湘竹環上鐘尋脖子,混着酒香吐出兩個字,“謝謝。”
就像潘若微對她說的那樣。湘竹終于明白,簡簡單單兩個字,竟可以如此的奧義無窮,蘊藉悠長。
“怎麽哭了?”淚都流到他頸窩了,鐘尋忙扳過她的臉仔細端詳,湘竹赧然,才要低頭去擦,就被他托住了下巴,“阿姐,別哭。”
我也不想的呀,謝老師嫁得良人,子寧叔抱得美人,良辰美景,花樣年華,湘竹倔強地迎着他的目光,“誰哭了?”
鐘尋沒有回答。
他只是低頭吻住了那些不知是苦是甜的淚花。
“阿尋……”
他還是沒有回答,少年絲緞般柔滑的雙唇順着淚痕輕盈而下,最後停在她揚起的嘴角,那是他到過的最遠的地方,越過去,是他不曾揚帆的海洋。
“阿姐……”他已是個男人,不容她拒絕,又還是個孩子,等待她垂憐。這一聲叩問直落心底,湘竹閉上眼睛,繞在他頸後的手交握在一起。
“阿尋。”
他踏過白浪沙灘,礁石海岸,緊緊貼上那酒香都壓不住少女馨香的唇,湘竹顫栗,鐘尋狂喜,誰都不願離開,誰也都不曉得該如何繼續下去,許久,湘竹仰得發酸的脖子微微一退,鐘尋立刻不依不饒地跟進,一退一進間唇與唇的摩擦爆出驚人火花,竟讓這少年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試探,輾轉,戲弄,流連,湘竹何時被他欺負過,悶哼一聲想躲開,卻被他抱得更緊,吻得更深。
曾幾何時,也有一個人用盡了全身力氣困住她,緊貼她,吻她,只是那一吻激烈而絕望,霸道而哀傷,怎比鐘尋如今的溫柔婉轉,輕波細浪,他說阿姐別哭,然後吻去她臉上每一顆淚珠,而那只認不出人的笨狐貍,卻吻得她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深夜十二點,豆蔻家的電話突兀響起,片刻後發嬸大嗓門呼喊,“小竹,豆蔻,睡了沒?阿寧電話!”
湘竹頭痛欲裂,起身的力氣都沒有,豆蔻揉着眼爬過去接,“子寧叔,是我……她睡了……對,阿尋送她回來的……她真的睡了……好吧,喂,你家老大要跟你說話。”
湘竹捂着腦袋滾到床邊,“幹什麽啊,都跟你說了晚上要來豆蔻這裏看影碟不回去睡的嘛……”
“什麽時候說的?”
“就今天,今天晚上吃完喜酒回來的時候啊……”那會兒他醉得最厲害,随她怎麽編都行。果然莫子寧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語氣平和了許多,“看碟就看碟,買什麽醒酒藥,你六姨都快急瘋了你知不知道?”
“我去買沒買到嘛……誰叫你不早點醒的……你把豆蔻家電話給她不就沒事了……”平時她一消失,莫子寧第一反應就是致電許家,八成都能在杏圍鎮逮到她,湘竹正是吃準這一點,徹底醉倒前讓鐘尋把自己送過來,豆蔻是她肚裏蛔蟲,一見湘竹如此模樣,先跟發叔發嬸統一了口徑。莫子寧打電話過來之前湘竹剛狠吐過兩回,神智稍稍恢複,隔着電話裝困,居然成功瞞過了同樣醉後初醒的莫子寧。她這邊大發嬌嗔,電話那邊舉手投降,“好了好了,早點休息,明天一早我去接你。”
“明天不是星期天?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家。”
“你打擾人家一晚上,我得去道歉感謝一下。”
湘竹簡直想笑,沒見過這麽蹩腳的借口,不想跟潘若微單獨相處嗎?那今晚怎麽算?“拜托,我要睡到中午才起來,不要來打擾我……”
“你故意的是不是?”莫子寧聲音很低,刻意壓着不讓人聽到似的,湘竹聽他這樣問,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對,我就是故意的,你看我多貼心,将來擺酒我要坐主桌……”
“喬湘竹!”
湘竹立刻噤聲,他連名帶姓地叫她基本上是兩種情況,一是被她逗樂了,一是被她氣着了,現在顯然不是前者,她還是低調一點好,“好啦算我沒說,很晚了,我要睡了!”
“你明天真不要我接?”
這,這還是她認識的子寧叔麽,怎麽這麽啰嗦?“不要,不要,你聽清楚了沒?”
“小竹,”他低喚她的名字,停頓了很久,“你再考慮一下。”
你再考慮一下。
是自己回家還是讓他來接,什麽時候變成如此重要的問題了?
湘竹握着電話,像根本沒喝過一滴酒似的那麽清醒,“子寧叔,我考慮好了。”
“你确定,這是你的真實想法?”
湘竹掩着話筒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笑了,代表着愉悅心情的笑聲沿着電話線瞬息之間傳遞出去,“子寧叔,這當然是我真心實意的想法,比珍珠還真,比石頭還實。”
“……好,我知道了。睡吧,明天見。”
“你跟老大在說什麽?很嚴重的樣子……”豆蔻被她臉上表情和輕快笑聲之間的強烈反差吓住了,“他要你……考慮什麽啊?”
湘竹爬回床裏,伸手抱住豆蔻,腦袋搭在她肩上,“嘿嘿,我告訴你啊,咱們啊,很快就會有子寧嬸啦……”
正月十三是周日,湘竹磨蹭到快中午才慢慢悠悠晃回家。莫子寧居然真的不在,潘若微一個人在廚房忙活,可惜六姑娘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對着一塊巴掌大的豬前腿不敢下刀,小心翼翼切了二十分鐘還沒切下一兩肉,湘竹看不下去,洗手接刀,幾分鐘便片出一盤整齊絲薄的肉片,用澱粉、雞精、料酒、生抽細細抓過,還順手切了蔥絲姜末蒜蓉一一裝盤備用,整套動作松脆爽利,一氣呵成,直把潘若微看得兩眼放光,“天啊小竹,你簡直太厲害了。”
“基本功而已啊,六姨可得趕緊練會了,明年我出門念書,子寧叔可不喜歡請保姆。”
潘若微笑眼中的崇拜剎那凝固,然後變成火燒火燎的尴尬,“喂,胡說什麽。”
“我可是說正經的。”湘竹兩手沾水,只好拿肩膀碰了潘若微一下,“六姨,內什麽,昨天晚上,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六姨——”湘竹拖長了聲音,“你就這麽報答你同盟軍啊,快,趁子寧叔沒回來,你說說昨晚到底怎麽樣了,不然……待會兒在子寧叔跟前我會踩地雷哦……”
潘若微實在拿她沒辦法,纖纖玉指往湘竹腦門狠戳一下,“你這丫頭,小小年紀不學好,昨天晚上什麽事也沒有!”
“啊?”
“信不信由你,我想你買藥應該很快,就陪你子寧叔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結果他睡到十二點你還沒回來,我聯系不到你,只好叫醒他,他往你同學家打了個電話,跟我說你晚上不回來了。”潘若微雙頰暈紅,眼睛卻坦然迎着湘竹的目光,“然後我們就各自洗漱睡了,一覺到天亮,怎麽,你滿意了嗎?”
“不滿意……”湘竹悲哀地望天,“我都不好意思叫他狐貍了,根本就是禽獸不如啊……六姨你得加油……”
“算了,小竹,我已經盡力了。”潘若微低下頭,無意識地攪着料理臺上半碗蝦仁,“其實昨天晚上,也不能說什麽都沒發生……”
湘竹驚回頭,挑蝦線的手不自覺停了下來。
“阿寧哥醒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他看了我很久,久得我都快以為他真把我當若然了。我沒說話,他也沒說話,我能看出來,其實他什麽都明白。真是的,連你都能識破,他還能不知道……”話說到這裏,潘若微反而不再羞澀,“後來他站起來,跟我說,若微,這個打扮不适合你,原來那樣就很好。”
“……後來呢?”
“後來就沒什麽了,我說你出去一晚上都沒回來,他就往你同學家打電話了。”
“就這樣你就放棄?六姨你傻啊。”湘竹十分的恨鐵不成鋼,“那狐貍有多悶騷你又不是不知道,喜歡我媽咪十幾年都不敢說還白白讓給莫子亭,根本就不要指望他會主動。其實依我看你們兩個的前景還蠻樂觀的,正常模式的莫子寧應該不由分說一早去杏圍把我接回來陪你,他自己在雲池待一上午,中午請我們在外頭吃大餐,下午送你去酒店。現在是怎樣?願意一上午和你單獨呆在一起——雖然看雲池演出錄像這麽無聊的事情只有他想得出來——然後讓你切肉,自己出去買菜,一點沒當你是外人,還有,也沒說送你回酒店住對不對?”
潘若微沒說話,眸中漸漸亮起的神采是最好的回答。
菱唇如蜜,黛眉如柳,洗去濃脂重粉的潘若微更見亭亭風骨,子寧叔沒有說錯,淡妝素顏最适合她。
“睡了?”莫子寧坐在軟墊上輕聲問。
“嗯,估計是太累了。”湘竹掩上練功房的門,不讓說話聲吵醒午休的潘若微,“趕了一天飛機,昨晚又沒睡好,我看她中午吃飯連打了好幾個呵欠——都賴你。”
莫子寧挑挑眉,沒搭理她,徑自在畫紙上塗塗抹抹。湘竹知道他是在構思韶音的下一部舞劇,現在韶音的演出劇目以原創作品為主,這兩年也引入了多位才華出衆的編導,可規模漸長,名氣漸盛,壓在他身上的擔子比原來只重不輕,年前夏樂那一場火災更是讓雲池遭遇了嚴重的財務危機,莫子寧在流動資金極為緊張的情況下堅持按原預算發放了所有團員的年終獎,自己卻差點真的去抵押房産。
這些湘竹不是不知道,她看莫子寧懸筆半天也沒畫出什麽東西,猜測他大概也心神不定,果然沒一會兒某人将紙筆往墊子上一丢,整個人仰倒下去。湘竹心中一動,往他身邊爬近一點,“哎,狐貍,六姨有沒有跟你說……她想在廈門定居?”
“有。”莫子寧看她一眼,“她還跟你說什麽了?”
“她說雲池和瑞薇的代理協議已經差不多都執行完了,她可以利用自己手上的關系全權代理雲池的境外演出,都不用另起爐竈,在雲池名下成立一個子公司就行。”
“還有麽?”
“她想明天開始找房子,在附近租一套跟我們做鄰居……”
“還有麽?”
“子寧叔!還租什麽房子啊,說不定沒兩個月就要搬回來了,你去勸她別租了……”
“你怎麽不勸?”
“我……我勸不如你勸管用嘛……”湘竹扮了個鬼臉搪塞過去,随即又問,“以六姨的財力買套房子不成問題,怎麽會去租?”湘竹盤算她很快會搬過來,潘若微卻絕對不敢這麽想。
“若微名義上是瑞薇的總經理,實際整個財務部都是楊荻的人,楊董事長一聲令下,若微一分錢都調動不了,她的信用卡擔保人是楊荻,珠寶首飾全在母親名下,自己平時又沒什麽積蓄,年前一回北京,楊荻就強迫她跟一個美籍華人企業家二代訂婚,她不肯,被切斷一切經濟來源,到廈門的時候,她身邊剩下不到一萬塊錢。”
“……三太太還真幹得出來……”湘竹乍舌。
“離開北京的時候母女倆都撂了重話,你知道,楊荻不是心慈手軟的人,包括對自己的女兒。至于雲池這邊,危機剛剛度過去,大家都還勒着褲腰帶過日子。”莫子寧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小竹,平心而論,你舍得六姨放着好日子不過,跟着我吃苦嗎?”
愛情兩個字,對三十多歲的男人和十七歲的少女而言,是完全不同的兩副面孔。
正如莫子寧說過的,兩個人最重要的不是在一起,而是有将來,愛情可以清透純粹,賴以相攜一生的感情卻不可能天真簡單。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拉埋天窗!
2013年的最後一天,祝自己和大家來年都開開心心,順順利利~~
☆、櫻花盛開
到這個時候,湘竹才隐隐約約地體會,潘若微所說的“我已經盡力了”是什麽意思。她總以為六姨太腼腆表達得太少太晦澀,可她不知道為這一份飄渺無望的感情,為了一個心心念念都是姐姐而不是自己的男人,潘若微斬斷的是母女親情,蓬勃事業,鑽石郎君,富貴生活,她幾乎放棄了她已有的和将來會有的一切,行裝裏背着全副家當來到鷺島,來到他身邊,求一段也許永不屬于她的姻緣。
“子寧叔,你不要這麽說,你說過你不是當年的阿寧哥,可六姨也不是當年的潘若微了。你了解三太太,難道她不了解自己的媽媽?你心疼她,難道她不心疼自己?如果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覺得和她在一起很勉強,那就明明白白告訴她,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你其實也向往過和她相伴到老的生活,那就不要用這些細枝末節的理由敷衍她。”
莫子寧不知何時已從軟墊上坐了起來,一雙琥珀眼眸深深地看着她,像看一個自己從未認識過的湘竹。
“子寧叔,因為愛你,六姨犯過錯,走過彎路,如果沒想清楚,她怎麽敢一錯再錯。還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雲池的困難只是暫時,以後還有光明前途,六姨怎麽會一直吃苦,你又怎麽可能讓你的女人一直吃苦?”湘竹越說越激動,不知不覺間已扯住了莫子寧的手臂,“子寧叔,謝老師跟我說,人生在世,不知道哪天就會有意外,能在一起每天都要珍惜。我覺得她說的很對,當年你要不當逃兵,可能今天媽咪就是你的妻子,我就是你的女兒,十八年過去了,好容易我們重新有機會了,你還要逃嗎?”
七年來,莫子寧第一次被她說得無言以對。
“還有雲池。”湘竹站了起來,十七歲的少女呈現前所未有的嚴肅,“雲池是你創辦的,将來也有六姨的一份,不能你說給誰就給誰,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到雲池幫你的忙,可六姨不能吃虧。”
莫子寧啞然失笑,“你小腦袋裏都在想什麽啊……”
“不許笑!我不信你沒想過。”
“我是想過,而且也跟若微說過。”莫子寧收起笑容,“她很高興,覺得我沒有虧待她的小外甥女,當然那時候……還早,我們沒聊那麽多,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我不會改變主意。”
“子寧叔……”
“小竹!”
練功房門随着一聲低呼而打開,潘若微站在門口,逆光的身影滄桑單薄,扶着門框的手微微顫抖,湘竹幾步奔過去,在她面前堪堪站定,兩個眉眼相似的美人兒就這麽相互凝視着,一個珠淚滿腮,胸口起伏,一個眼眶微紅,唇角卻明豔地揚起。
湘竹知道,潘若微聽到的絕不是一點點。
“小竹,雲池是阿寧哥的心血,我現在幫他,以後幫你,你要聽他的話,別讓他失望。”
“六姨——”湘竹嬌嗔,輕輕摘掉潘若微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靈巧身軀一閃便閃到她身後,避着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