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只妖·解脫
“妾身不是已經說了嗎, 夫君現在只是魂魄形态,是沒有辦法在諸位面前現形的。”百香子帶着些無可奈何地輕聲嘆息道。
“……那他總是有思想的吧?你難道不能跟他交流嗎,你弄出那個幻境, 又是為了什麽啊?”傅小昨簡直感到有些煩躁了:“難道就真有這麽喜歡默默守護別人不求回報的白蓮花聖母人設啊?”
過于口直心快了些, 在看到對方面上微微怔愣的神色時,傅小昨又忍不住開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過, 在她想要出口道歉時, 腦內突然靈光一閃, 頓時仿佛抓到了某點之前始終被忽視的信息。
“不對呀……既然你是因為加賀一郎的執怨才淪為物怪的話, 而加賀一郎并不想為自己報仇——”
傅小昨一邊若有所思着, 一邊努力組織邏輯:“那這樣說來,你為他營造那個幻境,本質目的就不是讓外來者代為報仇了,更不可能是為了你自己的私情……”
同時,她眼前仿佛出現了幻境中的加賀一郎,那副唯一有着血肉身軀的身影。
想到什麽,傅小昨沒有去進一步追問眼前的百香子,而是刷地轉過頭, 朝向身邊的賣藥郎:“藥郎先生, 你之前說過——因為我的形體為真實, 所以, 幻境中那些看不見我的骷髅,皆為虛假,對不對?”
“對。”
“那麽, ”她抿了抿嘴角,覺得嘴裏有些發幹,“幻境裏的加賀一郎,他也看不見我……他也是虛假的嗎?”
身前的百香子聞言及此,冷峻眉眼間突然微微顫了顫,攜着些微嘆息地,無聲閉阖下去。
賣藥郎卻似是始終不為所動,語聲亦然沉靜無波:“不是。”
——不是。
——不是虛假的。
聽到這個幾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傅小昨卻覺得腦袋裏都空白了幾秒鐘,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百香子低低垂着眼睫,沉默半晌,嘴角輕飄飄的笑意有些無力:“……夫君覺得,他需要贖罪,需要受到懲罰。”
傅小昨回過神來,忍不住搖了搖頭。
她實在無法理解這個邏輯——所謂的贖罪,就是讓自己的亡魂一遍遍經歷受冤慘死的經過嗎?
聽起來不僅很荒謬,而且讓她直覺的——有幾分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他覺得他需要贖罪。那你自己覺得呢?先不論他所謂懲罰自己的方式有沒有問題,難道你覺得他沒有錯嗎?”
“……從一開始,妾身就只是想為夫君報仇而已。”百香子眉眼間的神色有些悲哀,“怨恨,對錯……從夫君死去那一日開始,這些對于妾身來說,就已經沒有意義了。”
傅小昨看她眉眼間濃濃的滄桑感,莫名想起了——“原來才過去十二年啊”。霎時間,心裏仿佛被揭開了一層迷紗,有什麽東西就要呼之欲出。
“加賀一郎死後這十二年來,你們始終呆在這座島上不曾離開過吧?那麽在這期間裏,那個幻境——你陪他經歷了多少次?”
“……妾身記不清了。”
至此,傅小昨終于明白過來,先前那種怪異感究竟來自哪裏。
加賀一郎雖說是要懲罰自己,可是在整番幻境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裏,他都是風光無度,普天稱贊,享盡榮華富貴,嬌妻美眷在旁,直到臨了才吃了當頭一斬。甚至在幻境之初,他還壓根沒有讓自己重新經歷長達八年的艱苦小兵生涯,反而直接以嶄露頭角、身為英雄回歸的畫面作為幻境開頭——
這到底是在贖罪,還是在度假?歸根到底,真正在這無盡的輪回中受苦的,又是誰?
傅小昨突然回想起百香子方才的那句話:“他覺得,他需要贖罪”。
一時間,她只覺得心口發涼。
原來這句“他覺得”,根本不是自己先前以為的那個意思。
……百香子根本什麽都知道。
加賀一郎的自欺欺人,懦弱逃避,她全部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
也許她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又或許,是經過了太久的時間,才慢慢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可是,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解脫,因為她已經成了物怪——執怨一旦消解,物怪也将消亡。
加賀一郎用那顆假飾以愧疚的懦弱虛榮心,把百香子死死地糾纏住了。她只能看着他永無止境地沉淪在幻境裏,在堕妖時抱有的怨恨都消解後,對錯也沒有了意義。為夫報仇的初衷成了一種偏執,支撐着她存在的全部意義——而用來維持這份偏執的代價,就是那些曾經對丈夫的愛意,一日日地漸趨損耗,終至殆盡。
……
“——主人?主人,怎麽了?”
傅小昨被一連串輕喚叫得回過神來,擡眼就見面前的犬神正滿臉擔憂地望着自己。
在那雙清澈專注的眸中,清楚看到了自己喪得就差沒哭出來的表情,傅小昨一邊有氣無力地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一邊轉開了眼,沒再敢往身前的百香子臉上看。
結果這一轉頭,她剛好對上了身邊九命貓那兩道黑亮靈動的目光。
瞬時間裏,她腦子裏突然閃過什麽,然後整個妖便徹底呆了住。
九命貓原本也難掩擔憂地看着她,但此時見她傻愣愣地盯着自己發呆,沒一會兒後,一雙高傲貓眼中目光就躲閃了起來,再被多盯幾秒,耳朵尖都開始泛紅——
她就氣急敗壞地開始喊道:“發什麽傻!?笨蛋傅小昨!”
傅小昨一片混沌的腦中頓時被罵得一清,乍然于夢中驚醒似的,轉回頭去,炯炯有神地盯牢住了眼前的百香子:
“我有辦法了!”
——
“主人,我們為什麽又要再進到這個幻境裏來?”犬神放輕動作将她放在地上,一邊接過她手上那柄沉重的骨劍。
傅小昨輕輕跺了跺腳,果然便見眼前已有幾分眼熟的長街,再次緊跟着喧嚣熱鬧起來。
“沒辦法,加賀一郎要麽就躲在劍裏裝死,要麽就窩在幻境裏裝傻……我們若要逼他現形,幹脆帶着這把劍來幻境裏找他,看他還怎麽裝。”
眼看長街另一頭的白骨軍團走過來還要再花些時間,她就先轉而看向身旁的賣藥郎,口中有些不滿地哼了哼:“藥郎先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既然老早就發現了不對勁,為什麽之前一點都不告訴我們?”
“為了,尊重你們,艱苦讨論,的思想,成果。”青年秀美昳麗的面容上,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類似于愧疚心虛的情感,淡聲回答道。
“……”
傅小昨日常被怼得噎住,同時也回想起了,自己先前那洋洋得意小人得志的姿态——自知理虧之下,沒有再繼續延伸這個話題。
于是,就這麽四個成員之間胡亂瞎侃了老半天,以加賀一郎為首的白骨軍隊,終于緩緩行至眼前。
傅小昨看清那人面上意氣風發的神色,嘴角冷酷一挑:“預備——”
“站住!加賀一郎!”
三道聲線幾乎合而為一,清清亮亮地響徹在長街上空。
賣藥郎面上帶着些嫌棄的神色微微轉開眼,只有身邊一連串從藥箱中飛出來的天平,正義憤填膺地跟着一起加油鼓勁。
神采飛揚的年輕将領,随着身下馬匹往前移動的身形,倏地微微頓了住。
在那一瞬間的停頓裏,整條街上密密麻麻的骨架骷髅人,仿佛被按了畫面的暫停鍵一般,也跟着以各種奇形怪狀的姿勢,徹底僵滞了住。
這一瞬間的停頓過後,整幅畫面又重新開始移動。
傅小昨皺着眉頭盯着那道身影,脆聲喝道:“加賀一郎!你已經死了!”
畫面再次卡頓了一瞬,重新移動起來。
“——百香子也死了!”
整條長街終于徹底死寂了下去。
傅小昨努力用兩只手舉高那柄骨劍:“這柄劍,你應該認識的吧?她用自己的骨頭做的,作為讓你的魂魄附着的容器……現在她剛死不久,這把劍就是從她那裏拿來的。”
“她在死前最後為你做了這個幻境。等到這個幻境結束,你就再也沒有藏身的地方,你會成為游蕩在這裏的孤魂野鬼,永遠也無法解脫——你還想要繼續裝傻下去嗎?”
僵硬在馬背上的身影微微顫了顫,良久,終于猶豫着,緩緩朝這個角落偏頭看過來。
傅小昨舉得發酸的手臂總算得以松開,她重新把骨劍遞給犬神,一邊點點頭:“看來我們終于可以好好交流一下了。”
——
“……結束了嗎?”
百香子抱着膝蓋,靜靜靠坐在一株矮樹下,冷峻面容上雙眼放空,也不知道在發呆些什麽,看到他們幾個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微微怔了怔。
“嗯,比想象中還要快得多,對不對?”傅小昨點點頭,臉上笑眯眯的:“一聽到沒了靠山,他整個鬼都吓得要從馬上滾下來了,再随便唬幾聲,他就徹底崩潰啦——哇,就沒見過這麽好解決的執怨,你之前要是心腸硬一些,自己都可以擺脫他了。”
“……是麽。”百香子輕輕應了一聲,垂下眼去。
傅小昨瞅了她一會兒,想想又補充道:“說起來,其實也沒有很快啦……畢竟幻境裏的時間跟外面不一樣嘛,我可是罵了他好久,才把他罵醒呢。”
百香子擡起眼來,血色的眸子靜靜看着她。
她連忙努力認真回憶了一陣:“比如,我就罵他——你連為自己複仇的勇氣都沒有,難道一輩子全部的勇氣,都已經用在背叛自己的誓言和婚姻上了嗎——之類的,他就算再沒良心,聽得多了總會不好意思的嘛。還有我身邊這位藥郎先生,你不要被他看起來好像很悶的樣子騙到,其實他嘴毒得很,沒有他在邊上補刀的話,我們肯定也沒這麽效率的!”
百香子默默注視她良久,才微微笑了笑:“你比妾身要勇敢多了……”說着她又擡眸看向一邊的賣藥郎,輕聲道,“你之前實在是多慮了,她比你想得也要勇敢得多。”
——勇!敢!
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妖)用這兩個字來誇獎,傅小昨簡直有些受寵若驚,趕忙擺擺手:“沒有的事,我怎麽可能比你勇敢呢……”她認真思考着,“真要說的話,可能恰恰正因為我比你膽小,所以一直都分得清,自己什麽事情可以做得到,什麽事情做不到。”
“——你自己原本其實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不是嗎?”看着百香子面上驚怔的神色,傅小昨回憶着游戲傳記中的內容,小心地組織着語言:“不是因為你比別人不幸,比別人遭遇過更悲慘的事,就有義務擔負起比別人更重的責任的……對于已經超出力所能及範圍的事,你早就已經可以放手了。”
百香子聞言,眉眼間浮起幾絲空前的迷茫,默然半晌:“……他現在怎麽樣了?”
指指邊上犬神手中的骨刃,傅小昨撇了撇嘴:“還窩在裏面咯。不過現在執怨已經消解,他就是個無感無知的普通魂魄,出了薔薇島,等鬼使來把他收走就是了。”
百香子點點頭,然後便不再說話了,只是看着自己搭在膝上的,灰白泛青的指尖。以那裏為開端,整副身軀都逐漸開始沒有了知覺——執怨消解,她作為物怪,也即将徹底消亡在這個世上了。
看着她氣息逐漸微弱下去,傅小昨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又蹲到她面前:“對了,之前加賀一郎說,他這輩子對你不起,如果下一世還有機會,一定盡他所有,好好補償你。”
百香子阖了阖眼睫,有些無力地搖了搖頭,吐聲都已有些困難:“此生尤未能終老,來世怎堪期許……讓他安心投胎去吧,不必再念着過往了。”
傅小昨聞言煞有介事地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一輩子都被他糟蹋完了,哪有還賠上下輩子的道理?”她說着站起身來,雙手接過犬神手中的骨刃,“看你現在好像沒力氣的樣子,這把劍我先替你保管一分鐘。我們酷一點吧——以骨為刃!前塵往事!一刀兩斷!”
言畢,她把手中的劍顫顫巍巍地舉高一些,動作別扭地揮了一下,然後遞回給犬神,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伸出手指在劍尖上劃了一下。
“主人——!”
随着犬神少年一副天都要塌了的神情,傅小昨手指尖上迅速冒出了幾顆血珠,但也顧不上先安撫身邊的同伴——她徑直蹲回百香子面前,也不管自己手上髒不髒,就伸着手指往她嘴裏硬塞進去。
百香子:“……”
傅小昨滿目誠懇地建議她:“乖了,多吸幾口,吞下去。”
一片混沌之下,百香子下意識地聽話咽下了滿口的血腥味。很快,眼前耳中都像被蒙上厚厚的一層什麽,連嘴裏的異物感都離己而去了。
——這一輩子,漫長得真是可怕......但總算是結束了啊。
這樣想着,她就此陷入了徹底的黑暗與寂靜。
——
看着那雙清澈的血色眼眸再一次睜開,傅小昨第一時間把手指從對方嘴裏拔出來藏在身後,一臉無辜地朝她睜圓了眼睛,天真純潔地微微笑:“哎呀,這是哪家的小姐姐呀,怎麽睡在這裏?”
與此同時,她忍不住在心裏得意叉腰:“還好我靈機一動想了起來。@月先生 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不只是九命貓,骨女也有複活的被動技能——沒想到吧?”
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