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桃花依舊笑春風
☆、桃花依舊笑春風
一年後,青峰崖蝴蝶谷。
卓北衫拎着下山打的酒,一屁股坐在羅彩衣的墓碑旁,仰頭一口口喝着。緊挨着羅彩衣墓碑旁的那座墓,是他母親虞蘭兒的。
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如今都長眠在青峰崖上。陽光正好,稀疏透亮的日光從指縫間漏出來,屋內傳來篤篤篤的伐木之聲,卓北衫擦了擦嘴,抻着脖子向裏屋喊:“你再動靜大點房頂都要震塌了,修個屋子至于嗎!”
他嚴重懷疑屋裏那人根本不是在修屋子,只是找個事情洩憤罷了。
果然,話音剛落就見樂疏寒拎了把斧子從祠堂裏走出來,見他雙頰通紅,一身的酒氣皺了皺眉,捏着鼻子道:“重做承重支柱,不使勁兒砍得下來麽?倒是你,整天醉生夢死躺在墓地裏,到底準備幹什麽?”
“我要走了。”
“什麽?”
卓北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扶着羅彩衣的墓碑直起了身,這才收斂了臉上三分不羁的笑意,望着他道:“青峰崖上的人該走的都走了,該散的也……”
提到這個,樂疏寒眼底浮現出一點落寞的情緒。他們這一年裏忙忙碌碌,在一年前那場惡戰後急于将蝴蝶谷修繕成原來恬靜安逸的模樣,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填補兩人心中那個不可觸碰的巨大黑洞。
羅彩衣和虞蘭兒死在卓北衫眼前,可喬展至今都沒有半點音訊。樂疏寒曾一遍遍地下山去找,只找到了他爹的屍首,卻沒有阿展的。
按理說,不見屍體也許是好事。可若喬展真的沒有死,這一年裏他為什麽不回來找他呢?
樂疏寒想不通。
想不通,所以煎熬。
非得時時刻刻做點事情讓自己忙起來,才能驅散心口壓着的那份綿延不絕的隐痛,可也只是片刻罷了。
夜深人靜時,他還是會想起喬展。想起他們曾經點點滴滴的過往,好的壞的,盡數浮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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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北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望了眼身後兩座墓碑,嘆道:“我陪了她們一年了,是時候該離開了。”
樂疏寒問:“你要去哪兒?”
卓北衫苦笑:“天下這麽大,四海為家呗。況且還有翎花戲臺那一攤子事等着我呢,一大家子人要張嘴吃飯,我當老板的,總不能丢下他們不管。疏寒,你還要繼續……”
還要繼續等那個,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人麽?
話到嘴邊,卓北衫卻問不出來了。他看見樂疏寒篤定地點了點頭,垂了眼眸沉聲道:“祠堂還沒有修繕完,那場大火燒毀了太多東西,我總不能讓他回來看見這裏一片狼藉……”
樂疏寒嘴角一抹苦澀的笑:“阿展沒有地方祭拜故人的話,會怪我的。”
喬家二十九位的牌位他已經重新用木頭雕刻了一份,當然也有藺柏風的。唯獨将樂松羽的牌位放在了祠堂外,實在是沒有臉面将他爹帶入祠堂,那是對逝去之人的大不敬。唯恐沖撞了先魂,于是在一年前找到樂松羽的時候,他就将父親葬在了山腳下,一個遠離蝴蝶谷的偏僻地方。
日上中天,二人一同吃了頓飯,樂疏寒負手站在青峰崖上,目送卓北衫下山。那人手持淩霜劍坐于馬上,還不忘拎着那半壺酒,依舊是初見時的青衣長衫,一路哼着小曲兒,卓北衫沒有轉身,只擡手向後揮了揮,喊了句後會有期,便消失在山林深處。
“後會有期。”
樂疏寒又在蝴蝶谷待了半年,眼見祠堂最後的修繕工作也已竣工,喬展依舊沒有回來。
他跪在祠堂,面對着喬家親族,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落鎖退了出去。冷光劍放在院門口那張石桌上,那裏曾是喬展第一次給他試藥的地方,樂疏寒背起行囊,出門取了劍。
一只銀蝶被他穿了紅線做成了裝飾墜在劍上,樂疏寒環顧四周,這裏有他這輩子最珍貴的記憶,最愛的人,如今要離開,不由心生幾分感慨。
“阿展,我要回長安了。”
樂疏寒望着遠山蒼翠,面向青峰崖那日他墜落下去的方向,輕聲道:“回長安城郊外的那個小屋,你知道那兒的,我們兩個在那裏住過一晚,我會去那裏等你,你若有一天回來了,一定記得要去長安找我。”
風中一聲嘹亮的馬嘶,樂疏寒長鞭一揮抽在馬臀上,揚起一路飛塵。
“只要沒有親眼見到你的屍體,我就不相信你真的死了。所以我會一直等你,等到你回來,無論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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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晉陝總督府。
一名老者身着郎中袍俯身在床前,伸了一只手去探床上那人的脈搏,摸了一會兒又開始捏他整條右臂。
側過頭問:“喬公子可有感覺?”
喬展搖了搖頭:“沒有。”
客房裏除了兩個服侍丫鬟再沒別的人,喬展見郎中一副有話難言的模樣,收回了自己的胳膊,擡眸道:“您有話不妨直說,我這條胳膊是不是廢了?”
許是喬展沉靜如水的模樣太過淡然,仿佛是在讨論一件與他無關的事。郎中心中不免愧疚幾分,他才是給人坐診瞧病的那個,怎麽反倒叫病人來安慰他?
老人家一驚,忙擺手:“不至于不至于,喬公子您可千萬別往壞處想,好歹已經養了一年多,現在沒感覺不代表以後都沒感覺。依我看吶,再恢複個一年半載,縱使日後提不得重物,維持正常的吃飯生活應是不成問題的。”
“是麽?”
喬展往右臂上望過去,這條手臂像是死了一樣的不停使喚,哪怕是偶爾動動手指的動作,對他來說也是難于登天。
他默默嘆了口氣,讓郎中退了出去。
一年前,他從青峰崖頂墜落。衣衫挂在了一棵陳年老樹枝上,身體被連帶着調轉了方向,滾進了半山腰一個黑漆漆的山洞裏,再醒來的時候,人就已經遠在山西的總督府裏了。
那時他重傷未愈,長生藥之事尚未平息,仍有不死心的江湖人士蠢蠢欲動,藺北川為了保護他的安全,索性将他留在總督府裏養病。
如今一年過去了,眼見着身體漸好,喬展卻發現自己出不去了。
藺北川是個使軟手腕的人,他看中喬展精通藥理,又學成了藺柏風一身絕技,這樣一個人留在這裏,能讓他時常想起弟弟在世的那些時候,偶爾也會讓喬展說些藺柏風的故事給他聽。
漸漸的,藺北川便萌生了将他收歸麾下的想法。而喬展,他深知藺家對他有大恩,藺柏風當年救他一命,藺北川又救他一命。他實在不好當面拂了總督大人的好意,婉言謝絕過幾次,都被藺北川以讓他好好養傷為由推了回去。
這深宅大院,喬展越住越焦慮。
他像只被困住手腳的金絲雀,渴望着高牆外的自由世界。喬展和藺柏風一樣,不是個能适應官場生活的人,他散漫慣了,而這裏最是需要守規矩的地方。盡管藺北川破例允許他可以按自己的方式來活,可總督府畢竟是官員居所,旁人面前他又怎能半點面子都不給藺北川,裝也總是要裝一裝的。
喬展翻身躺回床上,他只覺得這一年多過得身心俱疲。好想回蝴蝶谷去,回樂疏寒身邊,也不知道他人現在身在何處,有沒有傷心,亦或是,已經将他忘記了?
“疏寒,你到底在哪裏?”
喬展用被子将頭蒙起來,整個世界陷入漆黑。他曾幾次委托曹旭去蝴蝶谷找人,也曾寫信派人送出去,一次一次都像石沉大海般杳無音信。
聯系藺北川前後想留下他的态度,恐怕他們根本就沒有去蝴蝶谷,他的那些信也并未送到樂疏寒手中。喬展捏緊了拳頭,在黑暗裏皺起眉頭,他這算是……被軟禁了嗎?
可他不是藺柏風。
就算藺北川覺得虧欠了弟弟什麽,也不該将這些東西還在他身上。他還有想見的人,想去的地方,想看的風景,總不能将這一輩子的漫長生命,都替藺北川彌補了他對弟弟的虧欠。
他必須得走。
思考了幾日,喬展伏案給藺北川留了封長信,信中盡是感謝救命之恩的肺腑之言,同時也将自己所思所想全部流于紙面上。
将信置于房中,收拾了些細軟,靜待夜深人靜時。這一年多來,侍衛們似乎也知道他重傷,功夫算是廢了一半,也沒想過喬展真的會有那個逃跑的能力。可惜,他廢的是手,不是腳。
飛檐走壁的水平與一年多前無異。
還有那出神入化的易容術。
月上中天,有一黑影像羽毛般輕輕掠上了八角房檐,那根羽毛在風中站了一會兒,又随風飄起,沒入了濃墨般的夜色深處。
出了總督府,喬展往郊區驿站處借了一匹馬,迎着晚風深深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唇邊總算有了點笑容。
他策馬揚鞭,連夜趕往長安城。
在他還是蘇小蝶時,樂疏寒就曾與他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們走散了,你要記得,回到這個院子裏等我,不管多遠多久,我都會回來找你。”
那個長安城郊外的小木屋。
他從天黑走到天亮,又從天亮奔波到天黑。幾天裏不知換了幾匹馬,可回歸激蕩的心情卻一日比一日更強烈。這份強烈的感覺燒灼着喬展的心,他幾乎不眠不休,只奔着長安的方向狂奔。
那座城外,有他愛的人。
又到黃昏,喬展下了馬。
褪去一身風塵仆仆,他獨自一人靜悄悄牽着馬踏進了這座久違的小院。院中陳設跟他離開那日一模一樣,只有廚房煙囪裏飄出青白色的煙。
樂疏寒真的在這裏!
胸腔裏那顆心髒跳得很快,捏着缰繩的手因為激動微微顫抖着,喬展伫立在院中,一時不知該如何進去。
樂疏寒從外買菜回來時,擡頭就看見一人一馬伫立在院中。馬是黑鬃馬,人是……
心中有個瘋狂的猜測,樂疏寒靜默着沒有出聲,生怕這又是他自己幻覺裏的一場夢,他揉了揉眼睛,伸手推開院門緩步走了進去。
這人的背影太過熟悉。
他身形挺拔,一身雪青色長袍,最外面還穿戴了件黑色披風。只有袖口幾只繡上去的銀蝶,在夕陽中熠熠生輝。
聽到動靜,那人轉身回眸。
樂疏寒看見了那張讓他日日夜夜魂牽夢萦的臉。
二人站在兩處對望,誰也不敢貿然打破這份久違的寧靜。直到禽舍裏的雞又開始咯咯咯地亂叫,喬展才回了神。
他一開口,竟覺眼裏的淚要落下。
“有粥嗎?”喬展上前一步,“我跑了好幾天才找回這裏,現在好餓。”
“阿展……”
樂疏寒抑制不住激動地心情,丢下手中的菜簍,直接撲上去擁住了他。空虛了太久的心瞬間就被填滿,他頂着泛紅的眼眶,伏在喬展肩上道:“當然有,我現在就去給你做。”
他拴了馬,拉着愛人的手進屋。
兩人都有太多的話想跟對方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膩在一處互看着微笑,喬展這張臉就算看一輩子也是看不夠的。
幸好他回來了,他等到了。
吃飯的時候,樂疏寒見喬展右臂低垂着,左手從碗右邊拿起了筷子,夾了一塊筍絲丢在他碗裏讓他吃。
樂疏寒頓了頓,擡頭問:“你什麽時候學會用左手吃飯了?”
喬展悶頭喝湯:“很早就會了。”
他不願意跟樂疏寒過多讨論這個問題,在總督府的時候,一開始本就是怕他擔心,在信裏才沒提這事的。
樂疏寒的目光落在右臂上,想起一年前曲華戎毫不留情在他肩上刺的那一劍,立刻就明白了。
知道他不願提,樂疏寒也沒逼他,只是默默地為他添了幾筷子菜,這小小的動作又惹得喬展敏感地擡起頭來望着他,沉聲道:“疏寒,我不想你這樣同情我。”
即便這條手臂永遠都好不了,他也想靠自己的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而不是真的把自己當個殘廢,什麽事情都要讓別人來幫忙。
樂疏寒也道:“我沒同情你,我也清楚以你這樣的性情什麽事都可以獨立完成得很好,只是……”
他伸手握住了喬展冰冷的右手。
“我希望你累的時候,要知道身邊還有一個我。這麽多年了,阿展,我不想你什麽事都自己憋在心裏消化,我也是個男人,我可以幫你分擔。”
喬展淺笑:“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是夜,星月漸隐。
簾外,驟雨急落。
屋內,一室纏綿。
喬展揚起修長潔白的脖子,額頭上的汗珠滾落在枕上。身後人強烈的撞擊惹得他驚呼出聲,紅着耳根道:“疏寒,你抱着我吧,我手臂沒力氣了,快要撐不住了。”
樂疏寒一笑,将人向後一拉,讓喬展直接背對着坐進了他懷裏,他笑:“是我的錯,忘了你手臂上有傷,還讓你費了這麽多力氣,真是不應該。”
“呃……你!”
他掰過喬展的身子,吻住了他的唇。
阿展,這一生一世,我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