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6)
第48章 (6)
憐江月沒頭沒腦地走在山間野徑上,夜色深沉,月光被高大的樹冠遮蔽了,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就覺得周圍烏漆抹黑,什麽都是黑的,什麽都看不清,也不想看,什麽都不想去感覺,也什麽都感覺不到了。他只是機械地邁着步子,走着,走着,遇到伸得很低的樹枝就躲開,遇到石頭就跳開,這似乎是出自他的本能,又似乎是影子在幫他注意着。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之際,憐江月就此駐足。無知無覺間,他已經來到了海邊,三步開外就是懸崖了。驚濤拍岸,海面上一些白色的泡沫正不安定地飄來蕩去。
想到影子,憐江月的眼皮一跳,心也跟着跳了兩下,身體又恢複了些知覺。他實在是心緒難安,也像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不知道裹着些什麽的白色泡沫在他心上游蕩。
竹心木說他“裝傻”,他很想否認,可是他沒法否認。他是沒法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的。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他的力量是影子給他的呢?他怎麽可能不知道無藏通藏身在他的影子裏呢?他只是不願去深究,不願去細想。他多希望影子的力量純粹是他的力量,他多希望他有一身別人望塵莫及的高強本領,他多希望他一出手,任何反對的聲音都喑啞了,任何憤怒的眼神全都回避了,他多希望即便他是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可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和他叫嚣。
不。憐江月痛苦地撇過頭,不去看那白沫滾滾的大海了。他根本什麽壞事都沒做過,什麽“即便是”,什麽“大魔頭”,他不該這麽想自己,他不是惡人,也不想做一個惡人,他只是不在意別人的污蔑,他只是讨厭那些不分青紅皂白,打着匡扶正義的名號來讨伐他的人——諸如馬遵之流——他見到他們就忍不住想給他們給下馬威,讓他們吃一吃癟。但是他也無意傷害他們,要他們的命。
這些人為什麽就不能放過他?他日後在江湖上行走肯定還會碰到第二個馬遵……
他不過是想看一看憐吾憎口中的江湖,去一些他沒去過的地方。
如果沒有了影子的力量,他能走多遠?能去多遠?
憐江月仰起了頭,望着天上的勾月,一旦和影子分開,他再不可能一飛身就好像伸手就能碰到月亮,他再不可能在樹梢間,屋檐上,随意行走,自由自在,要是再遇到一次沙暴,再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他說不定就死了。
可要是不和影子分開,他的身體很可能會被無藏通據為己有,憐江月這個人将不複存在,也是死路一條。
憐江月長嘆了一聲,坐在了懸崖邊的亂石上,他心中是五味雜陳,既放不下影子,又不想太過依賴它,讓無藏通占了上風。他眼角的餘光瞥過地上,忽然想道:“這影子真的是無藏通嗎?”
這影子是那麽照顧他,那麽聽他的話。此時它正依偎在它腳邊,一動不動,随時聽候他差遣似的。憐江月如此看了它一會兒,對影子又生出了些許憐惜之情了。他自言自語道:“也許這麽多日子過去了,無藏通在影子裏已經很虛弱了,這影子是我說了算了,我的控制和影子的力量已經融合地很好了……”
突然,影子在他周圍擴成一個圓圈,豎起了兩只黑手護在他左右。憐江月霍然站起,從一只黑手裏摸出哭雨,殺意陡然攀上。他凝眉望着眼前那片幽深的樹林。
“師兄,是我。”行山走樹林裏走了出來。
憐江月的手腕一松,跟着松出一口氣,可馬上他就被一種頹然沮喪的情緒包圍了。他重新在石頭上坐下,感慨道:“我沒有從你的氣息裏感受到殺意,但是我卻拿出了七八分殺意,心裏想着不管是誰,靠近我就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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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山站在了原地,并沒再靠近憐江月,他有些害怕。他感覺到了憐江月說的殺意,那殺意陰森地環繞着他,似是在他身前拉起了一道屏障,似要隔絕所有人接近他的可能。
行山不無擔憂地說道:“我們還是回去吧,竹心木說木心竹要回來了,我還有些事想問問他。”
憐江月低着頭,默不做聲。那橫生出的殺意還在,同時,一股恨意也糾纏着他,這恨意并不針對特定的人物,特定的事件,光是憎恨,恨着月亮不圓,恨着海浪吵鬧,恨着行山來打擾他,恨着石頭太涼,恨着世間萬事萬物……恨不得殺了月亮,劈死大海,一劍取了行山的性命,毀了一切!
憐江月拼命壓抑着這兩股嗜血的沖動,已無法分神去思考別的事情了。
行山這時鼓起了勇氣走到了憐江月邊上,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道:“海風太大了。”
憐江月身上一暖,看着行山。他的眼神是陰森的,殺氣彌漫。但行山沒有退縮,盡管他的身體因為近乎本能的害怕而顫抖得厲害,但他相信憐江月不會傷害他,他也不會因為害怕就從憐江月身邊逃開。這麽多年來,都是憐江月照顧他,陪伴他,現在也該輪到他照顧陪伴他了。行山就穩住了聲音,道:“他和竹心木都說殺了對方,就能拿到生死兩判筆,你不覺得這說法有點奇怪嗎?”
“奇怪?”憐江月看了看他,慢吞吞地說道:“是有些奇怪。”
他的大腦也跟着慢吞吞地又運轉了起來,他道:“竹心木和木心竹的記憶應該是共享的,但是他們都覺得筆在對方手裏,要麽有人說謊,要麽有人的記憶出了錯。”
行山點了點頭,道:“竹心木剛才還和我說,他懷疑木心竹為了徹底隐瞞下那支筆的下落,可能用筆洗刷了自己的記憶,遺忘了自己把筆放在了哪裏。先不說關于筆的下落,木心竹有沒有騙我們。按他們兩人的原話,他們并沒吩咐我們在殺人前打聽出生死兩判筆的下落,莫非他們知道筆由對方随身攜帶?對方一死,就能從身上搜出來?”
憐江月跟着道:“走,我們回去再打聽些事情,這兩個人都不能輕信。”
他起了身,人精神了些。行山看着他道:“你真的覺得他們是兩個人?”
“就暫且當他們是兩個人吧。”
行山見他神态放松了,這時才敢問道:“師兄,你還好吧?”
憐江月搖了搖頭:“暫時沒什麽事。”
行山道:“你放心,我們一定能找到把你和無藏通分開的辦法。”
憐江月卻說:“如果我和他分不開呢?”
行山道:“那我也相信師兄不會變成和他一樣邪惡,充滿憎恨的人。”
憐江月笑了笑,拽了拽肩上的外套,和行山往草屋回去。這還沒走出兩步,就見樹林裏飛出一道灰影,憐江月和行山往旁躲開,兩人定睛一看,飛出樹林的正是手持一根樹枝的灰衣道士。
道士的眉毛壓得很低,恨恨地問兩人:“殺了竹心木沒有?”
憐江月和行山交換了個眼神,他們眼前這人應該是木心竹。憐江月就道:“竹心木說生死兩判筆在你這裏,你把它藏了起來。”
木心竹震怒:“他放屁!”他就向後揮開樹枝,一股大風襲向他身後地樹林,樹枝吱嘎作響,群鳥飛出樹林。月亮被一片烏雲遮蔽了。天地間是濃得化不開的黑。
行山道:“你們用它分開了你們倆的魂魄之後,你為什麽要把它藏起來?你怕這筆落進別人手裏,被人拿去幹壞事?那銷毀了它不就行了?”
木心竹忽而龇牙咧嘴坐在了地上,捂着頭,痛苦不已。
行山繼而道:“竹心木還說,你為了要徹底瞞住他,不想讓他知道那支筆的下落,用筆刷去了自己關于它下落的記憶。”
木心竹痛呼了聲,五官猙獰,一拍草地,道:“他放屁!我最後一次看到那支筆,筆在他手上!他是樹,我是竹,我們的記憶是刻在皮上,烙在血脈上的,怎麽可能刷得去,生死兩判筆一判魂,二判因果,三判劫,我從來不知道它還能洗刷記憶!他以為這筆是刷牆的粉刷??”
憐江月道:“那你說筆在他那裏,你知道他把筆放在哪裏了嗎,随身帶着,放在上衣口袋還是褲子口袋?你們的記憶應該是共享的吧?他把筆放在哪裏,你應該知道的吧。”
木心竹顯得更痛苦了,不停拍打腦袋:“就是在他那裏,就在他那裏!”
行山幽幽道:“他說你騙人,你說他騙人,我們該相信誰?這要是殺錯了人,筆拿不到,我師兄可就沒救了。”
木心竹忿然道:“好!那你們就進我的記憶裏看一看!看看到底誰在騙人!”
“進你的記憶?”憐江月奇道,“人的記憶要怎麽進去?”
“我不是人,我是妖!”木心竹将牙齒咬得咔咔直響:“也順便看看竹心木那根破木頭到底把筆藏在哪裏了,一定是被他藏了起來,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瞞住了我,因為,因為那筆是木頭做的,他舍不得毀了它!本來我們說得好好的,完事了就毀了它,留着它,要是不小心落進了別有用心之人的手裏,也是個禍害。”
行山一挑眉:“你這麽說好像有些道理。”
木心竹一甩袖:“廢話少說,行山,你進來!”
他就盯着行山,抓住了自己的發髻往上提,只見一張人皮緩緩被他提拉起來。那人皮下能看到一株發着幽光的綠竹。
行山看傻了眼了,木心竹又發話了:“憐江月你回避一下,去草屋等着,無藏通屬金,金克木,他最好離我遠點。”
憐江月也有些傻眼,口中道:“無藏通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木心竹繼續将人皮往上提,那綠竹子露出來更多了,他道:“他是烏有師被哭雨砍下來的一根手指。”
他還道:“我也是為你考慮,你到了我的記憶裏,那就屬于非人的領域了,人的力量在裏面是很微弱的,你始終是一個人,無藏通不是,你很容易就會被他越權,你明白嗎?”
行山便說:“師兄,你去草屋等我吧。”
憐江月看着木心竹道:“不行,你這個非人的領域聽上去很危險,行山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我不能放任他再為我冒險。”
木心竹道:“你們人就是屁話多!好吧,那你們就都進來吧,你要是死在裏面可別賴我!”
只聽“嘩”一聲,木心竹徹底拽下了身上的人皮,往天上一抛,那人皮頃刻間張得老大,又飛降下來,仿佛一頂帳篷,蓋在了憐江月和行山頭頂。而這帳篷四面圍了一圈書架,擺滿了書,不知怎麽回事,憐江月和行山腳下踩着的也都是書了。
兩人上下左右好一通張望,他們像是置身于一個望不見天花板的雜亂的圖書館。
憐江月又看向地上,那堆在他們腳下的書裏有什麽《密摩古城外星人目擊》,什麽《丐幫三十五次更新內容》,憐江月看見一本《烏有師第十八次更新內容》,他不禁低聲道:“烏有師是個什麽,我又是個什麽東西……”
他便要撿起那本書翻看,這時,木心竹的聲音從他們頭頂傳來。
“先別管那些,那些是竹心木還沒分類的道聽途說的信息,我們遇到生死兩判筆是三百年前,應該是明朝,你們去第十三層,找《生死兩判筆》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