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青峰崖很高,只見雲霧不見底。
喬展就站在崖頂,站在夕陽裏,孤獨的背影薄得像一張紙,仿佛随時都會被山風吹落。他的心,卻似早已墜落崖底萬丈深淵之中。
臉頰上淌過濕鹹的淚,直流到腮邊。記憶裏像這般放肆地哭還是在藺柏風跳崖之後。沒想到歲月流轉,過了這些許年竟會因仇人之子的一念之舉而牽起翻湧的情緒,往日破碎的畫面彙聚成滔天巨浪翻山倒海而來,一瞬間擊潰了堅不可摧的心防。
直到此刻才恍然明白,樂疏寒這個人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他在,他就有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氣魄;他若不在,他便六神無主失了方寸。
可喬展救不了樂疏寒。
即便是蝴蝶谷主,想要煉就解毒秘方也是難如登天。站在高處吹着冷風,他才真正理解了藺柏風昔日的絕望。
那是一種滲入四肢百骸的無力。他們嘲笑天風堂與天鬥,妄圖逆天改命。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做這樣的事?
嗤笑旁人的癡傻癫瘋,殊不知,一旦将死之人換作是自己所愛親眷,任誰都無法輕松釋然,也會不自覺地去做蚍蜉撼樹的傻事。
“阿展。”
輕柔的一句散在風裏。
喬展揩掉眼角的淚緩緩轉身,幾绺青絲随風淩亂飛舞着,頂着通紅的眼睛看他時,對方也正含情脈脈地望着他。
若說陷入兩難之境的糾結,不僅他有,樂疏寒亦然。一邊是斬不斷的真情,另一邊家族無法更改的命運。
遠方天空上有一排歸雁驚叫着掠過。
“人們都說愛一個人不難,想愛而不能愛才最難。”
樂疏寒迎着山風上前,與喬展相對而立,輕輕擡了手,指腹貼在他臉頰上摩挲,拭去殘留的淚痕:“……叫人輾轉難眠,操碎了心神,使勁全身力氣也只能換來南柯一夢,我如今深以為然。”
“你不是沒有選擇,”喬展承認自己這些時日以來一直遷怒于他,可心底再怎麽恨也從未想過要樂疏寒去死,他舍不得這個人:“我給過你選擇叫你下山去,你若那個時候聽我的,事情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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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叫選擇麽?”
樂疏寒的手垂了下去,望着天邊漸落的夕陽沉沉出聲:“對我來說,那才是條真正的死路。阿展,你要我看着你跟我爹日後同歸于盡,不如一刀殺了我,至少死在你手裏,我心裏還舒坦些。”
那畢竟是他爹,樂疏寒明白殺人償命的道理,可若事情真發生,他不知道自己從情感上能不能接受那個結果,又能接受多少。
他擡眸凝望着喬展,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胸口,鄭重道:“我不想樂家那晚的事再重演,至少現在,在蝴蝶谷,我對你的感情是純粹的,是一心一意毫無保留的。一條命,抵不了你們喬家的血海深仇,但這是我能給你的全部。”
覆在他胸口的手感受着胸腔裏那顆心有力的跳動,樂疏寒在那個深夜毅然決然為他擋劍的畫面又在腦海裏浮現,他倒下的時候,似乎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如今回憶起來仍心有餘悸,喬展合眸又緩緩睜開,收回了自己的手,他害怕,害怕到不敢觸摸樂疏寒那顆心,害怕胸腔裏規律的跳動節奏會有一天在他面前停止。
“我不要你的命。”
喬展再次哽咽:“為什麽你總是喜歡自作主張,你問過我想要什麽嗎?”樂疏寒在感情裏總是這般橫沖直撞,愛了便窮追猛打。要為他犧牲,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把藥喝了。
從頭到尾,喬展都像個木偶一樣被他擺弄來擺弄去,随着他的情緒起伏而心神不定,随他喜,為他憂。
樂疏寒道:“你想要什麽?”
他步步緊逼:“阿展,你說需要一個試藥的人,我來替你試。成了,皆大歡喜;敗了,我本就欠你的,你也不必愧疚,這不對嗎?”
“當然不對。”
喬展紅了眼眶,他攥緊了拳頭,最終還是按捺不住磅礴洶湧的情緒,像決堤洪水般剎那間沖破心防,聲音變得喑啞,望着樂疏寒那張萬年不變的雲淡風輕的表情,聲嘶力竭地吼出聲:“樂疏寒,你當我是什麽,一個沒有心的只知道報仇的傀儡?一旦試藥失敗,你會死的,你死了,我怎麽辦?!”
此刻,他只覺五髒六腑都透着悲傷與絕望。那是這麽多年來壓在心底不可言說的劇痛。
喬展的一生一直在失去。
失去父母親眷,失去最愛的師父,失去相依為命的杜鵑,即将離開的徒弟,還有眼前這個說愛他,卻毅然決然喝下毒茶的男人。
眼淚潸然如雨下,他哭了。
樂疏寒眼中驚痛的情緒來不及收,他望着喬展的淚,鑽心一樣的疼。
“死有什麽好怕的,我也想死。”
喬展慘笑着向後踉跄了幾步,腳步虛浮:“可是我死不了,我得背着所有這一切往前走,替我父母報仇,替師父報仇,替杜鵑讨回公道,救彩衣的命,救你的命……”
“你們把期待都壓在我身上,把命交到我手裏,然後随随便便說一句成了皆大歡喜,不成也不怪我。”他眼角含淚,苦笑着出聲:“可真偉大,不僅偉大而且通情達理。但是我怎麽辦?手上背負這麽多條人命,整天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活着,快喘不過氣了。”
喬展望着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幾乎是求救般地哽咽開口:“樂疏寒,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胸口淤積的情緒讓喬展窒息般的難受,他快要撐不下去了,只想有一個人能來幫幫他,或者只陪着他也好。
樂疏寒連他最後一點渴望也剝奪了。
他活在這世上,究竟還為了什麽。
恍惚之間,喬展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驅散了山風拂身的冰冷,他第一次在白日清醒時回抱了他,樂疏寒的胸膛寬厚而溫暖,衣服上還有皂角的清香。
“我知道你難過,我都懂。”
喬展回抱着樂疏寒的腰,像抱緊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塊浮木,頭枕在他肩上,語氣近乎乞求:“……疏寒,別離開我。”
“我陪你,一直陪着你。”
“嗯。”
他貪戀這味道,久久沒有松開。
這一抱,從落日西垂到星月升起。
時間仿佛靜止了似的,他們像是許久不見的眷侶,拼命汲取着對方身上的力量。喬展的氣息從一開始的紛亂異常漸漸趨于平緩,兩人坐在草地上,樂疏寒的手就摟在他腰間。
擡頭是朗月星空,星星點點。
夜裏風漸漸大起來,樂疏寒的一個噴嚏将懷中人的安穩震碎。喬展坐起身子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随時會碎的琉璃瓶,惶恐不安地握緊了他的手。
“哪裏不舒服了?”
他伸手去探樂疏寒的額頭。
“沒有不舒服。”
樂疏寒淡淡一笑,拽下他冰涼的手捂在掌心裏,安慰道:“一個噴嚏而已,你別一驚一乍的,那藥可沒那麽快。你看彩衣還能下廚做飯,我一個大男人,哪能立刻就死了。”
“呸。”
喬展對空氣啐了一口,“沒事少說這些死不死的,趕緊下山睡覺去。”
“那你呢?”
“我回去煉藥。”
“不行。”
樂疏寒拉扯着喬展站起身,手掌鉗住他的手腕拖着他一齊往山下走:“天大的事也得養好精神再做,你看你那兩個黑眼圈,跟熊貓一樣,再不休息腦子都要壞掉了,能煉出什麽?”
“疏寒,你別……”
“別不聽話了。”
樂疏寒封了他後半句話,“你還說我犟脾氣,我看你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現在可是我們所有人的寶貝了,我得照顧着你,讓你吃好睡好心情好,然後我們一起上山煉藥。”
說完,他回頭給了喬展一個笑臉。
兩人一路手牽手回了房,樂疏寒将人扔上床,脫掉礙事的衣物,像頭惡狼一樣撲了上去。
喬展剛起身又被他按回床上,揚起頭來露出漂亮的下颌線條,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啞着嗓子問:“你不是說,讓我好好休息?”
“這不就正準備伺候你好好休息。”
樂疏寒的雙臂撐在他的頭兩側,欣賞着喬展的烏發像瀑布一樣散開,目光一路向下望,望到兩人緊貼的肌膚時輕笑了聲,俯身在他耳畔道:“敢問谷主想要我如何伺候?”
“我哪敢叫你如何伺候,”喬展伸手撥開他額前幾縷碎發,目光流連在他每一寸皮膚上,他笑了笑柔聲開口:“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心滿意足了。”
樂疏寒低頭吻住了他的唇。
一夜旖旎風光,夜半時分傳來陣陣婉轉低吟,之中帶了點哭音,破碎的靈魂在狂風驟雨中重新拼合起來,喬展握着樂疏寒的手,遲遲不肯松開。
那是他在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是他的安全避風港。
又不知過了多久,床-被的起伏漸漸平息下去。喬展只覺昏昏沉沉的,不辨時分,只有身旁傳來的體溫讓他能稍微放松精神歇息片刻。
夢裏盡是光怪陸離的景象,他置身于一片巨大的叢林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為能留住樂疏寒即将被死神攫去的生命,呼吸又逐漸加重,變快。
“疏寒,疏寒……”
“我在,沒事。”
樂疏寒摟緊了枕邊人,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暗暗感嘆:這一次服毒将喬展逼入了絕境,他得到一直以來想要的真心,可是阿展身上的擔子卻愈發沉重。
這般擅作主張地替他解決兩難之境,究竟是對多一些,還是錯多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