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氣:“他是我導師最中意的學生,拿來當兒子看的,老爺子昨天一聽說,差點心髒病犯,吃了藥才緩過來。”
事情已經如此,宋曦明白心軟是他們家的通病,宋念也已經25歲,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這個姐姐也只能幹涉到這了。
安慰的話這種也是多餘,那是外人說的,她也不必要,只是瞥了眼妹妹囑咐着:“待會再進去,生病的人最不願意看見別人的眼淚。”
她在醫院這些年,這樣的人間慘事真是見的太多了,以致心底那把火焰慢慢熄滅,她都懷疑連火星子都沒有了。
宋念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回了厲北的病房,對着病房裏的男人強顏歡笑。
她并不知道厲北在她剛才走開的時間裏拒絕了醫生提出的化療方案,放棄了延長生命的最後機會。
厲北精神不錯,他似乎想通了些什麽,不再經常失神看着窗外,話也明顯多了起來,開始斷斷續續給宋念講一些他心底的繪畫理念。
一個藝術瘋子,到死的時候,腦子裏塞滿的還是他未能完成的藝術事業。
宋念哀傷地聽着,人死了以後,他的那些瘋狂想法也會灰飛煙滅,她知道,他說給她聽,與她分享,是希望那些想法能活着,傳遞下去,哪怕他有一天成了灰燼。
“小念,你知道的,一個偉大的畫家首先有一顆愛美的心,我記得大學第一堂課,老師跟我們說,不要急着拿畫筆,要畫畫,先有一顆感恩自然的心,發現美的眼睛,最後才是拿起畫筆。”
厲北聊起繪畫時神采飛揚,嘴唇含笑,令人差點忘了他正在被病魔折磨,他的視線向窗外飄遠了去,春雨已經落了半個月,整個城市都浸泡在雨水裏,萦繞着袅袅濕氣。
“本來,我現在應該在喀納斯的山裏,這個時間,阿爾泰山脈的雪一定還沒有融化,喀納斯湖畔安靜地就像天外瑤池,我這個凡人一定是心懷內疚,腳下的每一步,都在怕擾了神仙的清淨。”
“秋天還未落葉的時候,我一定是坐在鳴沙山上俯瞰夕陽裏的月牙泉,想象歷代的能工巧匠,是帶着怎樣一顆朝聖的心,踏上這滿是風沙的旅程,一筆一勾地描摹出他們心目中的極樂世界。”
厲北朝宋念溫潤地笑着:“知道嗎?我去了十幾次敦煌,每一次都有新的收獲,易經裏說,世事萬物無非三個字,理象數,每次我看到的象都是不同,我本來想用下半生悟其中的理……”
他停下,看了宋念好一會,最後拍了拍她的手背,似在托付:“我未完成的,你替我繼續吧。”
宋念的眼眶濕潤,但還是忍耐着沒有讓淚水掉下來,閃避着他追逐的目光,輕聲說:“我天資那麽差,師兄你還是自己悟吧,以後的日子長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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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就連倒水的手也在微微的顫抖,只聽見他笑了一下,說:“小念,你去過的地方還太少。聽師兄的話,多走走看看,每一次旅行都會有收獲。你啊,靈氣是有的,就是太懶!”
背對着厲北,宋念一顆眼淚再也忍不住倉皇掉下來,她匆匆說了聲“我去倒水”,便快步離開了病房。
晚上厲北父母先後風塵仆仆趕到,宋念怕自己受不了這相逢的畫面,拿起包就走了。
她沒有回家,而是撐着傘漫無目的地走在下雨的街頭,到最後,她才發現自己走到了一個社區,範初晴住的地方。
這個地方宋念只來過一次,半年前她看不過師兄失戀沉淪的邋遢樣,一個人跑到範初晴的樓下堵她,到了最後被範初晴激得出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
這輩子唯一一次像個潑婦一樣動手,打另一個潑婦。
驕傲了半年,到了最後,還是要來低頭求她,哪怕她想把那個巴掌打回來也好。
宋念覺得很諷刺,一個人站在一棵桂花樹下回憶那些亂七八糟的往事,斑駁的樹影擋住了她臉上的表情,她把自己藏在黑暗裏舔舐傷口。
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把宋念從回憶裏拉出來,擡頭一看,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從副座下車,打開後車座的門,扶着明顯喝醉的範初晴步出轎車,範初晴的腳步虛浮,勉強還能站穩,掙脫開年輕人扶着她的手,彎腰朝車內的人嬌滴滴說話。
“季總,麻煩你了呢,都怪我酒量不好……實在是案子被季總誇,心裏太高興了呢……”
車裏的男人也不知道對她說了什麽,哄得她媚眼生花,咯咯掩着嘴笑,最後年輕人上了車,她目送車子消失在夜色裏,隔得很遠還能看見她臉上的紅暈。
“初晴。”
宋念步出樹影,在範初晴欲轉身走進樓時叫住她。
範初晴驚訝地轉身看宋念,一時怔怔的,明白過來眼前站着的誰,臉就沉了下來,只有那些臉上的紅暈證明她剛才确實心情很好。
“是你?”範初晴捋了捋耳邊的發,“你來剛什麽?”
她冷哼一下,冷笑着:“怎麽?又想來扇我一巴掌?為了你那親親師兄。”
宋念走到她面前,眼睛掃過範初晴臉上的每一部分,畢竟是在社會這個大染缸裏摸打滾爬了兩年,最好的粉也遮不住悄悄爬上眼角的細紋,好在她有一雙學畫的手,懂得如何把自己描摹地楚楚動人眼角含春。
宋念靜靜地看着她,央求:“去看看他吧,他的身體不太好。”
“他最近心情不好,看到你,心情會好起來的。”
她停了幾秒,再度開口:“初晴,你是他最愛的人。”
酒醉的女人表情驀地僵了僵,現出一絲迷茫,下一秒,眼神變得極為狠厲,象是要把宋念吞下去似的說:“宋念,你少給我來這套!”
酒精讓她咄咄逼人,範初晴一身酒氣地靠近宋念:“你少在我面前擺出一副天下就你最癡情最無辜最體貼的模樣,我看了惡心,惡心!”
“宋念你這個可憐蟲,厲北不愛你,又是替他出氣又是替他挽回我,啧啧啧,你是情聖啊,”她仰天一笑,表情張狂,“倒顯得我範初晴是個黑心腸的壞女人了。”
宋念深呼吸了一口氣,依舊用平靜的語氣應道:“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別多想。”
範初晴“嗤”地笑出聲來,笑得前仰後合,然後直起腰看着宋念,眼神嚣張:“宋念你這個人,同學做了這麽多年,我們都變了,你卻還和當初一樣天真透着傻氣。”
“我啊,真的是個壞女人呢,”範初晴輕佻地看了一眼宋念,嘴角沾着得意的笑,“還記得厲北的妹妹死了,他關在房裏不吃不喝通宵畫畫三天三夜被你發現,最後送到醫院的事嗎?”
宋念怔了怔,不知道範初晴要說什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當年厲北心愛的妹妹車禍去世,厲北整個人幾乎垮掉,葬禮之後把自己關在畫室裏,瘋狂地畫畫,每張畫的主題都是他的小妹妹,她耍賴、她和他躲貓貓、她不肯吃東西、她睡得像個天使,厲北瘋了一樣畫着妹妹的音容笑貌,直到他的身體提出抗議暈倒在畫室裏。
而她,當時怕他想不開,守在畫室外三天三夜只睡幾個小時,直到發現他暈過去,而在把他送到醫院後,她也體力不支躺在醫院輸液,那天,還被她姐姐臭罵了一頓,罵她真是為愛情昏了頭腦。
她那時跟範初晴還是好友,範初晴雖然有時愛在班上出風頭,不顧及她的感受,但在她看來,她本性奔放熱情,還是一個不錯的朋友。
那一年厲北已經在學校任教,範初晴也經常拿自己的畫作向厲北請教,兩人還算熟稔,宋念怕自己不在,師兄又要幹什麽傻事,忙把自己的好朋友叫過來,希望能幫着照應厲北。
沒想到這次的事情以後,厲北突然和範初晴走在了一起,當宋念看到厲北吃着範初晴遞過來的蘋果,一臉柔情蜜意地看着她時,她整個人都傻掉了。
事後她試探着問厲北,厲北神秘地笑笑,直謝她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分,能為他帶來這樣一個微笑天使。
問範初晴,她也是甜蜜地笑,說,厲北睜開眼來看到我,說她是他妹妹為他帶來的天使。
宋念當時捶足頓胸,只恨自己不是他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
想起當初那不堪的往事,宋念突然警覺起來,這中間,也許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範初晴飛揚着嘴角,一副勝利者的嚣張姿态:“你是不是很好奇你把厲北送到醫院三天不吃不喝守着他他出院以後反而沒怎麽感激你?”
她撲哧一笑:“我啊,告訴厲北,我怕他想不開,在門外守着他三天三夜不敢合眼,為他流了不知道多少眼淚。”她哈哈大笑,“宋念你知道嗎?正巧呢,那幾天我都在和人通宵唱歌慶祝當上了學生會主席,我的黑眼圈很重很重,厲北他根本沒有懷疑,他還說,他做了個夢,他的妹妹派了個天使給他,見到我,他馬上就信了。哈哈哈。”
她食指戳了戳呆若木雞的宋念:“我騙他的時候,你這個小可憐蟲,還在同一幢樓裏挂鹽水呢,我每次想到都覺得好笑。”
宋念直愣愣地盯着範初晴,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過了好一會,她才清醒過來,火山爆發一樣猛地推開了面前的範初晴,顫抖地怒吼着:“你卑鄙!你怎麽可以這樣!!!!!”
宋念完全說不出話來,她的吼聲裏有滿滿的不甘和不解,卻半個字蹦不出,下一秒委屈的淚流了下來,死死瞪着被推後趔趄着退了好幾步的範初晴。
範初晴終于站穩,眼神發狠地回頭瞪着宋念,酒精讓她渾身沸騰,她騰地沖了上來,以更大的勁把猝不及防的宋念推倒在地。
一時間,木了的宋念終于找到一絲活着的感覺,她感到了疼,手疼,屁股疼,心疼,她整個人坐在水窪地上,眼睜睜看着範初晴踉跄地走向她,涼薄的唇開啓,一個字一個字蹦出她心底的狂妄。
“怎麽?想跟我打架?呵,你還嫩點。”
“我現在把那個窮光蛋還給你,你一片癡心,那笨男人會回到你手裏的。”她拍拍胸口,擡着眉恣傲一笑,“至于我呢,求你們別來煩我了,OK?我快要做和潤的總裁夫人了,所以我拜托你,下次見到我就當不認識,我們以後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記住了!”
範初晴扭着腰走進樓裏,留下宋念一個人坐在雨後的水窪地上一動不動,等電梯的時候,她偏頭遠遠朝宋念輕蔑地瞥了一眼,然後一臉勝利者姿态地走進電梯裏。
宋念坐了一會,感到腳涼手涼,慢慢地撐着手站了起來,動作慢得像生了鏽的機器,好像下一秒,整個人就會支零破碎。
她擡起頭,仰頭看着前方大樓裏明亮的燈光,薄唇輕啓:“你說的對,我們确實是陌生人了。”
她嘴邊是一抹殘酷的笑,如夜色裏正在盛開的冷豔花朵,“對于一個陌生人,我還內疚什麽呢。這是你欠我的。”
“這一次,該輪到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你們大概對妹妹的故事比較感興趣吧?接下來幾章都是妹妹的戲~~勾引高富帥進行中~~~
☆、9宋念二(2)
周五的晚上,季柏堯把車開到這個城市最繁華的一條街上,表弟尹亮投資的酒吧還有一個月就要開張營業,這家夥心思活絡又愛玩,只不過快結婚了,未婚妻管得嚴,也虧他想得出開酒吧的念頭,以後去酒吧也就名正言順了。
尹亮似乎對自己的這次投資格外重視,天天在他耳邊吵,誇自己的酒吧裝修有多麽的別具一格,在A市更是獨一無二,一定邀他過來看看。
他不信,這家夥倒急了,硬是要他過來,梗着腦袋要證明他的酒吧就和他自己一樣,品味都是絕對一流的。
周五加了一會班,下班後季柏堯就去了,他跨進這家叫做“亂來”的酒吧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他站在門外了一會,注意到除了門以外的整面牆都被眼花缭亂的塗鴉占據,網絡用語透着年輕人才有的俏皮,相比于十幾米外裝修地華麗複古的一家酒吧,這家“亂來”可真算是标新立異。
季柏堯雙手抱壁在門外看了一會,啞然失笑,原來尹亮所說的別具一格是這樣的,與他想象的富麗堂皇甚至透着後現代感的酒吧風格相去甚遠。
對裏面的設計更加好奇,會是怎樣的亂來呢?
季柏堯頗有興趣地推門走進去。
占地不小的酒吧還在裝修中,燈光大開,季柏堯跨進門內就大開眼界,環視了一周後心裏嘆了三個字:真亂來。
基本裝修完畢,酒吧裏面根本沒有裝修工人,正在認真工作的是一群正坐在八字梯上打扮時尚的年輕人,手上拿着塗鴉噴頭,正對着面前的牆天馬行空地亂塗鴉。
基本上是兩個人負責一面牆,一個負責上面,一個負責下面,年輕人戴着鴨舌帽,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油彩污染地分不清原來是什麽顏色,年輕專注的臉上溢滿創作熱情。
環視了一周,季柏堯的目光停駐在左邊這面牆上。
這面牆完全不同于其他幾面滿是塗鴉的牆,相反,這面牆是散發着強烈的莊嚴的美。
那面牆上,畫滿了飄逸的飛天。
彩雲深處,身姿優美、面帶雍容笑容的飛天躍然于牆上,飛舞的長帶飄散于彩雲之間,飛天迎風而飛翔,變化無窮的飛動之美使整面牆活了起來,令人驚嘆之餘又心生敬畏。
這面牆完全由一個女孩子單獨負責,不同于別人的随性創作,她坐在梯子上,左手是調色盤,右手拿着畫筆,非常緩慢地勾勒着飛天多情慵懶的姿态,專注于筆下的每一筆每一畫。
季柏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面與衆不同的牆上,這時不知道從哪鑽出來的尹亮拍了拍他的肩,壓低聲音招呼道:“表哥你來了啊!”
他指了指所有正安靜創作的年輕人,把聲音再度壓低:“他們這幫人最煩吵了,一吵整面牆就毀了。”他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那面畫着飛天的牆和安靜的小姑娘,“特別是那邊,錯了一筆這牆就毀了。”
他又指了指右邊正在畫塗鴉的短發女孩:“喏,婉侬在那呢,一畫起畫來就六親不認了。”
季柏堯笑微微的,也覺得自己開了眼界,指了指那面飛天低聲問:“其他三面牆都是塗鴉,怎麽那一面是敦煌飛天,很奇怪啊。”
尹亮頗為得意地咧嘴笑,露出兩顆虎牙,炫耀道:“表哥,覺得有意思吧?”
“挺有意思。”
“亂來吧?”
“亂來。”
尹亮樂得猛一拍大腿,小小的“啪”聲,在鴉雀無聲的室內越發顯得突出,所有正在醉心于工作的年輕人停下手上的動作,齊齊回頭朝他們這邊看過來。
夏婉侬暴跳如雷,河東獅吼道:“尹亮!!!!”
被她一吼,尹亮立時成了軟腳蝦,戰戰兢兢地雙手合十,求饒着:“侬兒我錯了錯了,”他只好把季柏堯推了出來,“這不我表哥來了嗎?他很好奇咱們酒吧的設計,”他指了指那面飛天,“特別是那一面。”
夏婉侬也看清他身邊站着的季柏堯,馬上收起惡婆娘的嘴臉,抱歉地笑:“啊,表哥對不起啊。”
她馬上指了指對面,“設計的事你們問宋念,畫飛天是她的想法。”
季柏堯早就在這群人回頭的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宋念,雖然兩人隔得有些遠,但視線膠在一起的那一刻,各自都很詫異。
夏婉侬放下手中的活計,撂下句“大家休息會吧”,引着季柏堯走向飛天那面牆。
她熱情招呼:“表哥,這是宋念,我大學同學。”
她朝梯子上的宋念招招手,活潑小袋鼠一樣跳了跳:“宋念宋念,看見這帥哥沒?我們尹亮表哥。”
宋念坐在梯子上朝季柏堯腼腆地笑,笑容裏有不易察覺的尴尬,簡單地打了個招呼:“您好。”
在場其他兩人都不知道他們之間的芥蒂,尹亮跳出來嚷嚷:“宋念,你快給我表哥講講你這面牆的創意,我表哥好奇呢,你也再給我說遍,你上次說的我給忘了,哎,你們藝術圈的人說起話來不容易讓人懂,我真是太煩惱了。”
宋念噗嗤捂着嘴笑,坐在高高的梯子上,穿着寬大沾了油彩的牛仔吊帶褲,頭發随意地捆在腦後,随性地像個自得其樂的孩子。
聊起她正在創作的這面牆,她的眼睛倏地就亮了,滔滔不絕起來:“這有什麽難理解的。你這間酒吧不是叫亂來嗎?你瞧瞧其他三面牆,塗滿了亂七八糟的塗鴉,這是一種發源于紐約的西方藝術,是無拘無束高度代表自我的藝術,牆上藝術。”
她又拿畫筆指了指自己的這面牆,問尹亮:“看,這面牆上是什麽?”
“飛天啊。”尹亮有些莫名其妙地答。
“對,飛天,一想到飛天呢,大多數人會聯想到敦煌莫高窟,古代畫匠在壁畫上描繪各式各樣的飛天,說到底,飛天也是一種壁上藝術,并且代表着東方美學的最高境界。”
季柏堯認真地用耳朵聽、用眼睛看,此時坐在高高梯子上的小姑娘侃侃而談,白皙的臉上甚至沾了一點油彩,但此刻,她臉上的表情專注生動,讓人有些移不開眼睛。
盡管是個頗有心機的姑娘,但并不妨礙此刻他對她的欣賞。
宋念還在說。
“酒吧的主題是亂來,所以我想體現亂來的藝術,那就是矛盾與美。讓東西方的壁上藝術在一個小空間裏沖撞,讓進來的每一位客人感到視覺上和精神上的沖撞,我為什麽說是精神上的沖撞呢?你看塗鴉藝術,它是極致随性推崇自由散漫的藝術,有時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行為藝術。但你看飛天,畫匠們最開始受印度和西域飛天的影響,在形神色上都受到嚴格的限制,從西魏開始,畫匠們開始嘗試創新融合,飛天的形象才開始有所改變,可以說,整個飛天的繪畫史是在原有理念上的逐步創新,每個改變都是小心翼翼的,相對于塗鴉,它是一種極為嚴肅的壁上藝術。”
她微昂下巴露齒一笑:“把這兩樣截然不同的藝術放在一起,你們不覺得很亂來嗎?”
宋念就像臺上的嘉賓,正在給底下的觀衆講述自己的瘋狂念頭,她話音剛落,在場三人,還有室內其他年輕人一起鼓掌,有男孩子甚至吹了一聲口哨助興。
掌聲中,宋念嘴角牽起,回頭朝牆上的畫面凝重地看了一眼,拿滿東西的手作勢也作勢鼓掌,輕輕感慨:“向前輩致敬!”
她把調色盤和畫筆遞給夏婉侬,爬了下來,滿臉期待地問:“您覺得怎麽樣?”
季柏堯避開她灼熱的眼神,佯裝認同地環視了一圈四周,然後點點頭:“給我上了一堂很精彩的美術課。”
他朝身邊的表弟自嘲道:“不過我這一身西裝領帶,似乎和這個環境有點格格不入。”
夏婉侬在中間大聲插了一句:“對對,表哥,我們的目标就是讓上班族把西裝領帶脫掉脫掉。”
“最好只剩下一條內褲出去。”
後邊的年輕人有人大聲接了一句,随即引起哄堂大笑,有人還附和,“走進來的是人,出去的是禽獸,這就是……”
“亂來!!!!!!!”
在場除了季柏堯之外的所有人異口同聲地大喊,年輕人鬧哄哄的聲音簡直炸開了鍋,引得三十一歲的季柏堯無可奈何地想:自己這個“老人”,才是真正的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他這樣微笑想着的時候,與宋念含笑的目光撞上,他下意識低頭,再擡頭時,見她已經移開目光,正笑盈盈地仰頭欣賞自己的作品。
飛天像下,她的眼裏滿是崇敬的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汗,昨個過節去了,忘記更了。
☆、10宋念二(3)
短暫的休息過後,衆人又開始繼續忙碌,尹亮被夏婉侬差遣買夜宵啤酒,臨走前拉住季柏堯悄聲說:“表哥你先別急着走,那幫藝術分子待會喝酒了以後興致很高的,最近還排了個舞要參加比賽,一直藏頭藏腦,今晚總算打算跳一回讓我開開眼了。”
尹亮擠眉弄眼:“別走別走,這夥人絕對只幹驚世駭俗的事,肯定開眼。”
聽尹亮這麽一說,季柏堯瞥了一眼遠處梯子上慢工細活描摹的女孩,還真不打算走了。
他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們的工作,只好站在門口,懶懶地東看西看,不過目光大多數都黏在那面散發東方美的牆上。
看天外飛仙,還有心無旁骛的姑娘,都是一種享受。
宋念畫完流雲般飄曳的衣裙,看了一會,突然意外地站了起來,季柏堯本來以為她要下來,沒想到她反而再攀上了兩階,整個人幾乎已經站在了梯子的最頂端,稍稍擡手就能夠到天花板。
她完全沒有做什麽安全措施,季柏堯不由替她冒冷汗,見她完全忘我,只是用筆不停蘸色,想也沒想就快步走到她的梯子邊。
宋念完全沒有注意到季柏堯就在下邊,擡手剛想上色,卻又覺得不對,回頭正想找別人幫個忙,卻在回頭之際,看到了底下梯子旁站着的季柏堯。
她愣了一下,脫口而出:“你怎麽在這?”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季柏堯站在下面是為了她安全着想,反而讓他走開:“你走遠一些,要是我掉下來,當肉墊的可是你。”
季柏堯也不打算顯露自己心裏那一星半點英雄救美的意思,半開玩笑着:“站那麽高,你不怕嗎?還是以為自己會輕功?”
“碌碌無名的畫手嘛,為了錢都能自己跑到你面前推銷自己的畫,這點高度算得了什麽。”
宋念落落大方地揭自己的糗事,口氣自然平常,還頑劣地笑:“而且你猜得沒錯,我跟這些飛天一樣,都會點輕功呢。”她指了指地上攤成一堆的畫畫工具,差使季柏堯:“幫我拿下,那最小號的毛筆……不是那支,裏頭還有支更小的……對,就那個。”
季柏堯瞅着手上細細的毛筆,不禁好奇:“這麽小支?”
宋念接過他手裏的筆解答:“接下來畫肉體部分了,只有細膩的線條才能勾勒出天外來仙的美感,相對于西方塗鴉的速成,東方藝術可是耗費時間精力的大工程啊。”
她端詳面前的祥雲美人,想了想,突然轉頭問季柏堯:“聊齋裏有個故事,你知道嗎?”
季柏堯不知所謂:“什麽故事?”
“畫壁。有個叫朱生的書生,有一天晚上夜宿寺廟,見到了一個壁畫。這個壁畫上有個貌比天仙的少女,據說是眼波流轉,攝人心魂。這個朱生看癡了,結果就跌進了畫壁裏,看見了畫上活生生的少女。”
季柏堯興致盎然地聽着:“似乎有這麽個故事,但結局也不過是如夢如幻一場空。”
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笑容本來明媚的宋念愕然了一下,而後才回過神來,依舊一臉陽光明媚:“所以說到底,過程美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她回過頭來滿心歡喜地欣賞自己只完成一半的畫作,噗嗤笑了一下:“我只是覺得,歷朝歷代那些在敦煌裏的畫匠,天天面對這些壁畫上美輪美奂的仙子,回到家,會怎麽看待自己家裏的胭脂俗粉?”
季柏堯不以為然地搖頭笑:“這個問題,我作為男人最有發言權。”
“嗯?”宋念一臉好奇地居高臨下望着他,表情純真,“你說說看。”
“不過在我發言之前,你先坐下來,請照顧我這個容易頭暈眼花的老人家。”
聽他這麽揶揄的口氣,宋念很受不得了的向上翻了翻白眼,然後還是乖乖坐在梯子上洗耳恭聽。
“說吧。”
“我的想法是……”季柏堯笑着停了一下,賣個關子:“對于男人來說,能夠撫摸到的鮮活肉體,遠比大漠裏那些冷冰冰的壁畫,來得更有誘惑力。”
這麽坦陳□的回答讓宋念的臉明顯紅了,撇了撇嘴角,舉手做投降狀:“好吧,我錯了,我找錯聊天對象了。”
季柏堯臉上的笑容擴大,挑了挑好看的眉:“你是該找個同樣天真的小姑娘,然後聽她說‘是啊,我也覺得那些畫匠會愛上畫壁上的美人’。天真到天荒掉老也挺好的。”
他的口氣滿是揶揄,宋念挺直坐正,高高地斜看他,不服氣地強調:“我才不天真呢。”
季柏堯佯裝恍然大悟,逗小姑娘:“哦,我怎麽忘了,你還會自己畫畫自己推銷呢!”
季柏堯壞笑的表情就像年少時隔壁那個老是惹女孩子哭的壞小子,宋念又翻了翻白眼,佯裝氣呼呼地說:“啊,太氣人了,你等着,我還會騙你再買我的畫的。”
“小騙子。”季柏堯輕輕動了動嘴巴,聲音完全被背後的歡呼聲蓋過。
是尹亮買夜宵回來了。
宋念沒有聽到季柏堯說什麽,她只見到梯子旁的惡劣商人動了動嘴巴,說了幾個字,心想必定是什麽“我才不會再上當”之類的話。
她也餓了,興高采烈地爬下梯子,沖入搶食的隊伍。
年輕人都餓狼一樣争先恐後搶着肉串,尹亮也完全沒有老板樣子,猴急地沖進去搶開了,豎着眉毛嚷嚷着:“哎哎,給老子留點羊肉串。”
叫阿熏的年輕人嘴裏已經塞了一堆肉,噴着口水說:“羊肉串全在你手上好不好?”
“啊,錯了,錯了,給我留點雞排雞排!老婆,快上,這些兔崽子把雞排全搶光了!”
宋念搶了好幾串烤串過來,拿了一串給季柏堯,眼睛亮晶晶的:“喏,給你,謝謝你買了我的畫。算我請客感謝。”
季柏堯哭笑不得:“你請客,花的還是別人的錢?而且……”他拿着烤雞串看個半天,“我幾萬塊就換來一個肉串?可真是大方的姑娘。”
“我很窮啊,你想吃飯找孫約翰啊,你們奸商對奸商,一定有很多話講。”宋念一副天經地義的表情,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又擡手分了一串給季柏堯:“喏,再給你一串好了。我真的很大方了。”
季柏堯也不管地上髒不髒,優雅地坐在宋念旁邊,剛想接,宋念手倏地縮了回來,把雞排換成了羊肉串,嘴裏嘟囔着:“不行,我愛吃雞排,喏,給你羊肉串吧。”
季柏堯看着身邊大塊朵碩的小姑娘,嘴邊是一抹無可奈何的笑容。
衆人啃肉啃得熱火朝天,間歇喝一口啤酒,可真是人間美事。宋念又沖上去搶最後的肉食,臉上長滿青春痘綽號山貓的男孩兒也作勢上來要槍,宋念使了詭計,突然指着前方叫:“啊,好大一只貓。”
山貓下意識分心擡頭往前看,就在這間歇,宋念已經眼疾手快地搶了剩下的幾串肉,山貓上當,撲上來就要追她。
“啊啊,宋念還我肉。”
“救命啊,有只饞貓在追我啊。”宋念邊跑邊把肉塞進自己的嘴巴,跑到季柏堯身後,笑得前仰後合。
沒吃到肉的山貓氣急敗壞,使勁啃肉的尹亮又被夏婉侬踢出去繼續買肉喂狼了。
宋念坐在季柏堯邊上啃肉,油膩膩的手又遞了一串給他,“喏。”
“這麽大方?”季柏堯笑眯眯接過,這種油炸食品他一年也吃不上幾回,今晚卻興致極好的吃了好幾串,也許因為放松的周末即将來臨,也許因為烤肉确實很香。
他不願意相信是因為身旁這張飛揚的笑臉。
他偏頭看她津津有味地吃肉,文雅地咬了一口嚼着,淡淡指出:“女孩子不會在男人面前這樣吃肉。”
宋念誇張地咬下一大口肉:“那是因為她們不用畫畫。”她朝他擠眉弄眼了一下,“相信我,肚子很餓很餓的時候她們就會發現,肉食遠比男人美味。”
季柏堯悠閑地環視四周,“是啊,男人的骨頭太硬,很難啃。”
這一次宋念頗為贊同地點點頭,含糊地應着“對對牙齒會壞掉”,她嘴邊沾滿了油,季柏堯從西裝裏掏出手帕遞給她:“擦擦嘴吧。”
宋念怔怔地盯着那手帕,再擡頭看看季柏堯,遲遲不敢接。
季柏堯揣度了一下她的想法,忙解釋:“新的,沒有用過。”
宋念脫口而出:“你居然随身帶手帕!”
季柏堯莞爾一笑:“紳士都有手帕。”
宋念擡着下巴很不服氣地反駁:“紳士才不會對一個小姑娘說,對不起小姐,一般我只給我的訪客三分鐘時間,我想你已經超過了。”
“口水不要亂噴,噴出來的都是油。”
宋念狠狠瞪着他,季柏堯笑容更深,很享受這種與人玩嘴仗的感覺,這才正經道:“僞紳士才更需要裝啊不是嗎?”作勢把手帕縮了回去,“不要就算了。”
宋念一把把手帕搶到手上,惡狠狠的表情:“愛馬仕的手帕呢。”
她把昂貴的手帕湊近到鼻尖,享受般地眯起眼睛聞了聞:“好香。”
“嗯,那是我身上的味道。”身邊的男人一臉惡劣的笑,“謝謝誇獎。”
宋念惱羞成怒,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