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火葬場中奏之新婦 皇帝的……
天還未亮, 慕容府已熱鬧起來,沐浴在喜字燈籠的海洋,人人臉上徜徉着喜氣, 幾個稚童早早去前廳搶喜果子吃, 迎親的吉時在申時三刻,陸府的媒使方到了, 婦人們張羅了酒菜茶點款待着,兩兩道賀吉祥話。
定柔昨夜只小寐了一會兒, 略略進了些素粥, 到嘉禧堂對着父親和長輩們頓首叩拜, 而後至母親的山月小築上妝, 梳頭婆已執着鸾篦等候,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六親皆全、兒女滿堂的全福之人, 沐浴罷坐在妝鏡前,擦幹了頭發,梳頭婆對着三千雲絲, 手法極娴熟地,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妝罷, 臉上已是厚厚的一層, 胭脂味沖的強忍噴嚏。
日光透過院中的樹影婆娑, 照耀在菱花形的窗子上, 金子般鋪滿了地, 喜娘和本家婦人們一擁而進,祝頌吉祥如意,溫氏笑盈盈遞上紅包, 一屋子人圍着新娘,一致誇贊,好個纖姿麗色的新嬌娥,穿上裏三層外三層鋪錦列繡的嫁衣,扯着長長的裙裾,袖擺委委及履,圍上龍鳳呈祥的霞帔,戴上翠钿步搖鳳冠,定柔一動不敢動,像個提線木偶,任由她們擺布,沉甸甸的冠壓得脖子發僵。
坐在榻邊,木木地望着那陽光,從前晌到午後,外頭傳來鞭炮霹靂,鼓樂喧阗,迎親的到了,屋中的氣氛立刻喧鬧起來,新娘被蒙上了紅蓋,架着走出去,袖袂曳在地上,裙裾被兩個喜娘扯着,溫氏的聲音在後頭哽噎地說:“兒,不許回頭了。”
這是嫁女習俗,說一句不許回頭了,從此便是他家婦,吾家女已是前生。
定柔鼻尖一酸,心頭翻江倒海,淚水刷一下溢到了腮邊,才回來不久又是分離,和父母的緣分竟是這樣淺,此後......我是別家的人了。
翩翩步出山月小築,喜帕下墜的金色流蘇随着步履漾動,瞥見自己一雙大紅金線堆繡鸾鳳和鳴錦鞋,步步娉婷,從後廳進去,在一處角落候着。
前頭人群圍成了厚實的牆,慕容府濟濟一堂,陸紹翌一身朱紅喜袍,綴繡嘉禾金雀紋,頭戴小弁,一臉春風得意,手捧“迎書”,拱手對坐在廊下太師椅中的慕容槐:“岳父大人在上,請受小婿叩拜。”
那廂連連擺袖,笑的合不攏嘴:“賢婿免禮。”
稍後,司禮使喚:“新人拜別。”
蒙着龍鳳呈祥紅蓋,身披大紅嫁衣的姌袅身影被簇擁出來,陸紹翌心跳快沸騰出來了,扯過大紅綢,新人跪在階下,稽首三叩九拜,溫氏已哭成了淚人。
定柔每磕一下,淚水珠子摔落滾地。
司禮使念:“禮罷,起行。”
溫氏驟然哭出了聲。
絲竹班子重奏起燕樂,鑼鼓锵鳴,慕容康過來負起妹妹,喜娘緊緊扯着裙裾,一路送到了外頭的龍鳳彩輿,定柔的淚水落在四哥頸間,送嫁了妹妹他便要走了,馬匹已在後門,假期未到,實在不願再聽母親叨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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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妝長隊浩浩蕩蕩行起,身後的大門送別的鞭炮聲聲,慕容槐和溫氏比肩而立,皆淚眼朦胧。
一銅盆清水嘩啦傾出,響音清澈。
坐在八人擡的花轎中,四平八穩,定柔找出帕子拭淚,不管以後如何,這一刻她是滿心歡喜的,對未來的日子憧憬着期待,在韶華館無望的歲月,沒想到還有這一天,嫁給心悅的男子,三書六聘,明媒正娶。
也不知走了多久,花轎停下,又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徹九霄,外頭一陣喜氣洋洋,陸府到了,喜娘說:“新娘勿怕,新郎要驅邪辟祟了。”
定柔忙攥着轎帷,陸紹翌三只紅箭直中轎頂,滿堂喝彩。
喜娘扯着大紅綢交給新郎,新娘就勢邁出內廂,從垂動的流蘇下望見熟悉的手掌,白皙淨利,指節分明,牽着她跨過馬鞍、火盆,踏進大紅門檻,沿着甬道步入前院,陸府今日蜩螗羹沸,人多的摩肩接踵,争先看新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齊入洞房。”
襄王吃了一半喜酒便離席了,皇帝今日從獵場回銮,他要到午門外迎駕,回宮交了值,想着到昌明殿喝幾口醒酒茶,今日酒吃的急了,有些上頭。
皇帝一身雨後天青襕袍,好似清減了兩分,坐在禦案後批閱奏章,老遠便嗅到了酒氣,眉頭微蹙,這小子獨自在哪兒消遣了,到底比他自在的多。“哪兒吃的酒啊?”
襄王渴的厲害,先拿禦茶灌了:“平涼候家啊,您不知道嗎?今日陸紹翌成親。”
皇帝劈頭一股寒意,如電流竄過四肢百骸:“這麽快!”
她竟這麽迫不及待嫁給別人!
襄王笑道:“可不是,小子插科打诨不肯灌酒,猴急入洞房呢,聽聞新娘子是個少見的美人。”
皇帝握着禦筆的手開始顫,努力克制,卻完全不聽使喚,朱砂點點沁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上書的字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四弟後來說了一句什麽,他沒聽懂,思維好似被什麽凝凍住了,血流在全身逆行,聽清了每一個字,卻不懂它們連在一起的意思,銅胎三足琺琅龍镂熏爐冒出淡煙細絲,萦萦繞繞,明黃帳幔生了恍惚的迷離。
夜晚的陸府,筵席已散,小厮忙着扶醉酒的賓客,女管家忙了一天,嗓音嘶啞,聲嘶力竭地指揮着奴仆拾掇,鬧房的在外間喧嚣到半夜,被婆子們連哄帶诳悉數轟走了,內間漫天紅地紗幔,一對龍鳳花燭潋滟流光,案桌上供着十二盤喜果,新人已飲了合衾酒,喜娘剪下各自一縷發,纏繞绾結,祝頌:“蘭舟昨日系,今朝結絲蘿,願金玉良緣,白首同心,瓜瓞綿綿。”
丫鬟為新娘卸下一身負累,鳳冠叮叮當當離身,感覺呼吸瞬間暢快,前簇後擁到隔間沐浴。
待出來,只穿了胭脂色廣袖流仙寝衣,袖袂飄逸,發若流雲烏瀑,系着一根五彩絲璎,燈光下閃着烏油油的亮色,恍若畫中盈盈走出的仙子,擰捏地踯躅着,雙手不停地絞在一起,陸紹翌看的呆住了,心頭狂跳不止。
曉得她美,卻沒想到散着發更美,簡直驚世駭俗!
匆忙到隔間沐了身,再出來,丫鬟們盡退了出去,定柔坐在美人榻上,低着頭不敢看他,模樣楚楚動人。
夢中幻想了千萬遍,真到這時,對着心愛的女子,陸紹翌也緊張的汗不敢出,生怕一眨眼,還是一場旖旎的夢。
走過去,握起一雙纖巧玲珑的素荑,滑膩溫熱,他只恨不得吞了下去,猛然親下,含着手指,定柔吓得瑟縮了一下,腳下離了地,貼着那個胸膛,呼吸近的迫人,她心跳快的直欲暈厥。
榻上已鋪好了黃地織錦龍鳳被,落滿了棗子、花生、桂圓、蓮子,寓意“早生貴子”,吻落在了額頭,鼻梁,往下,她眼前倏忽閃過另一副面孔,唇齒間霸道的氣息,衣衫摩挲間沉水香混合芝蘭的氤氲薄香......剎那心到毛孔生了抵觸,側臉一躲,陸紹翌察覺她全身微微地顫,知她緊張,忙在耳畔安慰:“別怕,我會溫柔些。”
他的吻放過了唇,纏綿向頸。
她臉頰燒的滾燙,手心卻攥着冰涼的寒意,指尖抖個不止,輕輕地阖上了眼皮,睫毛如蝶翼翩翾......
思華殿,宮人們放下一重重的蛟绡紗幔,躬身退出內殿。
皇帝沉重地覆上懷中霞韻月姿的女子,狂烈地吻住了唇,帶着某種刻骨的恨意,似是啃咬,輾轉不停,力道猛烈,女子又是欣喜又是詫異,舌根傳來锉割的痛楚,不覺噙了淚。
皇帝卻毫無憐惜,狠狠咬住了一瓣唇,狠力一切,立刻有腥鹹的滋味冒出來,女子疼的哭叫出來。
淚意朦胧中,明黃的高大身影一把推開了她,急促地喘息着,起身猛掀帳而出,背影決絕。
小柱子在外殿“呀”了一聲。
夜色中,宮巷如巨龍蜿蜒,長的沒有盡頭,石燈的火苗昏黃朦胧,牆上影影綽綽,似在幽冥,那火連起來,變成了烈烈的柴堆,架上了青銅大鼎,沸騰着滾滾的油,煎着熬着一顆心,灼的五髒六腑成了齑粉......
口中焦苦到了極處,不停地默念着,小丫頭,你不能!我不許!我不許!!!......
小柱子一行在後頭急追:“陛下!穿靴!穿靴!”
路過一道垂花門,猛地被絆了一下,扶着門框才沒面朝下跌地,赤足沒有任何知覺,小柱子他們追上來,倉促中提上了兩只靴,将披風長縧系在頸。
小柱子心驚肉顫:“陛下,您?”
皇帝望着的冥冥天幕,繁星浩瀚,手指握拳抖成了篩糠,宮燈照着,眸光閃爍着驚恐,小柱子八歲到霓凰殿做了他的貼身內宦,從未他這般模樣,眼中脹出了滿眶血絲,殷色森森,胸腔急促地大起大伏,好像喘不上氣來。
顫聲指着前方:“牽朕的馬來!開宮門!朕要出宮!朕要出宮!”
小柱子霎時明白了:“這個時刻,您要去哪裏啊?”
皇帝的兩腮咬的硬邦邦,一字一字從齒間迸出:“陸府!搶回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
他不停地說着,擡步奔了出去,披風飄飛揚起迅風,小柱子緊跑急追,又不敢大聲喧嘩。“陛下!陛下!奴才求您!冷靜啊!冷靜!”
一路到了宮牆夾道,小柱子才敢大聲喊了一句:“陛下!您去算什麽?您想想您算什麽?明日朝上會怎麽說!”
忽有驚雷在耳邊霹靂炸開,震得身軀一趔,皇帝腳下頓住,眼前變成了茫茫的白霧,待那片白霧散開,才發現背抵着潮濕的牆,小柱子他們跪在腳下,擋的縫隙不透。
小柱子抽泣着,扯着中衣的衣角,自小形影相伴,漫長的歲月,自是養成了一副赤肝忠膽,今日便是拼着頭顱落地,阖族株連,也不能叫做了傻事。“陛下,奴才求您,回去吧,已經晚了,這會子已是亥時初,新人,早已就寝了。”
這一句話徹底摧毀了意識,皇帝眼前黑了一瞬,千矢萬镞相絞,尖銳銳攢入了心口,貼着牆,指尖深深嵌進了牆磚,喉間傳出的聲音:“她竟叫我輸得這樣慘......我恨她......我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