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萬字章 (1)
從宋宅途徑了兩座橋,三個街市,宋家的馬車才穩穩停了下來。
宋淩期待地搓搓手,馬車剛停下來便急吼吼地掀開簾方要落腳,擡眼愣了。
眼前的景象,與宋淩的想象實在是不相符。
要說她爹這人她清楚得很,為人善良,慷慨大方,唯一一點不好,便是思想太過保守,老愛固守着老祖宗傳下來的禮節不放,尤其是在這婚姻大事上,她以為按她爹那性子,定會給她娶個門當戶對的媳婦兒。
可現在看來,卻并不是如此。
門當戶對且還遠着,在宋淩看來,若不是她爹給兩人硬扯到一塊,她和段寧怕是一輩子都不搭邊兒。
段家的附近沒什麽人家兒,一條小道上加上他家才有三戶,稀稀拉拉地步在一條風吹過灰土便漫了天的路旁。
段家并不算大,一圈的籬笆将兩口并不高的房屋圍在其內,往裏是片菜地,春風自然是沒落下這一方田地,土裏蹿出了嫩芽,與這片破舊的四方院子似是不屬于同一片天地間,令宋淩有了種春意只到了院子裏便停住,卻沒往段家裏再多走一步的錯覺。
宋淩走進去才發現,菜地背後的房屋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樣破敗不堪。
這間陽光照不進的屋子其實收拾地十分幹淨整潔,微裂了紋路的桌面上擺着一個與桌子格格不入的雪紋銀絲妝奁,竟成了這屋裏唯一一件亮堂的物什。除此之外,其他的樣樣東西都擺得恰到好處,不多不少,并不因它的老舊而髒亂,反而給老屋平添了幾分人煙氣。
許是聽見有腳步聲,隔壁一扇小門有一雙細白的手掀開門簾,一個眉眼如畫,肌膚雪白的女子探出身子,先望向了她背後的段寧,露出一臉驚喜,随後似是忽然想起什麽,才轉頭看到了站在段寧身前的宋淩。
她的笑意瞬間收斂的幾分,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便垂了眸,十分客氣有禮地輕聲道,“想必這就是...”她表情一頓,話也只說了一半就停住,仿佛後面的話難以說出口,片刻才艱難道,“這就是妹夫了吧。”
宋淩剛聽到她的聲音時便猜到這位一定是段寧口中的姐姐,說起話來和段寧一樣的輕聲輕氣,只一個掀簾的動作便有幾分大家閨秀的風範,絲毫不像是該住在這樣地方的女子。
段寧與他的阿姐真像。宋淩如此想着,轉身一笑,“是,你便是阿寧的阿姐吧。”
女子輕點了頭,并未說話,撩着門簾走出了門,又将它在身後緩緩放下,才朝着兩人走了上來,将宋淩和段寧朝裏屋引去。
她的衣裳比段寧平日裏愛穿的樣式還要素淨,一身對襟的棕色裙子,料子看着大概只是普通的布匹做成的,沒什麽紋路和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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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淩一時分不清,是段寧一家子都愛穿這樣素的衣裳,還是因為其他什麽了。
屋裏的塌上,是位年紀稍大的女子,微阖着眼假寐,估摸着四五十歲,臉上卻并不顯老,只是看上去做些什麽動作都極為吃力,連半躺在硬塌上都似是在耗力氣,初春的時節了,還蓋着厚被。
被子邊角處已經露了棉絮,也不知還暖不暖。
段寧的母親聽到有人進屋,朦朦胧胧地半睜開眼,起身想要坐起來,段纓忙上去扶住她,湊到她的耳邊,俯身說道,“母親,是段寧...段寧帶家眷回來了。”
她實在是不忍對母親說出那兩個字,即使這早已是她與母親一同擔憂發愁了數月的心結,是她家中心知肚明的秘密,她也無法将這件事拿到臺面上說。
段母聽了深吸了口氣,想重重的嘆出,卻又礙于宋淩也在屋裏,她不能将悵然表現得太過明顯,便半路打住,硬扯出個笑,看向宋淩。
“你便是段寧的...”她又阖上了眼,“...夫君吧。”
宋淩見段母眉間攏滿密雲,笑容也只浮于表面,卻并不多想,只是覺得段寧的母親這樣暖和的日子還卧倒在床,定是身上生了什麽怕寒的病。
人遇了病氣,身上的勁兒就如同抽絲一般,動一動,力氣就大散,想必段母此時的憂容是因了這個。
也或許...是因為聽說了外面流傳的她的惡名。
什麽連夜不歸家,天天睡在勾欄院,對下人惡語相向,一言不合就跟人打起來...坊間的傳聞只會越傳越離譜,還編得像模像樣。她自己都聽不下去,何況是将女兒嫁給自己的母親?
她的心忽然狠狠沉了下去,有幾分心虛地擡眸看了段母一眼,這才見她剛半睜開的眼睛又閉上了,便猜測她定是不想看到自己,看見自己與段寧站在一塊就心煩,才眼不見為淨,閉上了眼。
宋淩鼻頭一酸,垂下頭看向腳尖,吞咽了一口,盡量叫自己的聲音聽着穩重沉着,“是,娘。”
這還是她打生下來,頭一次這樣稱呼別人為“娘”。
她記事起,身邊的女子就只有丫鬟,和她爹後來又娶的幾個夫人,她卻從未叫過任何一位“娘”,這個稱呼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遙遠,太陌生,以至于她開口說出這個字時,都背後一麻。
躺在床上的“娘”似是想回應,卻擡不起胳膊,段纓又将被子給她拉到了脖頸處窩起來,朝宋淩歉了歉身子,“母親身子不适,沒法招呼妹夫,來了這裏便當作自己家,快先坐下,我去倒茶水。”
她于是将段母輕輕放回床上,抿唇朝屋外的另一間房走去,擦過段寧時,她擡眸深深望了他一眼,柔白的手指尖早已磨出了細繭,她刻意蜷起手指,用了白淨的手背去碰了碰他的手臂,無聲無息地沖他做了個口型。
“受苦了。”
說罷,就跨出了門。
段寧心頭一澀,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他的阿姐,卻只見到她洗白了邊的裙尾消失在轉角。
他分明看到,阿姐眼眶發紅,像是哭了。
段纓在想什麽,他清楚的很。
當初家道中落,段家兩個從小錦衣玉食的孩子壓根受不了這樣的苦,饒是在這裏過了這麽多年,仍未習慣,尤其是他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阿姐,十幾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哪是這麽容易能改掉的?
父親仍在這裏時,從未叫他姐弟二人做過什麽活,可他卻走得毫不留念,待段家有了重振的機會時,撇下了窮鄉僻壤的三口人,獨自回了京,再也不回來。
那日母親倚在窗邊的灰敗表情,與阿姐轉過頭去擦拭淚水的景象,始終無法從他的記憶裏抹去。
從此以後,段寧便成了家中的頂梁柱,獨自一人挑起了這個重擔。
他是下定了決心,不要他的母親和阿姐再吃一點苦。
代姐嫁人也是如此。
阿姐嫁過去,便是嫁過去,她沒那樣深的心思,也沒那麽大的膽子。段府的女兒性子都溫柔,既無深謀遠慮,也不願耍心思。
段寧卻不同,他與段家的男子,尤其與他父親像極了,他波瀾不驚的表面下藏着的是山洪爆發般的欲念,他不僅有野心,更有從泥地裏向上爬的毅力。
運籌帷幄,他是位合格的獵人,伺機而動。
他起初只是代姐嫁給十裏八鄉出名的纨绔,好叫她不用受別人家的罪,吃別人家的苦,可心思缜密的他并未錯過聘書上任何一字一句,尋着蛛絲馬跡,他步步為營,私自做好了一切準備。
可一切的一切,在阿姐對他說“受苦了”時全部破防,他的胸口像被石頭擊碎了一樣痛得劇烈,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這間他住了幾年的屋裏,只覺得渾身無力。
他什麽都沒有改變,他什麽都改變不了。
唯有這次上京,是他必須要抓住的機會。
他看向宋淩,她和自己與母親共處一室,卻并不拘束,大大方方地站在一旁,站得挺直,白淨無瑕的臉上一雙黑眸正略帶擔憂地看向他母親,嘴唇開合許多次才開口問道,“娘是哪裏不舒服?”
段寧代他母親答道,“身子沒什麽地方不好,只是落了心病了,多年的老毛病,瞧過的大夫都沒轍。”
宋淩“噢”了聲,猶豫了片刻,還是走過去俯下身子拉了拉段母的手,學着段寧的樣子輕聲講話,“既然是心病,定是許多煩心事擠在一塊愁出來的,這些煩心事,能少一件是一件。”
她又問,“娘可有為阿寧愁過?愁他嫁的人不好?”
宋淩并沒有等段母回答,她也知道這問題沒法回答,便自言自語似的繼續道,“這件事上,娘放心就好了,阿寧那樣好,我定不會虧待他的,我也...我也不是坊間傳的那種人...我...阿寧,你說是不是?”
她想找出什麽理由來證明自己,卻無處可尋,只好轉頭去求助段寧,叫他為自己正名。
段寧的眼睛望着她的手覆在母親蒼老起褶的手背上,喉嚨一哽,随即扯着嘴角點頭,“是,她這人很好,母親放心便是。”
宋淩咧嘴一笑,又回過頭看向他母親,卻又聽得段寧在背後繼續說道,“宋淩這人心思少,什麽事都看得開,打小生在商賈之家,卻并未養成一身嬌氣的毛病,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他的聲音溫潤如水,緩緩淌進她耳中。
她一怔,并沒有想到自己在段寧的眼中,竟然還是個挺正面的人。
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段母虛睜開眼看看宋淩,又越過宋淩的肩膀去瞧了眼一身女裙的段寧,終是收回目光拍了拍宋淩的手背,“說實話,我本是不放心的,”她緩慢地擡眸,與宋淩對視,“可現在放心了。”
宋淩聽他母親這樣承認自己,臉上的喜悅之色掩飾不住,恨不得當即在屋裏翻跟頭,她拼命忍住心裏湧上來的暖流,拉着段母的手撫了兩下,噙着笑道,“您這心病有沒有好那麽一點點?”
段母虛弱泛黃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看阿寧過得好,我這心病好得不只是一點半點。”
段纓進來時,看到冷清寂寞許久的家中竟然多了幾分人情味,頓覺得手中飄出的茶水味都是甘甜的。
她一手一個茶杯地輕放在桌上,擡眸便剛好沖上了段寧投來的目光,他眼底浸染着笑意,勾着唇角,是曾經在京城的府中都難得一見的表情。
多年的姐弟,她一下子便懂了他的意思,他這笑的深意分明不是單純的覺得宋淩好而已,而是有更深的意味。
段纓心中一冷,如墜冰窖,看着他的表情,自己的笑卻凝固在臉上,怎麽也笑不出了。
...她弟弟,莫非是對那個個子不高,看着便不穩重的男子起了心思?
...她呵護多年的弟弟,竟是個斷袖麽?
她的笑意逐漸從臉上消失,微蹙着眉與段寧隔着幾步相望,随後她眼睜睜看着段寧移開了目光。
他走到了宋淩邊上去。
他伸手拍了宋淩的肩膀。
他笑着看她,他與母親說,“今夜我們便先住這兒一夜,明天趕路上京,下次回來,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段纓只愣愣聽着,她的細膩心思告訴她,段寧對他這位“夫君”已經不是成親過日子那麽簡單,這一切...似乎都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她當時有了私心,答應了段寧代她嫁人的請求...或許也不會有今天這一出。
她的弟弟便會娶個普通人家的姑娘,或許一輩子回不去段府,留在這片天子鞭長莫及的地方,卻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成親,平平淡淡的日子。
起碼不是像現在這樣。
段纓看着自己的打小看起來的弟弟與一個身材瘦瘦小小的男子打鬧逗趣,心裏只覺得追悔莫及,總覺得是她将弟弟逼成了斷袖似的。
不該是這樣的...
她輕咳了一聲,笑着插到兩人中間去,“要在這住一夜,那我便去收拾間屋子出來,茶倒好了,趁着熱喝了吧,一路上受累了。”
宋淩方叫段母幾句話說得心花怒放,感受到了被丈母娘親口承認得快樂和激動,正一身的勁兒沒處施展,就想活動活動這無處安放的手腳,便轉頭道,“怎能叫你自己去收拾屋子,我去幫你忙吧!”
段纓笑道,“也好。”
我非要摸清你的底細不可。
段寧點過頭,宋淩便跟着段纓去了院中的另一房間內。
這個房間雖說需要收拾,卻也并不亂,只是常年無人居住,落了些灰塵,段纓自己包攬了鋪床掃地之類的活,只叫宋淩幫着擦擦桌子與矮塌,做起來并不吃力。
段纓找出來的薄被上有幾處顏色差異很大的補丁,紅的藍的拼湊在被子的邊角處,以防已經發硬的棉絮露出來,這已經是這個破敗不堪的家能拿出來招待二人最好的被罩。
她一邊将被罩的角往外拽,一邊裝似不經意地掃了宋淩一眼,“妹夫手腳倒是利索,常做家事麽?”
宋淩乍一聽還當是在誇她,半點沒聽出探究意味,擦得更使勁兒了,“沒怎麽做過,擦個桌子嘛,誰都會的。”
她一笑,“可別叫抹布上的污水髒了袖子,妹夫的衣裳都繡着些花兒,真是精巧。”
“嗨,我這人就愛穿花裏胡哨的,無妨,我不在乎的。”
段纓略帶深意地瞧了眼她這身芽黃繡白花綠葉的衣裳,與段寧的那一身花色都相同,分明就是一對兒...
可正兒八經的男子,哪有這麽愛穿這樣花裏胡哨的衣裳的?她曾在京城見過的最女氣的男子,花月酒樓老板家的公子,便有夠花哨,也頂多頂多是穿個大紅大紫。
芽黃這顏色...确實是太過陰柔,不像是正常男子愛穿的色兒。
她索性又問,“妹夫可是喜歡這樣的顏色?”
宋淩實話實說,“喜歡,我這人愛看季節穿衣裳,春季便穿這樣淺色,冬日裏便愛穿身朱紅,雪地裏紮眼又好看,秋日喜穿深綠,我對這東西可講究了。”
段纓蹙眉,又不動聲色瞄她一眼,只輕笑一聲作回應,不再說話。
房間本就沒什麽地方需要大收拾,沒一會就都準備好了,段纓卻叫宋淩在這屋裏熟悉熟悉,她去叫段寧來看看。
宋淩答應下來。
段纓回了另一間屋裏,母子三人終于得了機會同在一屋,這場面竟如此難得,她壓下心中的疑慮困惑,忽的不忍打破氣氛,上前去到段寧邊上,道,“阿寧,這些天也是苦了你了,這樣的日子過得可還好?”
段母的手輕拍拍段寧的小臂,虛浮着聲兒道,“阿寧這一趟...可謂是忍辱負重...”
宋淩不在一旁,段寧便也不必提着嗓子講話,聲音穩重溫潤,撫慰道,“一切都好,宋淩人也不錯,我在宋家過的,定是要比你們瞎想的要好。”
見他沒三句話就提到了宋淩,段纓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只覺得處處都透着奇怪。
她斂目道,“宋淩方才擦了桌子,倒是勤快,這會兒在那兒等着你過去看看呢,那間屋子你也沒住過,曾經...是父親住的,你過去看看吧。”
段寧又與母親說了幾句,便起身走了。
屋裏又只剩了段纓與母親二人,她實在是忍不住心中所想,走到塌邊坐了下來,小聲道,“母親可覺得這宋淩有什麽怪異之處?”
母親點頭道,“确實。”
段纓見母親也覺得有異樣,更确定了自己的心思,便又說,“母親所想的,跟我所想的不知道相不相同?”
“那孩子...行為講話,都不太像是男子。”
段纓一喜,母女之間果然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遇到事兒了總能想到一塊起。
“她方才說愛穿花色的衣裳,還看季節來挑衣裳的顏色,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
段母緩緩道,“我見過的各色各樣的人多了去了,打眼一看便能看個差不多。她講話那神态,一眼看上去便不像男子。”
段纓一向溫厚大方,做事沉穩,此時難得的激動起來,握住了母親的手,“母親,我們定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她望着母親那雙半眯着卻仍清晰明亮的眼睛,與母親同時開口。
“她定是斷袖!”
“她大概是個女子。”
段纓聽了母親的話一怔。
搞了半天,兩人根本沒想到一塊兒去。
她覺得母親年紀大了,思維不活泛也是正常的,或許她的意識中就沒有“斷袖”這個說話,所以便把“不像男子”的人,都看作是“女子”。
她好聲好氣解釋道,“母親許是不懂,京城那位張公子您還記得吧?住段府附近的,他就是斷袖,斷袖便是男子喜歡男子,如今是很正常的。”
段母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反手拍了她的手背一下,微微提高了聲音,卻仍不大,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我是說,那宋淩根本就是個女子!”
這回懵的成了段纓。
她母親看人準,她是知道的。母親說那人奸詐便是奸詐,說忠誠便是忠誠,看一個人的脾氣性格,向來沒出錯過,這是段府主母多年的積澱。
可...男女也能這樣看出來嗎?
段纓不懂,也不确定她母親是不是真的懂。
一向如她母親一般沉靜精明的段纓竟一時失了主意,不知該不該信自己,也不願信她母親的猜測。
相比之下,她母親的猜測似乎更叫人覺得不可思議。段家的兒子男扮女裝嫁人也就罷了,嫁的夫君竟也是女扮男裝,世上哪會有這麽巧的事?
她還是覺得自己的猜測更合理。
段母見她微抿着唇不講話,也猜到她是不信,可段母自認為慧眼識珠,閱人無數,絕對不會看錯,便神情恹恹挪了挪位置,“你若不信,咱們便且試試,看她究竟是男是女。”
段纓也正有此意,若是知道了這宋淩的身份,她心頭的疑慮便也可消解,省得她什麽都不知道,所在這兒幹發愁。
她笑道,“母親既然這樣說,可是有了主意?”
段母笑得慈祥和藹,面色都好看了幾分,許是宋淩三言兩語真的叫她的愁慮減少,抑或是宋淩的男女也叫她有了難得的興趣,她許久沒這樣像大姑娘似的對什麽事兒好奇過了。
她點點頭,輕拍段纓的手,“去将周大夫叫來。”
段纓垂眸,“是,母親。”
隔壁那間給兩人騰的屋子被收拾的幾乎是一塵不染,宋淩特意拉着段寧袖子帶他到了自己剛才擦過的桌子旁,炫耀道,“你看,這是我方才擦的桌子,”她伸手在上面抹了一把,随後擡起手來給他看,“你看,好幹淨呢。”
這麽大點事兒也要拿出來炫耀,真是像極了一個不谙世事的姑娘,與她在外的傳聞完全就是兩個人。
他聽着宋淩講述着方才收拾房間時的瑣碎小事,眼睛看似盯着她指向的桌面,實則是以餘光掃着她,看着她眉飛色舞地炫耀些對旁人來說或許壓根就不重要的事,這竟然讓他有了種滿足感。
他這會才回想起了他代姐嫁給宋淩時,母親曾撫慰他的話。
“小門小戶,也有小門小戶的溫暖情味,咱們如今已不是曾經,萬不可因此看輕誰。”
宋淩的嘴還沒停下,将這桌子上上下下說了個遍,又轉身去說她方才擦過的床板,口氣中滿滿的自豪驕傲。她說話時手也跟着揮動着,偶爾停頓一下,便會擡起頭來樂呵呵地瞧他,見他仍在聽,才繼續講。
他想,母親曾說過的溫情,他今是感受到了。
宋淩說得差不多了,歇住了嘴,這會兒才覺得口幹舌燥,想起了隔壁屋中有茶水,便擡眸問段寧,“你也看得差不多了,咱們去喝點水吧?”
她眼睛圓溜溜地望過來,像個尋吃食的小耗子一樣,鬼頭鬼腦。
他輕笑,“說了這麽久,這會兒才知道渴了?”
宋淩得為自己争幾分面子,嚴肅糾正道,“不是說累的,是方才幹活,幹累了。”
段寧不跟她犟,道了句“走吧”,便領着她回了母親所在的那間屋裏。
才沒一會的功夫,那屋裏竟多出了個人,宋淩尚未跨過門檻,只瞧了一個背影,就覺得眼熟極了。
裏屋的人聽見動靜朝正走進去的段寧和宋淩看過來,那位着淺粉衣裙的挽發女子也跟着轉過了頭,宋淩一怔,迅速地調整了表情,“瑤儀姐姐,又見面了。”
周瑤儀見進來的是她,面上也劃過幾分詫異,随後莞爾一笑,“宋公子,沒想到這裏是你府上,我來這兒給段夫人瞧過許多次病了,怎麽也沒見你?”
宋淩手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笑,“這是我娘子的娘家。”
周瑤儀這會兒才恍然一拍手,“也是,宋公子姓宋,我怎麽沒繞過這個彎來呢?”她随後一頓,又道,“宋公子可別是福星吧?段夫人這心病郁結了數月,我幾次來都沒見好轉,今兒宋公子來了,我一進來便見着段夫人臉色與往常不同,都有氣色了。”
段母笑着附和,“宋淩這孩子确實讨人喜歡,我今兒還是頭一回見,喜歡的不得了。”她吸口氣,又問,“周大夫與她認識麽?”
周瑤儀答,“認識的,前幾日我身子不适,在師兄的醫館中住了一晚,晚上将要睡下時,忽然有人來敲門,宋公子那會兒來借...”她一頓,不好說出口,索性湊到段母的耳畔,聲音極輕地說了出來,随後又正常道,“宋公子待宋夫人也是誠心極了,我那時便欣賞宋公子了。”
段纓就坐在段母的塌上,周瑤儀說那幾個字兒是也未刻意避開她,她聽了個清楚。
她一愣,随即擡眸,與母親恰好對視。
段寧定是用不着拿東西的,可宋淩卻以“為段寧借”為由,去借了拿東西...
那保不準,便是她自己要用。
段纓敬佩她母親的眼力,險些便要驚呼出聲,她及時忍住,又向瑤儀一笑,道,“周大夫,阿寧與宋公子成親有些時日了,卻未有什麽別的動靜,要不這個,您也幫着瞧瞧?”
宋淩吓了一跳,以前跟段寧說過的那個理由又到了嘴邊,馬上就要拒絕,他卻忽然說不出口了。
她這人愛面子的很,實在是無法在這麽多人的面前說出自己不行。更何況這兒不僅是自己的娘子,還有他的母親和阿姐,這叫她更無法說出口了。
再者說,就算是她這樣說了,萬一她們來一句“瑤儀醫術高超,叫她給你瞧瞧吧”她豈不是還是要露餡兒?
保險起見,她什麽都沒說。
段寧聞言微蹙眉,看向了阿姐與母親,只瞧了眼二人之間那副心領神會的表情,便心中了然。
她們定是心裏已經有了數,故意使了這一招來探宋淩的。
她母親為人心思缜密,事已至此,她必然是有了準數,覺得八九不離十了。段家的主母面上和善可親,做事卻向來雷厲風行,她想要宋淩說出實話,宋淩無法不招。
與此同時,段寧卻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宋淩的腦子時而活泛時而僵硬,也不知她真到了那樣的處境,必須說出自己的秘密時,會是何種姿态,會如何回應,會拼命解釋,死不承認,還是裝不下去,如實招來?
他勾唇一笑,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
而另一方面,他太過了解他這位母親,她做這樣的事,正是說明了她對宋淩的喜愛。
母親尚不知道他早就知道了宋淩是女子,定是想以這樣的法子叫他也知道宋淩的身份,自己便可更光明正大地與宋淩做夫妻。
他幾不可聞地輕笑了聲,他這母親的用意,倒是深得他心。
宋淩可并不覺得這事兒多麽有趣。
瑤儀會醫術,那豈不是一搭脈搏便能說出她的男女?她若是想叫瑤儀瞞着,怕也不是個辦法,當前看來,瑤儀與段家,可比與她熟多了。
她正不知所措,進退兩難之時,段纓已經走到桌旁,将一把破舊的太師椅拉拉處理,請周瑤儀坐了下去,随後朝後繼續走,站在了段寧的身後。
從這裏,她便能看到瑤儀的表情與一舉一動。
瑤儀過去坐下,随即伸手請段寧坐到桌子的另一旁,道,“宋夫人先坐,我給二人把把脈,瞧瞧是哪裏不對。”
段寧未多說什麽,坐到她的對面,伸出了一截白淨修長的手腕,瑤儀将手拂了上去,沒一會兒便微皺了眉,手指在他腕上某處壓了一會兒,忽然睜大了眼,擡起頭順着度寧的肩膀,望向了站在他背後的段纓。
段家的大女兒,宋公子的夫人,竟是個男子?
段纓緊抿着唇,阖眼沖她點了點頭,随後擡眸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瑤儀了然,心裏也終于明白了那日在醫館中段寧的反應為何那樣怪異。
她吞咽了口,忽然不知道還要不要給宋淩把脈了,心想着宋公子可真夠坎坷的,為人熱情實在,長得也不賴,眉清目秀的,到了年紀娶了妻子,卻還是個男子。
實在是有些可憐了。
“段夫人,您家的女兒身子...沒什麽問題。”她手按了桌子便要站起來,段纓卻出聲制止道,“周大夫,還未給我這妹夫把脈呢。”
她一頓,似是覺得沒必要了,可段纓既然這樣要求了,一個過場也是走,兩個過場也是走,她沒有拒絕的道理。
她輕嘆口氣,“那好,宋公子便過去坐吧。”
宋淩輕悶地“嗯”了聲,挪動着身子不情不願坐了下去,讪讪一笑,“瑤儀姐姐,若是我夫人身子沒毛病,那八成就是我身子不行,咱們這就不用看了吧...”
瑤儀的身後,段母的聲音滄桑卻不容置喙,“叫她瞧瞧吧,瞧出是哪裏出了問題,也好調理調理,你們還小,什麽都來得及,可別耽誤了時候。”
宋淩這下是徹底無話可說了。
她心裏叫苦連天,千不願意萬不願意,卻只好慢悠悠地伸出手,白嫩的手腕朝上搭在了桌上。
瑤儀的手指搭上來,她心口咚咚地跳着,仿佛是正将自己隐瞞極深的秘密攤開給人看,快要被揭穿的恐懼和不安湧上了她的心頭。
而令她最怕的,是被段寧知道自己一直在欺騙他,拿夫妻之間最重要的事情欺騙他。
若是段寧知道了,他會是什麽反應?
宋淩甚至不敢去想,她好不容易和他的小日子和諧起來,彼此相安無事,平淡卻也有趣,若是她的性別暴露,是不是意味着之前的一切都會功虧一篑,兩人之間的美好将不複存在,一切的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甚至無法從頭開始。
她心驚膽戰之間,瑤儀已經拿開了手,宋淩瞬間擡起了頭,眼含祈求地擡眸看向她,瘋狂暗示請求她不要說出自己的秘密。
她看到瑤儀的眼中是無以複加的詫異和驚訝,她收回的手有些無處安放地搭在腿上,看看宋淩,又複擡頭看看宋淩身後站着的段纓,蠕動着雙唇不知該說什麽。
...她本以為宋公子娶來的妻子是男子已經足夠叫人驚訝,卻沒想到宋公子...竟是一位女子。
她甚至一時說不出這合不合理。她早就覺出兩人的身形,性格脾氣上,該是男女互換過來的,卻從沒想過,竟是真的互換過來的。
...這是鬧哪一出呢。
她竟在這間狹小的房間中感到了無措和拘束,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該說什麽。
她擡眼,瞧見段纓斂着眸,朝自己揚了揚下巴。
那是叫她說出來的意思。
可她一低眸,又望進了宋淩眼中,她也同樣在無聲地示意自己,不要說。
這一刻于她的心中可以說得上是天人交戰,一邊是性子脾氣深得她喜歡,卻只有一面之緣的“朋友”,另一邊則是經她治療了許久的段夫人一家,她心中權衡許久,終是做出了決定。
她收了眼神,誰也不看,緩緩站起身來,回頭面向段夫人歉了歉膝,“老夫人,我看好了。”
段母肅穆問道,“如何?”
她記起了段纓的眼神,知道此刻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她還是決定,說段家人願意聽到的,“宋公子...是位女子。”
宋淩早該知道會是這樣的,從她看到瑤儀斂眸不再看她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這秘密今日是瞞不住了。
她卻并沒有像自己想過的那樣激動反駁,而是平靜極了。
這樣也好,一切都攤開來講,省得她總覺得瞞着段寧什麽事情,渾身難受。
他知道了,她便再也不用擔心他會知道了。
她聽了瑤儀的話,只擡眸沖段母笑笑,什麽也沒說,卻詫異地看到段母一臉慈祥和藹的笑。
...她不該是憤怒生氣麽?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女兒竟然嫁了一個女子,她還騙了段寧,騙了段家的人。現在在段家人的眼中,她該是比傳言中還要可恨的。
她卻并未從老太太的眼中尋到一絲的不滿,反而覺得她臉色似乎更好了。
...該不會是這回答讓段母太過驚訝,給她氣懵了吧。
段母擡手招呼了聲,宋淩便慢悠悠拖着步子走到她的塌邊上,聲音比蚊子聲還細小,“...娘。”
她都有些叫不出口了。
段母笑着拍她的手,“無妨,母親不怪你。”
宋淩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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