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底下哪有那麽巧的事兒……
她蠢蠢欲動的心在黑夜中更加按耐不住,黑梭梭的四周讓她産生了對于自己之後的日子将會如何産生了無限遐想,她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京城裏女子的規矩多麽?是否也看重男孩兒?若是是的話,我倒不如繼續裝下去。”
可這卻問到段寧的盲區了,他是為了嫁到宋家去,才扮做了女裝,曾在京城時因着父親的位高權重,無人敢惹他,于同輩,他不必在意太多禮節,于長輩乃止皇親國戚,他也是以段家長子的身份出場,哪知道女子會有什麽規矩?
可他細細想來,阿姐在他出嫁那天,似乎說過什麽相關的話。
“這些地方離京城太遠,尚未開化,許多女子嫁了人都不準出門,比不上咱們京城繁華安定,沒那麽些對女子的束縛,夜裏出去看燈也無人說閑話,雖見人時規矩繁多,禮節上要求太高,可身子卻是自由的。你嫁過去定要收了以前的性子,就當作是入鄉随俗。”
如此想着,段寧學着回答她,“見人的禮節繁雜些,可對女子的束縛并不多,比起琉城,該是寬松許多,可你也收着些,切莫太過張揚,都城有都城的規矩,斷不可能事事都與琉城相似。”
宋淩“嗯”了聲,才恍然想起自己只是一直在猜測他家中曾在京做官,卻始終沒有問過,也沒聽他家中的人提過,如今一聽他的話音,才發覺他家中的情況似乎真的與她猜的相仿。
“段家曾在京城做官的麽?”
段寧的呼吸一亂,于黑夜中掀開鳳眸,“家父曾位極大理寺卿,如今...倒也不清楚了,許是還在做官的。”
宋淩蹙眉,有些不能理解他的話。哪有人連自己的父親如今是不是在做官都不知道的?即使是琉城這邊通信來往不算方便,可家人之間,即使是半年來一次書信,也總該做的到吧?
她如此想着,也如此問了出來,“父親有沒有在做官,你還能不知道麽?”
段寧那邊久久沒了動靜,宋淩差點以為他是不想回答,或是太累,睡着了,剛想着罷了,卻忽的聽到他說,“都說是經商之人才重利輕情意,可如今看來,倒是正好相反。”
他的話隐晦極了,宋淩似乎明白了些什麽,卻又似乎什麽也沒能問出來,怔了一會,覺得他大概是并不想說,她便也不問了,閉上了嘴。
而段寧卻煩悶地抿緊了唇,眉頭緊鎖着,若不是宋淩提起,他甚至要忘了自己在京城,那寸土寸金繁華地段,還有位多年未能見面的父親。
宋淩許是不能懂大家族的人心淡漠,感情淡薄,親生骨肉和多年親情于他而言或許只是自己的墊腳石,抑或是随時可以棄之而去的累贅。
這在事事都有家人相互扶持的小家族中,似乎是完全不能認同的事,卻在段府成了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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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諷刺。
半晌沒有聽到宋淩的回應,他不知怎的也有的落寞,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從他的胸腔緩緩升起,他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期待還是抗拒,對曾經可以只手遮天的段府,對如今和他連寥寥數言都沒得說的父親。
對他那個有去無回的家,他竟有了由心而發的抵觸。
這趟回京,父親定會得到消息,他會作何反應?
重拾舊情,抑或是置之不理,仿佛他段府從未有過這個兒子?無論哪種,段寧似乎都無法想象,也都從心反感。
只有在琉城,在這片偏僻遙遠到讓他忘記父親和段府的地方,他才真正的體會到了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可如今,他又要重新踏回那片曾叫他鮮衣怒馬恣意妄為,又将他狠狠踩進泥底任意碾壓的領地上了。
他偏頭看向了窗外的月光,被初春新長出的枝桠遮擋着,隐隐露出微弱光芒,這片月光正同時照亮着琉城與京城,這兩個毫無交集相距甚遠的地方,在此時此刻因它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段寧阖上眼睛,深吸口氣叫自己鎮靜下來,卻忽的聽到身邊傳來了平穩的呼吸聲。
宋淩已經睡着了。
他深感無奈,嘴角卻無意識地勾起一絲笑意。
若能做到這樣無牽無挂,倒也不錯。
可他卻再做不到了。
宋淩走時,覺得段家與她昨兒來的時候完全兩樣了。
昨日的段家稱得上是死氣沉沉,好像春光到了這兒特意停了腳似的,牆壁破舊,四處空蕩,唯有菜園裏能堪堪算是看得出有人居住。
可這會兒,段纓就站在段家的門口處送着段寧與宋淩二人,連卧病在床的段母都笑盈盈差了宋淩的小厮,叫他将自己推到了門外,雖仍難下地走道兒,可臉上卻明顯地紅潤了,氣色比昨天蒙了灰似的臉不知道好看多少。
兩人只站在那兒,宋淩都覺得給這屋子增色不少,明明處處都沒有變化,掉皮的牆還是斑駁的,斷腿的椅子仍是斷腿兒的,卻叫宋淩看着生動了許多,好像這塊地方都整個兒活過來了似的。
四人兩兩相對站着,門外便是宋家的馬車,一大早就候着了。
段纓為段寧挂好了腰間的瑪瑙帶勾,這是家中壓在櫃底的,多年來所剩無幾的好物件,段寧擡眸看着她方見了一面就又要啓程遠離家鄉的弟弟,心裏翻湧着說不上道不出的難言滋味,不知是酸澀還是苦楚,只心底明白,他此次一去,再見真就不知是何時了。
京城比琉城,可遠了去了。
她故作輕松的一笑,眼裏卻滿是不舍,手輕拍了拍段寧手臂,“又要走了。”
段母補充道,“才就回來了一天。”
段寧抿着唇,目光緊鎖着段纓收在腰間的手,那雙手上的薄繭,被她自作聰明地蜷進手心,卻仍叫段寧看了出來。
那曾是雙彈琴的手,他阿姐的琴技,是國宴時進宮為皇上獻曲兒時才能露一手的水平,她一坐到琴旁,連白雪雕花鳥食罐裏叫聲婉轉的鳥兒都噤聲聽着,生怕露怯。
如今卻因家庭瑣事磨得沒了彈琴的興致,也失了大展身手的機會,甚至連這彈琴的手都飽經風霜。
段纓似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手上,忙又将手往裏收了收,沒話找話似的開口道,“阿寧穿着這衣裳,真有些曾經的模樣了。”
曾經的模樣?
宋淩聽了擡眸,這會兒才發現段寧身上穿的竟是件男裝,怪不得方才阿姐在他身前系這系那的,女子的衣裳哪有挂帶勾的?
不過這帶勾也确實精細,套紅的顏料雨點子似的灑在瑪瑙外,頂部彎曲的地方用金線繞起,圈成了金錾花的樣式,配着他這紅底黑紋的外袍,宛如一絲金光點綴在腰間,顯得矜貴雍容。
可不管怎麽好看,它到底是件男衣。
宋淩瞧了那件衣裳幾眼,又側眸去看了段纓和段母,二人竟都未說道這事,對他穿男衣沒表示出半分的驚奇。
她想問問,卻又不忍打擾他們一家人道別的場面,便想着上了馬車再問也是一樣。
相比段纓的溫和大氣,段母更多的是穩重自持,她始終在一旁看着段纓與段寧道別,時不時慈祥地點兩下頭,看向段寧的眼神滿是藹穆的愛意,她只坐在那裏,便有着松一般的穩重。
許是想着宋家的馬車等候已久,段纓未與段寧說太多,只囑咐了些平常事,便匆匆叫兩人上了馬車。
段寧最後朝外望了眼,便收手放下了馬車的簾,目光沉沉望着雙膝處,思緒雜亂時,一只手扯上了他的袍袖。
宋淩一手撐着膝蓋,一手搭在他的袖口處,一雙眼睛裏滿是探究,見段寧望了過來,她收回手,撓了撓後腦勺,讪讪一笑,“那個,你不是說這件衣裳是給你和阿姐兩件麽,你這件兒怎麽是男衣?”
她回想起了父親曾說過的,段家有一男一女,總下意識地覺得他家該是有個男子,可她想着自己終究不是段家人,哪能對人家家裏了解那樣清楚?
或許是媒人打聽錯了也不一定,便沒再多想,如今看到段寧這身男裝,才又回想起了那事,忍不住将它聯系了起來。
段寧對她這問題似乎早有準備,沒太大的反應,只是輕側眸睨她,唇角勾起自嘲的笑。
“父親與夫君的父親相似,也想要個男孩兒,尤其是為繼承家中的宗祧,想要個嫡長子,卻連生了兩個姑娘,便叫我但凡在京城,定要扮作男子,叫人知道段家有嫡長子,否則家産除去留給我與阿姐的嫁妝外,便要交官,未免太虧了些。”
看着他眼底漫上來的嘲諷之意,和口氣中的不屑,宋淩心裏一酸,背後一麻,擡手就覆上了他放在膝上的雙手,滿眼同情。
“真沒想到你我二人在這件事兒上竟然還能同命相連,這...這真是命運的安排啊!”
天底下哪有那麽巧的事兒啊!
編都編不出來!
段寧垂眸看向她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良久才扯扯嘴回她一笑,淡淡道,“是啊,我們之間的夫妻緣分,怕是早就定下的。”
宋淩覺得自己的胸腔像被打開的蠶繭,緊密纏繞着的銀絲被層層剝離,最後露出一顆不圓不潤的珠子,她抱着珠子四處張望,卻毫無辦法将它補圓,最終才見段寧也抱着顆同樣的珠子。
一種惺惺相惜的心情從宋淩心底裏泛上來,她竟一時不知道自己這是尋到了同伴的快意,還是看着段寧走上自己老路的憐憫嘆息,只覺得那顆珠子上的坑坑窪窪,如今都移到了她的心上,刻了一道又一道。
她嘆了口氣,仍緊握着段寧的雙手,“那到了京城,便說我是你的妻子,換我去像前一陣你對我似的,給你端水擦臉,雖不能像你那樣無微不至,好歹不能沒了段家的臉面。”
段寧心裏發澀,背後一陣麻意順着脊梁骨傳遍四肢百骸。
他該說宋淩天真還是太易相信他人,他明知她是在上當,在一步步堕進難以逆轉的深淵,可當欺騙的那個人變成他自己,他卻沒法伸手将她拉出來。
于她的眼裏,自己是女扮男裝,走她的老路。
可在他眼裏,他又何嘗不是真的在走她的老路?
走她欺騙親密的枕邊之人,不到必要時刻絕不罷休的老路。
他目色沉沉注視了她許久許久,直到兩人身下的馬車走過山路,颠簸了幾下,将他的神兒拉拉回來,他才如夢初醒似的移開了目光,話語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
“若昨晚我是騙你的呢?或許京城和這兒一樣,女子過得并不像我說的那樣好。”
他在隐晦地提醒她。
可她卻說。
“無礙,你對我這麽好,就當是我還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