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這浙江平陽縣屬內十四鎮二鄉,東可及東海,西可至南雁蕩山,縣內多數居民都聚集在南雁蕩山脈一帶,憐江月最終要回的地方便也在此地。
他到南雁鎮埭頭村時,太陽已經西落,正是村裏各家各戶用晚飯的時候,空氣中飄散着飯菜的香味,鄰裏間端着飯碗互相串門,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了,見了憐江月,都與他點頭致意。
幾個孩子在街上亂竄,亂叫,惹得一些土狗也跟着激動地滿街跑,一些老人跟在孩子後頭,捧着碗追着喊着。村裏熱鬧極了。幾片黑黑的山影映在藏青的夜幕中。
兩個瘋跑的孩子撞在了憐江月身上,一個跌倒在地,另一個捂着額頭搖晃起了腦袋。同一條路上,他們身後十來米處,一個矮胖的老婦人邊喊着:“回來!回來!再鬧就把你們送上山!去打鐵,去燒煤!”邊朝他們跑來。
憐江月扶起那摔倒的孩子,看着那搖晃腦袋的,遞了盒牡丹餅過去,說:“大家分着吃吧。”
孩子們先是回頭張望,那老婦人跑了沒幾步就停在了路邊,彎着腰直喘氣,念叨着:“小憐,小憐,那兩個死孩子……”
憐江月拍拍孩子:“走吧。”
兩個孩子樂開了,先前摔倒在地的那個扒着憐江月的衣袖擦了擦自己油光光的嘴,抓過他給的禮盒,摟緊了就跑,那搖晃腦袋的跟着他也跑了。老婦人氣喘籲籲地站在原地,待到憐江月走到她跟前,她沒好氣地道:“再過兩年,也把他們送給卞師傅去教去!上學鬧學堂,回家鬧祠堂!我這把老骨頭帶不動了!帶不動啦!”
憐江月攙着她的胳膊,道:“徐阿婆,又一個人在家?”
徐阿婆點了點頭,瞅着憐江月,拍拍他的手背,聲音輕軟了:“才從外頭回來,還沒吃飯呢吧?上阿婆家吃點?”
憐江月往前一看:“上山還要一段路,怕回去晚了,弄出太大的動靜打擾了師傅休息。”
徐阿婆皺着眉頭抱怨道:“哎呀,你們的規矩也太多了,好吧好吧,那你趕早些回去吧。”她也沒再挽留他。
憐江月将徐阿婆送回了家,朝着那山影行去。途經村委會,又穿過一座五顏六色的涼亭,來到了一道傍山而建,筆直向上的石階前,村裏的喧鬧已經離他很遠了,沒有路燈的小路上,不見半個人影。
一彎鈎月撒下稀稀落落的月光,僅能照出二十來級石階還有那階梯起始處拉着的兩道半人高的金屬護欄,護欄上挂着個寫有“上山健身步道夜間危險!游人勿入!後果自負!”的告示。
石階兩邊皆是黑茫茫的草。
憐江月翻過那護欄,踏上石階,往山上去。
Advertisement
走了百來級臺階,他的呼吸勻和,步伐也很輕松,背上背着的行李也不覺得沉,只是他這一手抓着那從了卻寺帶出來的哭雨劍,一手提着火車站買的特産,上行時,劍身頗有些礙事,那酒和餅又總是碰來撞去,于是,他将劍一橫,把杜康挂在一頭,那牡丹餅禮盒挂在另一頭,擔在肩上,繼續爬山。
興許因為這黑劍是石頭制的緣故,加上又輕又薄,他從河南回到浙江,每每遇上安檢,他便說是拍照道具,竟也都安然無事地過了關。
如此繞過了一座狀似筆架的山峰,既見腳下兩山之間夾着一間黑頂黃牆的寺廟,憐江月翻出了臺階步道,鑽進了一片密林。夜間的樹林鳥獸盡喑,四下唯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呼吸聲,還有那行李擦過樹葉的身聲音,因是個鈎月夜,林中暗影幢幢,幾近無光,根本看不清路,不過憐江月一步一個腳印,全都踏在了實處。這條山路他已不知走了多少回了。
這麽不急不慢地走了一陣,憑着氣味順手采了些金銀花,半夏之類的草藥,一股水聲鑽進了憐江月的耳朵裏。憐江月一探頭,但見一簾瀑布在一片枝桠後閃閃發着銀光。
這瀑布前亂石林立,許多筍狀的,犬齒狀的細長石頭直指向天空。那瀑布就高高懸在在這些亂石的簇擁中,此時仰頭看着,仿佛它是從那鈎月的月牙處挂下來似的。這股細流落在地上,彙成了一方清潭。
就在這瀑布後頭,一個黑黢黢的洞穴正對着憐江月。
憐江月在水邊脫了鞋襪,單手抱鞋,卷起褲腿,踏着那沒到小腿肚的潭水走進了那洞穴之中。
平陽全境受常年從東部吹襲來的海風與西部的一屏綠障的影響,四季恒溫,濕燠異常,這一路走來,樹林中的濕熱之氣已将憐江月弄得滿身是汗,不過一進這洞穴,那周身的水汽便像自動蒸發了。瀑布後的洞穴裏十分幹燥清爽。
憐江月穿好鞋襪,打開了手機的電筒模式照着路往前走。洞穴頂高而身窄,亮白的光芒打在前面,不僅照出了前面的路,還照出了兩側貼着石壁擺着的幾尊神像。這些神像面前各供着木牌,香爐,并有一些瓜果鮮花。那木牌上各以金墨寫着諸位神佛的尊號。
幾只蝙蝠落在了那祝融神像前啃着奉着的紅蘋果,憐江月一靠近,蝙蝠嘩啦啦飛開了,他朝祝融拜了三拜,往前走了幾步,見到歐冶子像,又朝他拜了三拜。洞中還有觀音菩薩,金剛力士,幹将莫邪的造像。他也都一一拜過。
穿過了這座山洞,憐江月走上了一道鋪着鵝卵石的小坡。這坡前豎着個木牌,上頭寫着:平陽卞如鈎。
上了這坡道,憐江月不禁加快了步伐,沿着那小徑走了十來分鐘,見到一座白牆,黑門的江南民宅,他推門進去。
這宅子進門便是個四四方方的天井,圍廊下吊着電燈,放着些種有金桔,杜鵑的瓷缸,電燈光照亮了那天井裏擺着的一張八仙桌,還有那圍坐在桌邊的六個人。
憐江月上前便與那六人中一個兩鬓染霜,生就一張國字臉,眉峰如山,目光炯炯,面前擺着個小酒盅,空酒杯的老者行了個禮,道一聲:“師父,我回來了。”
這老者便是憐江月的師父卞如鈎了。卞如鈎左手邊坐着的是他的發妻明明,右手邊坐着的是他的獨女,亦是憐江月的大師姐,卞是真,卞是真另一邊坐着個腦袋滾圓,肚子也滾圓,眼睛也滾圓,一雙胖手抓着筷子的男子,這是她的丈夫,憐江月的二師兄,趙有志。三年前趙有志入贅卞家,兩人成婚。這些人輩分都比憐江月要高,他便先同這些人行了禮,一一打了招呼,才與那桌上另坐着的一男一女打招呼。男的白衣黑褲,面龐清秀,這是憐江月的師弟行山,卞老師父門下排行第四,今年二十有六;女孩兒才十六歲,喚做全素雅,輩分最小,是卞如鈎去年才收的弟子。憐江月與全素雅說話時,她那一雙機靈的眼睛在憐江月手裏的禮盒和那黑劍上滴溜溜打着轉。
桌上的菜已吃得七七八八。憐江月便說:“買了些牡丹餅,我這就去給大家弄些嘗嘗,就當餐後點心了。”
全素雅偷笑了下,朝憐江月遞了個眼神,似是感謝他的會意。
憐江月就要往廚房去,卞如鈎卻喊住他,道:“你還沒吃晚飯吧?趕緊坐下吃些。”
老師父開腔,憐江月無法,朝全素雅回了個眼神,全素雅搖搖頭,低頭扒飯。憐江月便應着聲,走到行山和趙有志中間的兩個空位後,坐在了靠着行山的座位。
行山道:“我去給三師兄拿碗筷。”就起身走開了。
卞如鈎點了點頭,卻又招呼憐江月到自己身邊來:“你到這裏坐。”他朝卞是真一揮手:“是真,你讓阿月坐這裏。”
卞是真默默讓出了自己的位置。憐江月到了卞如鈎身邊坐下,兩師徒如此近地面對了面,老師父看着憐江月,一雙鷹隼似的眼裏忽地一蒙,像是要落淚,憐江月忙道:“師父,事情都辦妥了。”
卞如鈎長嘆一聲,道:“你父親曾救我一命,救命恩人死了,很難不悲傷。”
桌上其餘人全都放下了碗筷,靜默地坐着,陪着老師父傷心。
憐江月眼望着老師父的白發,哀戚的神情,突然昏花的眼,想道:不知不覺,師父竟也這般老了,心中不禁也難過了起來。他道:“人死不能複生,師父不要多想了,保重您的身體才是。”
這時,行山拿了碗筷出來了,遞給憐江月。明明師娘借此岔開了話題,道:“這酒是給你師父買的吧?”
憐江月拆着那杜康的包裝,道:“在洛陽買的,當地特産,也不知道味道怎麽樣。”
卞如鈎一擡頭,已然收住了哀色,笑着和憐江月說:“來,開來嘗嘗,你不在,師父想找個人陪着喝酒都沒有。”
這時,卞是真喊了一聲:“爸。”她端着飯碗,一擡頭,看了看憐江月,又看她父親,添了句,“今天都喝了多少了,別喝了吧……”
憐江月便說:“那下回喝吧。”
卞如鈎朝着卞是真一瞪眼,卞是真低下頭去,攪着碗裏的飯,不說話了。卞如鈎又朝憐江月一瞪眼,搶過那杜康,拆開了,自己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接着往憐江月的碗裏也倒了不少。他自與憐江月碰了碰杯,咪了一口酒,再看憐江月,一雙老眼裏滿是疼惜,拍着他的肩,又是一聲嘆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斯人已逝,不想了,不講了!”
師父敬他,憐江月趕緊喝了半碗。
明明師娘笑眯眯地道:“是真,把湯端進來,我給阿月熱一熱,讓別人空肚子喝酒算怎麽回事呢?”
她便起身,卞是真放下碗筷,端起桌上的湯碗跟着母親進了廚房。
一桌人繼續吃着,趙有志不時瞥一眼憐江月靠着桌子放着的黑劍,素雅更是頻頻看過來,憐江月知道他們是有滿心的疑問,可這把黑劍的來歷實在過于離奇,他不知當不當與這些師兄妹們說,幸好老師父光是喝酒,只字不提不問,那一衆門徒無論多麽想問也都只好閉緊了嘴巴。
熱湯上桌,卞如鈎道:“你們要是吃完了,就散了吧,我和阿月說說話。”
全素雅聽了,左顧右盼:“不是要吃這個餅嗎?”
她又說:“師父,師娘,各位師兄,師姐,我不是嘴饞啊,這餅看着熱量就很高!我吃一口可不知道要去竹林道場跑多少圈呢,可是我們這吃的不是餅,是鐵公雞身上的毛啊!”
大家聽了她這話,都笑了。明明師娘就笑着起身,拿上碗筷,提着那盒牡丹餅,道:“走,我們去裏屋坐着,邊看電視邊吃。”
素雅收拾了面前的空盤子,跟着明明師娘去了。其餘人也都收拾了自己的碗筷,自散了。
天井中只剩下卞如鈎和憐江月時,卞如鈎問他道:“你這把石頭劍是怎麽回事?”
憐江月道:“剛才就一直在想怎麽說這事,這事實在有些離奇,也不知道當不當說。”
他便将石頭村了卻寺一行的遭遇一五一十與卞老師父說了,只是略過了曲九川和九曲珠的事,只道這個無故受牽連的年輕人卻有些蠻勇,幫了他不少忙,進了了卻寺,受了和尚的偷襲,他情急之下,才會拔出那劍想要與那和尚決一生死。
卞如鈎聽了這故事,颔首道:“這故事說不說給別人知道确實該考慮。”
憐江月給卞如鈎添了些酒,卞如鈎看着他,神情嚴肅了不少,關照他道:“要是你師姐他們問起來,便說是你爸的遺物吧。”
憐江月答應下來,卞如鈎卻又有些神傷,眼中閃過一絲失落,望月興嘆:“從前,江湖上的人最喜歡聽故事,故事越離奇越好,故事越離奇就越像真的。”
憐江月想說些安慰師父的話,嘴巴已經張開了,老師父一擺手,道:“不說這些了,你說你撿到的那幻影草,拿來我看看。”
憐江月便把那背着曲九川偷偷藏下的幻影草的焦枝拿了出來,放在桌上。卞如鈎先是眯着眼睛打量它一番,接着用筷子夾起了這枯枝,上下左右翻轉着看了許多次,對憐江月道:“從沒見過,但是能引起人幻覺的植物在自然界裏不在少數,也不算什麽奇事。”
卞如鈎放下了幻影草,道:“這草你便交給我吧,我去打聽打聽。”
憐江月又道:“師父,我在那和尚手手背上見到一個古怪的花紋,不知道您有沒有什麽頭緒。”
說着,他以手指蘸了些酒,在桌上畫下了那花紋。卞如鈎看了,屈起手指敲打着桌子,沉吟着:“眼熟,很眼熟……”
半晌,他眼前一亮,道:“我想起來了,這是越國的鳥蟲書。”
憐江月對這種文書有所耳聞,當時湖北出土越王勾踐的寶劍,那上面便刻有八個鳥蟲書銘文,經卞如鈎一說,如此看着,确實有些鳥蟲書的意思,可這鳥蟲書又是什麽意思呢?
老師父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說道:“這是兩個字,了,卻。”
憐江月渾身一抖:“正應了了卻寺的名字啊!”
卞如鈎點頭稱是,道:“我們的祖師爺歐冶子少時遍訪各國名山大川,只為尋得鑄劍冶刀的上佳材料,在他的劄記中曾記載這樣一個故事,那是他游歷至魯國地界,在一個名叫黑雨山黑雨村的地方聽到的一個傳說。
“傳說數百年前,這黑雨山中有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天生有一道裂縫,村民将其視為神石,日夜以清泉,鮮花供奉,一天,那石頭突然開裂,一塊石頭變成了兩塊,自此,黑雨山中暴雨不斷,經年不息,終年不見陽光,遠遠望去,整片山嶺被一片黑霧所籠罩,周遭的人都将那裏視為不詳之地,村民們便請來了一位高明的巫師,做法驅邪。
“那巫師來到黑雨山,見到了那裂成兩半的石頭,囑咐山民在石頭前為他蓋一座窯爐,準備十桶清泉水,兩根木棍,這些東西準備妥當,他囑咐村民們離開,自己一個人留了下來。
“過了十天,這巫師一手拿着一根漆黑的,長長的,帶着一個長柄的東西,一手拿着另一個漆黑的,長長的東西回到了村子裏。巫師說,那兩塊石頭妖氣甚重,如若放置不管,經年累月,這妖氣将腐蝕世間萬物,到時候,不止黑雨山一地被黑霧籠罩,整片大陸都将暗無天光,群魔亂舞,妖孽橫生。
“巫師又說,現今,我鑄成此二物,你們可以叫它‘了卻’,它二者合二為一時,天下太平,它二者一旦分離,天下必定大亂。這了卻我就帶走了。巫師走後,黑雨山的一切恢複了正常。
“歐冶子認為這個巫師便是世間最早的鑄劍師,那‘了卻’便是世間最早的劍,巫師将兩塊石頭一塊鑄成了劍,一塊打造成了鞘,他稱這劍為‘了卻劍’。”
卞如鈎看着那黑劍道:“不過,歐冶子在黑雨山并未發現有什麽特殊的鑄劍材料,後世又有一名工匠,聽說了這個傳說,尋訪到那黑雨山,那時,黑雨山早就消失在了地圖上,這名工匠便以傳書中黑雨山所在的位置挖掘出的礦石打造出了一枚寶劍,喚作哭雨,送給了他的一位道士朋友。
“明代一位木竹道人著有一本傳奇《既見妖魔錄》,裏頭寫道:‘長劍哭雨,斬盡千妖諸孽,終自成魔,禍亂人間,上清宮諸道士做法,歷十晝夜,耗盡哭雨戾氣,張天師将其封入桃木寶盒,埋入地下,上蓋寶塔,天師得道飛升,寶塔坍塌,此魔劍隐隐有複蘇之兆,諸弟子以天師尊像鎮壓其上,方平安’。”
憐江月聽故事聽得入了迷,沒了聲響。卞如鈎又道:“這些都是傳說罷了,上清宮我去過,卻沒見過什麽寶塔,四下打聽,也沒人聽說過這哭雨劍,想來是這個木竹道人妄自編造的吧。”
憐江月這才稍從那黑雨,哭雨的故事中抽了神,道:“我揮這把劍的時候,确實有種感覺,它好像擁有自己的意識,而且在了卻寺時它周身環繞着黑氣,也沉得厲害,我必須兩只手才能提起它。”
卞如鈎起身,舉劍對月:“此劍只有劍,無鞘,此劍既像劍,又如鞘,薄如蟬翼,這份重量在寶劍中可算是輕如鴻毛了,又無刃,且無光,”老師父一撫劍身,長劍微震,“看似石頭制成,卻有金音回響,确實稀奇,你行山師弟劍法出衆,頗有他母親當年的風采,這劍倒可以讓他試試手。”
卞如鈎将哭雨倚在桌邊,對憐江月道:“了卻寺的事你也不要多想了,世間萬般,既來之則安之,多想無益,這幾天你也操勞了,吃了飯就趕緊休息吧。”
卞如鈎複坐下,又喝了兩杯酒,陪着憐江月吃完飯,師徒倆收拾了飯桌,卞如鈎便回了後一進院子,說要歇下了。
憐江月別過師父,看了看手裏的哭雨劍,繞去後院,從後門出了宅子,往一片竹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