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宮,那少年2 那人……
翌年,元和十一年,已過了上元節,到正月十六以後宮中宴會便少了,宮人和內侍們閑歇下來,能出得去辦差的不免偷機到吃喝玩樂的地界消遣一番。
東市一賭坊,兩個青年小內監垂頭喪腦的走出來,一看就知道走背運了,荷包輸得空蕩蕩,年例各宮賞賜的全押了,再押就得光膀子,原想給家裏捎些的,本打算小贏些利息,誰想腦袋一熱把本錢摟出去了。
兩人行至一拐角少人處忽被從而降天的黑布兜蒙上臉,脖子隔上一個冷冰冰硬硬的,立刻感覺到是短刀,二人吓得尿褲子,也不敢喊,任由幾雙有力的大手拖拽塞進了馬車裏。
走了半盞茶的功夫,也不知到了何處,被按跪在地上,過了片刻,眼前光線一晃頭頂一亮,有人拿開了布兜。
四下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大房子,屋梁木刻着精美的雕花,四周立着大紅柱子,像是個會客廳,桌椅擺設考究,牆角的鈞瓷插屏泛着青亮淡雅的釉色,就知這家富且貴,不為圖財,怕是要害命。
擡頭見一個約莫二三十歲的錦服男子坐在幾案上首,正居高臨下看着他們。小內監其中一個隐約記得見過這人,好像姓沈,是個羽林軍中郎将,叫沈從文,還有個胞弟沈從武是上校尉。
又怕揭破了活不得命,只好裝作不認識,牙齒磕磕巴巴問:“你是.......何人?綁我們來此......有何貴幹.......”
那人端着茶笑笑:“聽說你們喜歡博.彩?今日可頑盡興了?”
那笑在小內監眼裏陰森恐怖,後脊梁冒出的冰涼瞬間浸透裏衣,連連磕頭:“大人饒命!奴才以後不敢了!”
誰知那人一揮衣袖,兩個下人模樣的端着長條大托盤放在他們跟前,上頭赫然整整齊齊擺放着一摞摞的馬蹄金錠,足足三層高,估摸每盤大概一千兩。
兩個小內監從未見過這麽多金錠子,頓時瞧的失了神,口水直流,這個夠家裏爹娘兄弟姊妹好吃好喝兩輩子了!
這金錠極少在坊市小民之間流通,因為數額太大流轉不開,商鋪當鋪大錢莊也不易得見,只有皇親貴胄的府上才偶見真容,今日竟然一下見到這麽多的,只見見也過了眼福了。兩個小監面面相窺不知何意,沈從文道:“家都是範陽冀州大名鄉十裏村的?”
兩個小監愈發心驚肉顫,只好點點頭。
沈從文對左邊跪着的小監道:“你父風癱了,母親也有痨病,哥嫂刻薄不肯贍養,搬到了茅草屋,年下又斷了口糧,外出乞讨。”
小監嘴唇哆嗦,面上無人色,驚駭此人怎會了解的如此清楚。
沈從文放下茶盞,指指面前的一托盤金錠,問:“這個給他們捎回去,買處三進的大宅子,再買幾個奴仆,一輩子膏粱錦繡,可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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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監壯着膽子擡頭看這人表情,再三确認不是在诓他,心覺怎地就跟做夢一般,出門天上掉金子,又怕這夢醒了,點頭如搗蒜:“兩輩子也盡夠了!”
沈從文又對右邊的道:“兄長娶親籌借不到彩禮母親投了井,一家子十口人擠在一間屋子,近來兄弟又出天花治病欠了印子錢,父親被追債的打折了腿,正準備把最小的妹妹賣到娼妓館,可對?”
小監也點頭,知道這金錠的去處不免也幻想起來:“大人明鑒!”
沈從文盡量笑的和善:“一會兒我的人會護衛你們到錢莊換成票銀,并快馬送回你們家鄉,再讨一封收結家書回來,不僅如此,你們常光顧的那間賭坊我已打了招呼,随你們玩,愛下多大注就下多大,贏了是你們的,輸了自不必管,我的人會去結算。”
兩小監聽完這個心中樂的直發瘋,面上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好小心翼翼問:“不知我等有什麽可以為大人效勞的?勢必肝腦塗地!”
沈從文摸着指上的金指圈:“不用你們效勞,我這也是未雨綢缪提前巴結奉承,你們是福王殿下的貼身親随,貴妃娘娘如今是後宮的主人,福王殿下遲早會取代太子,到殿下做了吾皇做了陛下再抱佛腳豈不太遲了?你們将來可就是內侍大總管,動動舌頭就能左右生死,到時候巴結的人多了去,只怕都不記得在下了。”
兩小監飄飄然,立刻覺着眼前的金子要的理直氣壯,兩眼直冒金光,不由腰杆子立刻挺直了。
沈從文見狀,起身走到他們身旁,提着衣袍俯身蹲下,嘴角笑意高深莫測:“你們難道不想未雨綢缪?殿下身邊的親随不只你們兩個,這內侍總管、昌明殿大總管可就兩個名頭,到時候還不争破了頭?現在不博得殿下信重更待何時?”
兩小監點頭稱贊,要知道平日裏幾個猴崽子為争殿下歡心鬥的跟烏眼雞似的,“大人的意思是?”
沈從文翹着食指點點他們的腦門:“投、其、所、好,兩位是聰明人,這事自做的不少罷?”
兩小監點頭稱是:“殿下愛玩蛐蛐又愛鬥鳥,栖霞殿的小子們日常挖空了心思獵尋奇鳥異雀,為了爬高甚至摔斷了腰,更有為了争搶從樹上墜下喪了命的。”
沈從文擺擺手:“這些個都是小孩子玩意兒,長大了自然就厭倦了,要一樣他長大了也愛的東西,甚至越長大了越愛。”
兩小監拱手握拳:“請大人指點,我等應當如何?有朝一日發達了絕不忘大人提點之恩,必湧泉相報!”
沈從文往前探探身,伸臂攬住着他們的肩,交頭接耳低語一番。
兩小監大驚失色:“這.......殿下才.......貴妃娘娘知道了,豈不要了我們的命?”
沈從文起身整理整理腰間革帶,語氣帶了威嚴:“富貴險中求!二位竟是個沒根又沒種的!也罷,這些金子是孝敬未來內侍省總管和昌明殿大總管的,二位不想要就請便吧,來人,”
兩小監連忙拽住他衣袍下擺,激動道:“大人,我們做!想來隐蔽些也無人察覺,只是宮裏那東西禁的嚴,還請大人厚賜。”
待兩小監心滿意足走後,沈從文斂了笑意,起身走向後廳。
出了廳門又走一段抄手游廊,再過一道垂花門,眼前是個不大不小的湖,湖面結着薄冰,一道圍欄小橋直通湖中心亭,因天氣尚寒亭子四周圍着梁平簾幕,簾上水墨山水,庭中燒着銀絲炭盆,火苗極旺,一坐一站兩個人,站着的也是錦衣華服,約十八九歲,正是胞弟從武,躬身為坐着的那人續茶。
坐着的那個側身獨自石桌博弈。
恰年少風華,青松正茂,頭上束發盤螭金冠,身着秋霜色湖絲蟒紋袍,衣擺海水江崖,那衣色襯的全身氣息溫雅孤遠,清冷而疏離,肩線端方如尺,頸上圍着白狐裘織錦緞襯裏的披肩,左手拇指一個色重質膩的墨玉扳指,棋盤上一黑一白各成圍勢,修長的手指又捏起一枚黑子。
沈從文拱手作揖對那人:“主子,已辦妥了。”
那人将黑子落下格目又執起一枚白子,如此反複幾次,才開口道:“待事成氣候,即刻滅口。”
兄弟兩個畢恭畢敬:“喏。”
是夜,裝飾華美的栖霞殿燈火輝煌,東配殿書桌前,九歲的福王趙禩托腮打瞌睡,當值的兩個小內監侍立一旁,福王困得差點額頭磕了桌子,小內監低頭哈腰道:“殿下,要不就安置罷,明早再讀。”
福王懊惱地抓着頭發,氣呼呼道:“年節太快了,我還未甩開膀子好好玩,後日崇文館開課,真不想去!想起那個地方就讨厭!一點都不好玩,夫子們個個一張冰臉。父皇讓我背的論語學而篇我才背了一半,怎麽辦啊?”
小內監勸道:“殿下這樣犯着困也記不好,明早醒來就忘了,不如早早安置,明日奴才早些叫起,都說這晨起心明眼亮記得清。”
福王又打個哈欠:“好吧,你們卯時正刻便喚我,說不準父皇什麽時候考核呢。”合上書起身,伸臂,三五個宮娥立刻圍上來解衣伏侍沐浴,待躺進碧紗櫥頭一挨枕便眠着了。
宮娥們放下帳幔悄無聲息退出,內殿只留兩小監值夜,以備夜間茶水出恭。
夜漸深,外頭侍立的宮人也打起了盹,兩小監四下望望,相互使個眼色,其中一個迅速從懷中抽出一冊書,一頭鑽進紗帳放到熟睡的小男孩枕邊,又迅速鑽出紗帳規規矩矩站好,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
帳內,小男孩睡得流涎,枕邊躺着的書皮上花裏胡哨地畫着一對男女,寫着兩個醒目的字。
正殿,金貴妃在摔東西,自年節後元和帝久不臨幸,她使盡手段也無成效,每日動辄便拿宮人出氣,下頭跪着的瑟瑟發抖,金貴妃咆哮道:“竟這般無用!好幾個月了還未得手!一個大活人天天在你面前,你是幹什麽吃的!勾欄學的那些手段呢?”
跪着的是個粉衣宮裝的女子,水蛇腰,胸前波霸,臉蛋妖豔。
嗓音嬌滴滴道:“我什麽手段都使了,只穿薄紗透衣,就差在他面前曬光了,偏生他不解風情,他就是個書呆子,這幾個月我瞧着他是早也讀書,晚也讀書,夜晚挑燈到醜時,卯時不叫自起,養着傷在榻上也手不釋卷。含章殿那麽多宮女他一眼也不正看,整日悶的厲害,除了背書與人話都說不了幾個字,男人我伏侍的多了,沒見過這麽木頭的。
他還有潔癖,不許人動他的私物,衣冠配飾只讓小柱子碰,書桌旁人一指頭也挨不得,都是他自己整理,更衣沐浴只讓內監伏侍,我那天摸了摸他的紫毫筆,他扭頭就讓人把案上東西全扔了,還把書桌換了一個,這差事太難了!”
金貴妃大怒:“再不得手本宮就把你送到軍營做最下賤的營妓!”
女子瑟縮:“娘娘饒命,奴才再想法子便是。”
金貴妃咬牙切齒,臉上卻笑着:“用上催情香,本宮就不信他還能把持得住!只要他臨幸就會記錄在冊,本宮找幾個侍衛助你受孕,等肚子大了自去陛下那兒告發,他不納你也不成了!誕下子嗣做不成正妃也能封個良娣、寶林,你就一步登天了,不僅脫了賤籍還能飛黃騰達。”
女子心頭竊喜,金貴妃命嬷嬷去調配香料。
女子歡歡喜喜回了含章殿,金貴妃冷哼一聲,對嬷嬷道:“總算永王那兒的得手了,肚子裏多長時間了?”
嬷嬷道:“三月半,再一月就顯懷了。”
金貴妃拍手:“好!”
冰輪高懸,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栖霞殿暗室,少女閉眼靠牆就地坐着,咬着下嘴唇,額頭挂着豆大的汗珠。
十四歲的宓王趙禃蹑手蹑腳推門進來,懷裏用袍子下擺裹包着點心和水壺,因只有一扇角窗月光透進來也不甚亮,四下視物昏白朦胧,隐約看得清人影。“瑜妹妹!”
少女早就聽到了腳步只是懶怠睜眼,待他來到身旁才佯作驚訝,眼眶立刻蓄滿盈盈,滾滾落下,哭腔道:“禃哥哥!我疼!”
宓王掀開她衣袖露出一節手臂,只見創面如杯盞蓋子大,血肉模糊,邊緣水泡淋淋,不禁一咬牙也淌出了淚,從袖中拿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來就水喂給她,“這是我悄悄去太醫署讨的止疼丸,特別管用,藥效只有一個時辰,你疼了就再吃。”
又從衣襟掏出一個木制瓶子,打開用小銀勺挑出乳白色的藥膏,小心翼翼塗抹傷處,立刻有涼絲絲的滋味侵入皮下,頓覺舒适許多。
“這是番邦進貢的冰蟾油,用冰蟾蛙的皮煉制的,一張皮子才熬出一滴膏子,這一瓶得一百只蛙,治燙傷有奇效,太醫署沒有,我去內庫房偷的。”
少女撲進他懷抱,啜泣不止:“禃哥哥!我好怕!她就是個魔鬼,自我發配到栖霞殿動辄便受刑,前幾日是針紮,今日又是炭火燒,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禃哥哥,你能保護得了我對吧?”
宓王緊抱住她,流着淚道:“瑜妹妹,我也怕極了她,我娘薨逝那年我才七歲,她咽氣之前再三叮咛我與姨母守望扶持,說這宮裏人心險惡,姨母再壞也是血親,不會害我性命。可是這些年明對着父皇對我體貼關愛,背地裏非打即罵,掐擰紮是家常便飯,我是三天一大傷兩天一小傷,都疼麻木了,有時候她掄着雞毛撣子抽我都沒感覺。
那天喝那碗紅米粥我聞出來藥味了,那麽濃的藥味傻子都聞得出來,我不喝就讓她們硬灌我,太苦了!
我知道她利用我陷害皇後娘娘和二哥,也害了你,我沒法子,我在這宮裏沒半分靠山,她是父皇最寵愛的嫔妃,父皇不會信我的。她再不是人也是我血親的姨母,沒了她我也不見得有平安日子過,我只能咬着牙忍下去,等過兩三年出去立府,日子就好過了。瑜妹妹,只有你真心待我好,到時候我求父皇把你指婚給我,我們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
少女心中鄙夷不已,這個慫蛋軟貨!怎地叫他挺起脊梁就這麽難!都半大少年了還要別人靠山,真後悔把賭注壓在他身上,從前只有一面之緣對他了解的太片面了!跟心頭那人比起來簡直雲泥之別!
怪不得表哥不讓來,天天一起讀書他自是了解透了這人,知道此路難形通。
不過她白握瑜既然來了就不會後退,定要踏破荊棘通坦天塹不可!好叫表哥刮目相看!
現下緩一緩也好,不能搶在表哥前頭,需得容表哥将所有謀劃做完了,表哥心性孤傲,若先他一步恐遭反感,得不償失,不如等金氏摔了跤,然後她再來最後一擊。
她雙手環抱住宓王的腰,虛弱道:“禃哥哥,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我本就娘胎裏不足,她這手段惡毒無比,沒準明日我就死在她牙爪下了,禃哥哥,你不要忘了我.......”
說完腦袋往後一仰暈厥過去,身軀被一雙手臂攬住,耳邊是宓王焦急驚恐的低泣。
正月十八崇文館開課日。
才将卯時初刻,課時到卯正才開始,提前來早的一個眉清目秀的白襕少年端坐最末的位置上,十來歲的模樣,因還未到束發的年紀,頭上戴了一頂青衿帽,看着前面大多空着的座位,心裏戰戰兢兢,身下如坐針氈。
陸續來了幾個錦袍青年,看到他紛紛露出一臉輕視的笑。
崇文館是不用穿學子服的,然後他們圍了過來,有兩個坐在他的桌板上把書壓到臀下,其中一個蔑視着他道:“平涼候陸家的?叫什麽名字?”
陸姓少年郎點頭,拱手還個禮,恭敬地道:“學生紹翌,表字昭明,各位貴人見禮了。”
那人輕笑:“國子監轉過來的?怎麽進來的?家裏可花了不少功夫吧?一個千戶爵的孩子也敢到這兒來讀書,這兒可是國朝最高貴的學堂,只有皇族才能坐在這兒。”
陸紹翌被噎住,又一個譏笑着拍拍他的肩:“小子,知道你的座位為什麽在最後嗎?知道誰的身份最賤嗎?”
陸紹翌滿臉通紅,繃着臉不敢說話。
忽然有誰小聲道:“太子殿下來了,快點!快點!”
衆人立刻規規矩矩站好,只見門外兩個身着蟒袍面如冠玉的少年走進來,其中一個束發白玉簪,面目清冷,也不看衆人,徑直入座位,衆人單膝跪地拱手拜,口中念:“太子殿下萬福金安,襄王殿下金安。”
陸紹翌臨來前就被父親提着耳朵叮囑了一萬遍,這會兒倒不抓忙,随着衆人一道單腿跪着,心頭緊張的厲害。
擡眸間見那束發玉簪的少年背朝他們,淡淡舉肘擺了擺手,整整齊齊地翻開手裏的書,手指修長白皙。
衆人這才起身,過了一會兒又陸續進來幾個衣服繡蟒紋的殿下,年齡大小不一,統統都只是拱手鞠身禮,祝詞也是金安兩字,陸紹翌努力記住每個面孔的名詞,宓王、衛王、成王......
直到一個寶藍色蟒袍的高大身影進來,衆人又齊刷刷俯身單跪,口念:“永王殿下萬福金安。”
皇子殿下們也紛紛站起鞠躬作揖,太子也站起身,背影輪廓傲然,弧線挺拔似綠竹猗猗,溫然道:“大哥。”
永王恨恨掃了太子一眼。
陸紹翌心中納罕,又不好問別人,只待自己觀察。
元和皇帝散了朝特地來查看諸皇子功課。
銮儀行至垂花門便讓他們停下,也不讓內監傳,獨自步行靜入,在院中聽到琅琅讀書聲,聲音透着強勁的生命力,不免回想起風華年青時的自己,又思及每況愈下的身體不由深深嘆息。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擡步走進,只見昭文大學士學監章成柏坐在西席上首,例行每日開課引言。
太子太傅于中至和太子少師方骞坐在旁邊。
下頭是他的七個兒子,四排坐席,每個座位之間一人寬空隙,按照長幼尊卑長子永王居左第一,太子第二,三子宓王第三,四子襄王第四,五子衛王第二排左第一,往後類推,一共十八個男孩子,餘下皆是皇親宗室世子和一個剛剛加塞進來的平涼候陸弘焘嫡子,陸弘焘近來辦事很合聖意,格外得了恩典。
“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這些孩子有剛成年及冠的,有将及束發的,有垂髫學齡的,一張張朝氣蓬勃的面孔。
見到皇帝衆人立刻呼啦啦起身出坐位雙腿伏地,口呼聖躬金安。
元和帝擺擺手,笑容和煦:“免禮平身。”衆人起來,學生們各自進坐位站着,師傅們圍立皇帝身邊以待。
章成柏躬身道:“不知陛下要來臣下也無準備,各位殿下第一天開課怕也無準備。”
元和帝笑道:“何須準備,真金何俱火煉,朕來檢驗他們年節下的成果,是玩日愒月還是宵旰攻苦,是嘻耍搗蛋還是磨砺自強,一試便知。将他們年前課業表拿來。”“遵旨。”
聞言,幾個小一點的皇子頭低了又低,腿肚子開始打晃。
元和帝先走到長子永王面前,問:“王曰:嗚呼,封,敬明乃罰,小人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接!”
永王猛然瑟了一下,低着頭表情為難,嗫嚅好半天才道:“兒......兒臣,還不曾......師傅還未講......”章成柏趕緊打圓:“确實不曾,殿下現前的課業是中庸,年節也不曾一天歇休,每日銜膽栖冰苦讀,臣下幾次拜訪都是親眼得見的。”
元和帝無奈地閉目,表情沉痛,忽然道:“太子,接!”
太子悠悠拱手:“是。”
放下手臂沉着自若:“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适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王曰:嗚呼!封,有敘時,乃大明服,惟民其敕懋和.......”
畢了,元和帝又問:“何解?”
太子氣定神閑道:“在明仁君治世之道:刑罰嚴明謹慎,倘一人小錯而過失,常違法度,視同縱惡,罪小亦誅!倘一人大錯而非貫此,只因過失引禍,偶然罪之,予律法适罰之,非誅......”
待罷了,元和帝嘴角已含了欣慰的笑,三位師傅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氣。元和帝背手走到太子面前,又問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于帝。浚哲文明,溫恭允塞......”
“......舜讓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在璿玑玉衡,以齊七政......”太子一字一句不疾不徐,語聲琅琅如金石之音,在室內回蕩着,後排的幾個不由望着他背影出神起來。
末了,三位夫子連連點頭贊嘆,一個道:“臣下還不曾為殿下講解虞篇,殿下竟已溫故知新,這其中不知是多少廢寝忘食的成果,臣下慚愧,想來不久殿下就可結業了。”
元和帝眼底竟隐隐閃着淚光,伸手連拍太子肩臂兩下,隔着衣衫明顯感覺父皇掌心熱意融融,皇帝說:“明日開始你上朝聽政。”
太子躬身作揖,表情泰然如常。“兒臣遵旨。”
永王腮幫子咬的硬邦邦,低着頭眼眸閃過陰鸷,手下拳頭攥了又攥。
回到弘賢殿一連摔了十幾個瓷具,左右吓得不輕。
牙咬的格格響:“這個死小子!脊梁骨越來越硬了!從前他雖頂着太子的名頭,父皇卻事事以我為尊,大凡宴會都讓我坐在他上首,朝見外賓也讓他們先叩拜我,這些年縱然他書讀的再好父皇也不冷不熱,怎地這趟從衡州回來翻了盤了?”
來回踱步着。心想:
從前這死小子見了我畢恭畢敬,回回拱手作揖,我訓什麽話他也受着,甚至挫辱他都不吭氣,出去一年腰杆子挺了,見到我只叫大哥不鞠躬。那天我去給父皇告狀竟被訓了一頓,說什麽他是太子是國之儲君,應當我敬着他才對,這次年節宮宴座位也被調換了,他究竟給父皇灌了什麽迷魂湯?皇後明明已經倒臺了,怎麽反而他被父皇看重了?衡州派了那麽多刺客全都有去無回
......混賬羔子!一個繼室生的次子,處處壓我原配長子一頭!仗着肚子裏多喝了些墨水會讨皇祖父歡心,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太子之位!
親随又端上一盞新茶,卑膝道:“殿下,消消氣,興許陛下就一時興起,您再怎麽說也是陛下親手養育大的,感情非同深厚,先皇後在陛下心中什麽分量,那白氏是個什麽成色,陛下打小沒給他們母子幾個好臉子,您只要多親近親近陛下,多說些好話哄開心,多多表表孝心,何愁扳不回陛下的歡心。”
永王拿過茶喝了一口,沉聲道:“金貴妃這幾個月又是送女人又是送珍奇異寶,還不是為着讓我跟她聯手除去趙禝,這個眼釘肉刺,當誰看不出來是想利用我,教唆鹬蚌相争,她好漁翁得利,除去了老二,下一個就該是我了,不過現下不跟她合作不行了,父皇那身體,再不動手老二當了皇帝,我還不被吃了肉喝了血!”
這時,外頭突然通傳宣旨太監到。
永王起身跪迎,宣旨太監張開聖旨讀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垂拱仰成,永王趙禵已歷及冠,即日起遷入永王府,三月初十日迎娶吏部左侍郎程安世嫡孫女,行大婚禮,着昭文大學士章成柏持節為傧相。欽此。”
永王又摔了茶盞,口中直罵娘。
死小子,你給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