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10)
第71章 (10)
那一桌人聞言,就都要開口,可在要張嘴之際又都頻頻互看,交換着和氣的笑意,都沒做聲。衆人中還屬全素雅太年輕,沉不住氣,又是個急性子,只覺得滿桌的人明明各有各要說的,卻都扮起了啞巴在這兒磨洋工,她實在憋不住了,便朝想孟仲觑了眼,想孟仲接了她的眼神,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正欲找個突破口,便微微颔首,以作應允,順水推舟讓這小徒弟當一回出頭鳥。
全素雅就托着幾分天真的口吻,和憐江月說道:“三師兄,讓小師妹我來給你介紹一下吧。”
“我的畫畫師父,你見過啦,論資排輩,他算是你的三爺爺?”全素雅笑着看想孟仲,“孟仲師父,您們揚州這兒是這麽稱呼爺爺的第三個弟弟的吧?”
想孟仲點了點頭,和憐江月道:“江月在浙江長大,也屬江南地界,想必也是這麽稱呼的吧?”
憐江月看着他道:“那您就是想花濃的三叔?”
想孟仲聽到“想花濃”這個名字,臉上的笑容一僵,再沒話了。
那穿唐裝的老人這時開口了,道:“在下想宏圖,乃是依依的二哥,江月稱呼我一聲二舅舅就行了。”
憐江月道:“那您就是想花濃的二弟了?”
想宏圖的笑容也在瞬間幹癟了,全素雅趕緊出來打圓場,道:“禾師傅你很熟了吧?他邊上那位是甘肅的馬師傅!”
憐江月吃着橙子,不鹹不淡地說:“還好,不算很熟,交過幾次手。”
氣氛又有些冷,全素雅也是有些迷惘了,一時不知該再說些什麽了。這憐江月從前不能說是個八面玲珑的社交高手,那也是從不給人冷臉的知書達理的人,怎麽眼下一來沒個好臉色,二來一開口就專給人不痛快?聽上去是那麽咄咄逼人?
馬遵這時偷偷拿了手機對着憐江月的右手拍了張照,低下頭,在桌子下面發微信。禾小暑看着身邊那西裝筆挺的男人,他倒不介意憐江月的冷面無情,繼續給他介紹在座的人物,道:“這是想氏集團目前的代理董事長祝興,這兩位是他的助理小方和小林。”
小方便是那提公文包的,小林是那拿手機的。兩人如同哼哈二将立在祝興身後兩邊。
祝興便起身來和憐江月握手。憐江月也起身,兩人握手,祝興抓着他的手,上下搖晃,笑容可掬:“是這樣的,根據想小姐的遺囑,在您願意接手集團之前,都由我代為處理董事長事務。”
想宏圖說:“小祝年輕有為啊,是依依一手提拔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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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孟仲道:“江月啊,你正式接手想氏後,有什麽不懂就請教請教小祝,他是前輩,一定能幫到你。”他說着就笑着端詳憐江月了番,評頭論足了起來:“還別說,眼睛眉毛和大姐确實很像,我們家啊也是奇了,男的一個模樣,女的呢,是另一個模子做的。”
憐江月抽出了手,坐下了,撿了瓣橙子咬了一口,道:“那照這麽說,我并不算你們想家的人吧,我是男的,卻和你們這些男的并不一個樣。”
眼看場面又有些難堪了,全素雅是縮到了後面去,偷眼瞅着憐江月,心下覺得三師兄變了個人似的,既有些陌生,卻又有些別樣的趣味,看他面無表情地對着這一桌各懷鬼胎的人,一張嘴就是得罪人的話,她是有些忍不住想笑了。
還是馬遵汗涔涔地插了一句話,攬了攬場面,道:“我看,既然各路人馬都來了,憐江月又是個心直口快的,明人不說暗話,大家有什麽想說的就都直說了吧。”
那想宏圖本就對憐江月這個素眛謀面的外甥沒什麽感情,剛才又在他這兒吃了一回癟,也就不打算再扯着什麽和氣的旗子了,看着憐江月道:“江月啊,別怪二舅舅說話難聽,胳膊肘往外拐,你呢,對想家的業務恐怕一點都不熟悉,也不是商科出生,要接手集團,将它經營得風生水起,一時間恐怕是有些困難,我和你三舅的意思是你作為股東,分些股份,每年能有些分紅,那絕對不是小數目啊,你呢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去,也不用為什麽業績,什麽股東大會犯愁。”
想孟仲輕輕拍了拍憐江月的手背,就說了:“集團畢竟還是姓想,江月不會,可以學嘛,要是不想學,他的孩子還可以從小培養嘛。”
憐江月咽下嘴裏的橙子,一看想孟仲,道:“我知道了,您是希望我為你們延續香火,”他又一看想宏圖,“您呢,是希望我不要妨礙您賺錢。”
想宏圖道:“話不是這麽說,我也很支持三叔的想法,你的孩子我們可以好好培養的嘛!”
禾小暑眉毛一橫,就道:“憐江月,你不要怕他們,想依依的遺囑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集團交給你,你做什麽決定沒人攔得住。”
憐江月撓撓眉心:“倒不是怕什麽。”
他道:“只是我沒法給你們生孩子啊,我喜歡男的。”
此話一出,全素雅一口氣沒提上來,瞪大了眼睛,想孟仲揚長而去,全素雅愣了半晌才追出去,想宏圖倒還坐着,只是陷入了沉思,那祝興後頭的哼哈二将面面相觑,馬遵的手一抖,手裏的手機掉在了地上,禾小暑咂吧着嘴喝茶,抓耳撓腮,臉上也很尴尬。
祝興卻很悠然,道:“這倒無所謂,那關于繼承的事情,你的意思是?”他笑了笑:“國不可一日無主,企業也不能總是一個代理董事長在管着,難以服衆,你說是吧?”
憐江月道:“我确實不知道想家是做什麽的,也沒學過怎麽經營運作一家企業。”
祝興揮揮手,小林便送上了一沓厚厚的文件,祝興道:“這是集團自我接手以來的財務報表,你可以看看。”
憐江月瞥見那滿紙的數字,頭昏眼花,只看到好些增長,好些增值,他道:“看來你把企業經營得很好。”
馬遵喊了他一聲,道:“憐江月,你得找個會看這些的仔細研究研究啊,你可要想清楚啊,你現在是想家唯一的子嗣,想依依把事業托付給你也是出于這方面的考慮,一旦你放棄繼承,家族內所有秘方秘笈都将轉交他人之手啊。”
祝興笑了笑,道:“馬師傅,這倒不必擔心,您說的那些都屬于商業機密,我們可以和趙律師談談,秘方由憐江月自行保管,其實您大可放心,我在想家一天就會保守一天,就算以後離開了想家,我也絕不會帶走。”
想宏圖就道:“作為一個想家人,我也不會看着秘方旁落的。”
禾小暑道:“不如給阿月一些時間,也并不急于這一時,讓他多了解了解想家的事情也好。”
想宏圖便說:“那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想家?都來揚州了,怎麽樣也得回家看看吧,而且住在這地方怎麽說得過去?”他打量了一圈宴會廳,不無嫌惡,指着那宴會廳門口說:“馬上給你安排一輛車。”
那祝興的助理小方就快步走了出去,禾小暑看着小方,問憐江月:“你的意思呢?”他這話才問出口,見到宴會廳外走進來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他忽而低下了頭,擦起了汗,關照馬遵:“我還有事,你多照看一些。”
他就起身要走。誰知那三十左右的男子先喊住了他,道:“我才來你就要走?”
男子已然走到了他們這桌邊上。憐江月便問男子:“你又是?”
禾小暑又擦了擦額頭,道:“各位見笑了,犬子阿虎……”
阿虎一看衆人,那想宏圖和祝興一幹人見了這閑雜人便都告辭了,阿虎就坐下了,瞅瞅祝興他們的背影,又瞅瞅禾小暑:“又和人約架啊?穿得人模狗樣,點,開拳擊會館的?”
他的口音很重,禾小暑幹脆和他講起了廣東話。
那馬遵就挪到了憐江月邊上,打探道:“你的右手怎麽又又長回來了?”
憐江月道:“我現在已經不是人了。”
阿虎在旁聽見,瞥了眼過來,禾小暑拉了拉他的胳膊,道:“我還有些事,處理好了就會回家,你別管了。”
阿虎皺起眉,不快道:“你還知道你有個家啊?你多少天沒回過家了?孫子都要認不得你這個爺爺了!”
兩人又是叽裏咕嚕地講粵語。
馬遵摸着後腦勺,道:“不是人是什麽意思?”
“大約像個物件,物件壞了,修一修,補一補就好了。”
馬遵就拿出了手機發微信,過了會兒,他點開了條語音,風煦微的聲音從他的手機裏傳了出來,道:“不是人?他瘋了??”
風煦微的聲音略微發啞。
憐江月笑着看馬遵,道:“你們交上朋友了?”
馬遵慢吞吞地打字,點頭如搗蒜。憐江月就說:“你和他說,我沒瘋,只是我成了一個容器,這容器裏面是空的,什麽都沒有。”
阿虎忽然拍了下桌子,霍然站起,道:“你今天不跟我走,我也不走!”
馬遵和憐江月擡頭一看,那禾小暑板起了臉孔了,顯出了罕見的長輩的威嚴,道:“你不要多事。”
阿虎犟着脖子,道:“你多大歲數了,是不是真的要像那個什麽形意拳什麽太極傳人一樣被人一拳打暈在擂臺上才開心啊?你這把年紀,你們混江湖的不都早就金盆洗手了嗎?”
他磕磕絆絆說着普通話,馬遵和憐江月都很清楚,這番話是說給他們這班“混江湖”的人聽的。
禾小暑也拍了下桌子:“我是老子還是你是老子??”
父子倆便僵持,馬遵看不過去了,道:“禾師傅,這裏有我呢,我孤家寡人,沒個牽挂,你看你兒子這麽孝順,千裏迢迢來找你,我是很羨慕啊。”
其實那禾小暑見了兒子從佛山趕來找自己,意外之餘也有些動容,但他答應想依依在前,要将想家交給憐江月,無論憐江月願不願意接手,他還沒看到他作出決定,現在就跟着兒子回家,如何對得起想依依?馬遵那一席話,倒算給了他一個臺階下,可他又不好輕易就應承下來,便看了憐江月一眼。
憐江月道:“想依依的遺言和遺願你們已經帶到了,接下來我要做什麽決定也不在你們的掌控範圍內了。”
禾小暑一擺手,一嘆:“也罷!”
他就和阿虎走了出去。
馬遵看着這父子倆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憐江月,道:“你不要想着也把我趕走,我是不會走的,”他的神色一凜,“我是怕想宏圖對你不利,那老家夥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剛才不方便和你說……”
他的微信這會兒又響了,還是風煦微,這回他沒發語音,只是打字,發過來的是:反正有行山在他身邊,我也不擔心,謝謝前輩了。
馬遵回複道:你好好養病,注意身體。
他放下了手機,長舒了口氣出來,道:“小風也不容易啊。”
憐江月瞥了眼兩人的聊天界面,道:“他在北京?又生病了?”
馬遵點了點頭,道:“偏頭痛,時時發作,膝蓋也不太好,你知道他們這一行,傷病很多,那時在內蒙又受了些內傷,唉,人現在在廊坊,這不在辦那個曲藝學校嘛,本來這學校是要落在他師父的四合院裏的,也不知道他和幾個師兄師姐鬧了什麽矛盾,”馬遵的聲音輕了些許,“我聽說他做了什麽抹黑師門的事,被大師兄逐出師門了,大師兄不準他再以郁玄東之徒的名義再登臺。本來就是吃人脈的行當,鬧了這麽一出,他又放不下那些學生,就變賣了房産,日夜在外奔波。”
憐江月搓着手指,看着盤裏的水果,道:“這些我都不知道……”
馬遵笑了笑:“你啊,離江湖太遠了。”
他不無感慨:“古時候人命短,死得早,多的是孤家寡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一群酒徒聚在一起說長道短,就成了江湖了,喝多了酒就非要比個你高我低,喝多了酒,看什麽都不實在,兩只手一舉高就成了白鶴亮翅,一條腿獨立站着就成了金雞獨立。
“現在人能活得很長了,各個都有自己的家,很大的家啊,上有老,下有小,有家的人,誰會想要離開家呢?憐江月,江湖變大了,江湖也變小了……”
正說到這裏,小方進來了,對兩人道:“憐先生,馬先生,給您二位安排了輛車,接二位去想家小住,憐先生,您的東西已經替您拿下來了,放在車上了。”
“我也沒什麽東西,就只有一把劍,拿下來了嗎?”憐江月問道。
小方點了點頭。馬遵道:“你要去?”
憐江月道:“我還不知道想花濃長什麽樣子。”
馬遵拍了拍他,兩人便起身往外走去。到了大廳裏,馬遵看到站在門口的行山,就喊上了他,一起上了前往想家的商務車。
這行山此時是失魂落魄,六神無主,就在剛才,他才挂了無藏通的電話。無藏通對于他故意松開青夜霜的事确實知道得一清二楚,他還和他說,自己只是要那把劍,并不想要憐江月的性命,只要他将劍帶去給他就成。可這劍顯然是對付無藏通的法寶,要是它落在了無藏通的手上,往後他要禍害人間,還有什麽能阻止他呢?私情和大義拉扯着行山的心緒,他糊裏糊塗地跟着馬遵和憐江月,不時瞥向商務車後頭那寶劍的所在,一路無言。
而憐江月在車上打盹,馬遵也是沒話。
過了約莫二十多分鐘,商務車開進了一個門口安有電子閘門,并有保安放哨,檢查司機證件的小區。進了小區,又時時能看到穿保安制服的人巡邏,路邊皆是高大的行道樹,偶爾能從樹枝的縫隙間看到些屋瓦飛檐,也說不清小區裏到底住着幾戶人。
商務車在一片竹林前停下了,那竹林後頭隐約可見一堵灰白的圍牆。衆人依次下車,憐江月拿下了八月十五,握在手中。寶劍烏黑油亮,像是一面反射着黑光的鏡子,行山盯着這寶劍,好似能從那劍身上看見自己的倒影一般,那倒影似乎在召喚他靠近,似乎在吸引着他靠近……
他突然說:“師兄,我來替你拿劍吧。”
這話才出口,就聽到有人喊了一聲:“憐江月。”
憐江月一看,就看到一個半邊臉罩着面具的人從竹林中款款走出。這人笑眯眯的,露在外頭的大眼睛眨動着,目光透亮。
“青夜霜?”憐江月着實有些意外,“你沒死?”
小方和司機對視了眼,他忙拿出手機,走去一邊罵罵咧咧地講起了電話:“你們保安隊怎麽做事的?随随便便放陌生人進來?就這麽一個出入口還看不住??”
青夜霜笑着停在了憐江月面前,一看他身邊的行山:“行山,好久不見啊。”
他朝行山伸出兩只手,作勢要和他握手,他的兩只手上都纏滿了繃帶,他笑着道:“沒想到吧,我從地獄爬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