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這夜的月光本就黯淡,竹林中的竹子生得又都高大結實,茂密的竹葉幾乎封閉了整片天空,憐江月走在竹林中,放眼望去,林間混混沌沌,一片墨色。少時,一陣微風自西邊吹來,竹葉沙沙作響,一星點月光鑽了這風吹出來的空子,自天上跌落,在竹葉間跌跌撞撞,彈彈跳跳,反射出片片碧光。那西風又大了些,月光又明朗了些,剎那間,漆黑中翻滾出一波波綠浪。
憐江月側耳聽了聽,風中似有虎嘯,他擡手撥開些竹葉,追着那一波又一波的綠浪,往西面一瞅,在那綠浪的源頭,這翠竹林深處,一片雪白,開闊的沙場上,正有個腳穿布鞋,一身勁裝的年輕男子揮舞着一副鴛鴦雙刀。
這副雙刀通體銀灰,刀長不足一臂,刀柄上皆纏着金絲絨線,只見那男子時而将刀刃朝下,蹲步劈砍,步步紮實,手起刀落時,竟有裂帛之聲;時而将刀背貼緊雙臂,交叉了雙手,行斬龍伏虎之式;時而又在空中平削數下,刀風強勁。
那西風更盛了些,吹得沙場一側的竹子全都朝着一個方向傾倒。
憐江月加緊步伐,穿過竹林,來到了沙場邊,這時,那年輕男子朝他站着的位置看了一眼,臉上一笑,又追着舞了兩手雪花蓋頂,收住了刀勢,站在場上,微微喘着粗氣,和憐江月行了了禮:“三師兄,你怎麽來了?”
這年輕男子便是憐江月的師弟行山了,這沙場便是竹林道場了。
道場南邊搭了個竹涼棚,裏頭放着一張竹長凳,道場四圍擺着一些吊挂物事的架子。
卞老師父以一身鑄造兵器的本領聞名天下,尤擅鍛劍,每每完成訂單,必要邀客人來此地交驗貨物。平日裏,師門衆人但凡打造了新武器,也愛來這裏出一出鞘,瞧一瞧成色。
憐江月道:“想找你試試這把劍,這個時間,便猜想你可能在這裏。”
行山擦了擦額上的細汗,将那對蝴蝶雙刀挂在了一副竹架上,道:“大師姐給廣東的禾師傅新打好的雙叉刀,過兩天,禾師傅來取刀,大師姐讓我先試試刀。”
“刀很好,你用得也很好。”
“刀,我不在行,随便耍耍罷了。”行山一看憐江月,那目光在哭雨上稍作停留,憐江月便将哭雨遞給了他。行山一喜,接住這漆黑的長劍,橫在空中,對月凝望,道:“劍長三尺一,重三兩,”行山微一皺眉,“這也太輕了……”他轉動手腕,豎起哭雨,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在上一撫,搓了搓手指,接着,他朝劍身吹了口氣,細細聆聽了番,對憐江月道:“其身薄如蟬翼,輕如羽毛,看上去像石頭,摸上去也像石頭,震之卻有金屬的回響,師兄,這真的是一把劍?”
憐江月笑着道:“你和師父說的話一模一樣。”
行山撓撓臉頰,顯得有些腼腆:“這該不會是師父讓師兄來考考我出的考題吧?”
憐江月搖頭道:“師父也參不透它,他說你劍法好,讓你上手試試,或許能感受出些什麽。”
行山又一看劍,神色認真了,雙腳并立,挽了個劍花,立時,他的眉頭又緊鎖了起來,一瞥哭雨,眼中似有驚奇詫異之色,腳上跨出個弓步,身法仍是不疾不徐,穩紮穩打的做派。他朝着風裏一刺,又立即收了手,橫着劍,走了七八個平實樸素的劍式,哭雨在他手中确實有了幾分寶劍的意思,凜然的劍氣四散,可行山仿佛對自己這幾路有什麽不滿,滿臉不快,單腳在空中一踢,借力彈起,人飛得老高,落地時,那道場裏鋪着的沙子卻只微微飛起了半寸便又落下了。行山朝着地上猛刺了兩下,換了一套走勢花俏,雙腳時常淩空的劍法。
Advertisement
這道場中鋪設的白沙産自北海,別名“半寸落”,因自身比一般細沙要重,不易揚塵,沙質也更細膩柔軟,人摔在地上時它能起到很好的保護和緩沖的作用。聽說正有商家要以它為原材料生産一種新型記憶枕。
行山又舞了十來路,身法從容,沙塵微起,他仿佛踏着白雲,趟着白浪,又如行走在團團白霧之上。
他舞得是行雲流水,憐江月看得是眼花缭亂,只覺哭雨此時成了一支蘸飽了墨的筆,由行山握着,處處妙筆生花,在道場上憑空繪出了一幅潑墨山水畫。又一筆,行山雙腳落地,停下了動作,道:“這劍我使不來。”
憐江月錯愕道:“可是我看你剛才舞得很好啊。”
行山打量着哭雨,搖了搖頭,苦惱地說道:“這好像不是一把劍。”
“在你手裏,像一支毛筆。”
行山笑了:“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他垂下長劍,劍尖直指着地,将它交還給了憐江月,說道,“刀槍劍戟終歸是人用的兵器,任何一把兵器到了人的手上都得聽人的指揮,兵器是沒有自己的主張的,也不會有自己的主張的,用的趁手,用熟了的兵器只不過是成為了人的一部分。可這把劍,我用它時,雖然我讓它去哪裏它就去哪裏,我要使什麽招它就出什麽招,可每一次起式,收招,它好像都很不情願。”
憐江月眼前一亮,略微有所領悟,道:“風!你一說我想起來了,剛才看你舞劍,有時候感覺這把劍周圍的風是繞着它,而不像先前見過的一些劍客舞劍,劍是将風劈開,或者刺開,挑開,好像在它周圍形成了一個漩渦,一朵……花……”
他說完,朝行山颔首致意:“我不會用劍,也只是看過一些劍客在這道場上舞過幾路,說得不當的地方,師弟別見怪。”
行山忙道:“這些打打殺殺的東西,不會用也沒什麽,而且師兄你說得沒錯,這劍的劍氣……我無法駕馭。”
他望着憐江月,眼神一閃,想說什麽,目光卻移向了別處,快步走去竹架前,取下雙刀,往前一指,說:“不早了,師兄你快回去歇息吧,這一路上該累壞了吧?”
憐江月道:“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
行山遲疑着,走出了道場,走到了憐江月邊上,才輕聲說道:“這是……你爸給你的?”
憐江月道:“是憐吾憎的遺物。”
行山一時靜默了,走進了竹林。此時已沒有風在林間吹拂,也沒什麽光自高處墜落了,寂靜蔭蔽中,他們二人緩步走着。行山又說:“剛才飯桌上,師姐也是為師父的身體着想,師父的身體雖然很健康,每次體檢也沒有任何問題。只是……”行山頓住,一會兒,才接着道:“師兄這幾天出門在外,才回來,還不知道,泉州的九爺比師父還要年輕幾歲,身體一向硬朗,昨天聽說他突發中風,過世了,九爺也是個身體強健的人,體檢做的比師父還勤,也是平時一點問題都沒有,各項指标都很好,師姐可能怕師父……”
行山沒有說下去了。憐江月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世事難料,人說沒,一下就沒了。”
行山嘆息了聲:“我多嘴了。”
憐江月倒不懂了,看着行山:“我們師兄弟聊聊天,算什麽多嘴呢?”
行山說:“恐怕提起師兄的傷心事了,這次你出遠門就是因為……”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了,憐江月一笑:“你不是多嘴,是多想了,我對憐吾憎是沒什麽好傷心的。”他問了聲:“今天來客人了嗎?我看桌上有兩個空位。”
“素雅的爸媽來看她,打算下個星期三帶她下山去參加藝考前的集訓。”行山道,“師兄,你帶着手機出門,以後要回來前打個電話給我吧,好多準備些飯菜。”
憐江月有些不好意思了:“這還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說實在的,不知道該幹些什麽,不該幹些什麽。”他想起一件事來,“對了,這次去河南,牡丹開得真不錯,我拍了好些照片。”
說着,他便拿出手機給行山看一路上拍的牡丹花,翻到在石頭村殡儀館照的那幾張時。他心中關于曲九川和九曲珠的疑問又浮現了出來,不免和行山打聽:“你聽說過九曲珠把吧?”
“十大暗器之首,當然聽過,怎麽突然提起它?”
“這次不是正好去了河南嘛,路上聽到有人議論這個珠子,暗器的事情你比較在行,聽說,九曲珠現在只有洛陽的何正為與他的二兒子會用,是嗎?”
行山點了點頭:“這珠子就是何老師傅發明的,制作方法密不外傳,自從他的大兒子病逝,世上會用九曲珠的就只剩下他和他的二兒子何承了。”行山一笑,“世上想要破解九曲珠的秘密的倒有很多,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拿着自繪的圖紙來找師父要做九曲珠,有的點名要多少鐵,多少鎳,多少金,多少銀,有的要全木頭打造,全玉打造,可是按照他們的要求做出來要麽是一串鋼珠子,要麽只是一顆平平無奇的珠子罷了。”
他道:“畢竟這是暗器用的珠子,見過它的人要麽是用珠子的人,要麽已經死了。”
憐江月不禁想道:難道曲九川是在九曲珠下保住了性命的人?怪不得他那麽仇恨何家父子。
行山感慨道:“要是有機會,我也想見一見。”
憐江月道:“照你的說法,還是不要見到為好。”
兩人齊聲笑了,步伐都輕快了不少。行山又說:“師兄,你這次走的實在太不巧了,兩天前,一個電影劇組找師父打造含光劍,師父把這份訂單交給了大師姐。”
憐江月不解:“這和我這次走得巧不巧有什麽關系呢?”
行山沉默了,許久都沒再說一句話,若有所思。
憐江月想了想,猜到了幾分他的言外之意,遂說道:“師父雖然總說誰要是能做出來含光劍,便是他的接班人,可大師姐是他的獨女,又是我們的大師姐。師父早年對我們也好,對自己的孩子也好,或許嚴厲苛刻,只是近幾年來,他的脾氣溫和了不少,對大師姐也是提攜多于苛責。況且,大師姐資質過人,沒有辜負師父的期望,再加上那層血緣關系,這家業必然是要傳給她的,我在師父門下二十五載,他肯收養我,教育我,師父對我的恩情,我已無以為報,我的身體你也是知道的,在窯爐邊待上半個小時,全身便如同火烤,高溫難降,舉錘千下,手臂便覺無力,日後恐怕是要落在你和素雅的後頭了,日後,我能在卞家門下做個看家護院的,我也足夠了。”
行山輕輕道:“師兄,我又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